往事回眸

作者:張林翔

1945年8月8日深夜,駐防在北江的日本關東軍北部防衛司令部第四軍大尉參謀南宏治突然接到參謀長的命令,叫他去關東軍情報部北江特務機關長近藤大佐那兒報到。他知道北江特務機關代表關東軍情報部領導北部防衛司令部的情報業務工作,不過還有些疑惑,他從來未和情報部門有什麼瓜葛,盡管近藤大佐是他父親的老朋友,進入滿洲前,父親還寫信讓近藤關照他。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還是準時趕到關東軍情報部北江支部的辦公大樓。

一路上,市區內火光衝天,日本憲兵隊和滿洲憲兵隊在焚燒重要機關大樓和軍用倉庫。特務機關大樓內也失去了往日森嚴的氣氛,倒有些風雨飄搖的凋敗景象。南宏治通過其他渠道得知尚在封鎖的消息:盟軍德國已經投降了,國際形勢發生逆轉,對大日本帝國大大地不利。但他相信帝國作暫時的戰略撤退後還會恢複大日本帝國的軍威。可他不知道,八月六日,美國軍隊在設有日本第二總司令部的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八月八日,蘇聯政府已對日宣戰,蘇聯遠東軍總司令華西列夫斯基元帥指揮八十八個步兵師、六個步兵旅、四個坦克機械化軍、四十個坦克機械化旅,總共一百五十七萬七千餘人的兵力,陳兵邊界準備突向中國東北。

近藤大佐正看掛在牆上的一張軍用地圖,地圖上新畫的紅色箭頭從蘇方插過界江上遊的新街基、西口子、斯大遼克、馬紮爾、旺哈達、金山鎮、湖通鎮,看來蘇軍突進北江已是迫在眉睫,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瘦高的近藤大佐留著仁丹胡的臉上顯得異常嚴峻,但他回過頭來對南宏治說話時卻變得溫和一些:“宏治君,聽說你參加了四不漏子‘特倉’的全部設計施工?”

“哈依!”南宏治低下頭回答。

南宏治二十七歲,是著名的早稻田大學土木工程係的高材生,1931年底還未畢業就被征兵來到中國東北。關東軍第四軍進入中國東北後,麵對界江對岸的蘇聯,實施“北邊鎮護”計劃,開始了龐大的“北部正麵”軍事基地建設。南宏治被抽到了“築城班”,負責設計施工。基地工程十分浩大,以四不漏子為中心,沿界江南岸,上遊從新街基到下遊雪水溫,連綿近兩千華裏。在地下修建分別能走單人、馬隊、汽車的三層通道,每隔一段修有能駐軍的兵站、倉庫、炮台;四不漏子的“特倉”(取其“特別倉庫”的意思)位於北部防衛司令部附近,是整個軍事基地的核心。裏麵貯藏著幾乎能夠整個第四軍用幾年的武器彈藥、被裝、食品和其他軍用物資。四不漏子是當地人的叫法,其地形極其險要,公路和鐵路從穀底通過,四麵環山。名字起得有點匪氣,意若在其設伏,四麵一個人也漏不出去。靠近四不漏子的北部防衛司令部地下指揮中心附有兵工廠和軍事科學研究所、電影院、軍郵局,甚至還有一個由五十名韓國、二十名日本女人組成的慰安所。地麵上有一個長達二十餘公裏的建築群,有兩萬多棟營房,三個軍用機場,鐵路和公路專用線。這些都是從東北三省和河北、山東等地抓來的十多萬勞工用血和汗建成的。他們在棍棒、刺刀、機槍的威逼下,吃橡子麵,穿洋灰袋子做的“更生衣”,幹連牛馬也忍受不了的重活,在死亡線上掙紮,每天都有大批的勞工死亡。在施工基地附近的野狗吃死人都吃紅了眼,見著活人也敢往上撲。入伍後打過幾次硬仗、見慣了死屍和殘酷場麵的南宏治也動了惻隱之心,認為太不人道了。但耳濡目染,漸漸地他也習慣了,變得心如鐵石,看到日本監工放出狼狗咬稍有反抗的中國勞工而無動於衷。

四年後,基地工程竣工時,中國勞工幾乎死亡殆盡,最後連殘存的勞工也為了保密而被全部殺死。南宏治親眼目睹了日本守備隊殺人滅口的場麵。守備隊搞了個竣工慶祝會,將七八千勞工集中在四不漏子側峰溝底,舉行酒宴。勞工們慶幸能夠活著回家,逃出虎口,誰也沒想到刹那間從他們自己修築的隱蔽機槍工事裏噴出了一片火舌,虛假的宴會變成了真正的血腥屠場。溝裏到處是死屍,機槍的“噠噠”聲和勞工的慘叫聲交雜在一起……慘叫聲變成痛苦的呻吟聲,後來連呻吟聲也沒有了。守備隊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衝進血泊中,見還有喘氣的就紮……南宏治又一次被震動了!屠殺手無寸鐵的勞工,難道是軍人應該做的嗎?所幸的是,“築城班”解散,他又回到北部防衛司令部……

近藤大佐提起“特倉”,南宏治敏銳地感覺到自己的命運恐怕要和“特倉”緊緊地拴在一起了。近藤大佐的臉色由溫和又變得莊重、嚴肅:“宏治君,‘特倉’是我們關東軍極為重要的基地,大日本皇軍最近可能為了巧妙地迂回作戰,臨時撤離這個地區,你要潛伏下來,隨時報告‘特倉’附近發生的情況。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一定要保護‘特倉’的安全。宏治君,‘特倉’的安全關係著大東亞聖戰的勝利,你要不惜一切代價……”話未說完,一發炮彈落在院子裏,“轟”地一聲把兩個正在焚燒文件的士兵炸飛至半天空。蘇聯紅軍炮兵開始試射了。近藤大佐手一揮:“宏治君,盡快趕到‘特倉’,去吧!”

來不及收拾行裝,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一夜無眠,第二天淩晨,南宏治直奔火車站。界江上,蘇軍艦隊所有艦艇一字排開,各口徑火炮一齊噴吐著怒火。江北岸,遠程大炮齊鳴,在殘留的夜色中,炮彈像滿天飛行的紅燈籠,“嗖嗖”地穿過市區的上空。

街道上,無論是日本平民還是中國人,都驚慌地扶老攜幼,拎著大包小裹,向火車站方向跑去。南宏治夾雜在人流裏,無動於衷地看著擠丟了孩子的婦女在哭喊,一發炮彈落在距南宏治十幾米遠的馬路上,聽著越來越近的炮彈飛行的“嘶嘶”聲,他喊了一聲:“快臥倒!”但他在炮彈爆炸後,抬起頭來,看到周圍橫七豎八地躺滿了男女老少的屍體。他無暇顧及這些,沿著被炸塌的矮牆貓著腰前進。越接近火車站,蘇軍炮彈的著落點越密集。人們不再聚堆,分散著躲避不斷爆炸的炮彈。又一發炮彈從天而落,南宏治跳進旁邊的一口菜窖。菜窖裏發出一片驚恐的叫聲,熟悉黑暗之後,他才發現,菜窖裏擠滿了老人婦女和孩子,讓他無法落腳。靠邊上的一個日本婦女往裏擠一擠,給他讓出一個地方。他忽然感覺到,躲在這滿是婦女兒童的菜窖裏,有失男子漢的尊嚴。實際上,躲在菜窖裏更危險,一發炮彈就可以來個連窩端。他又鑽出菜窖,忽而快跑,忽而匍匐前進。他發現,往火車站去的大多是日本人和“滿洲國”的軍政人員,而中國平民看到蘇軍並沒往城內開炮,城內反而沒有危險,就又往回跑……

火車站極其混亂,撤離的日本軍人和家屬像被捅了窩的馬蜂,軍官們急促的喝叫聲和婦女兒童的哭鬧聲響成一片,眾多的日本平民被憲兵擋在車站外。南宏治憑著司令部發的特許證進了火車站,站台裏,人們爭先恐後往火車上爬,車廂裏根本沒有插足之地。在站台上,南宏治瘦削冷峻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他皺了皺眉頭,焦急地看了看表。火車遲遲不開,據說前方在搶修被毀壞的路基。

八時,傳來一陣陣嗡嗡聲,轉眼間變成震耳欲聾的轟鳴。蘇軍轟炸機像一群巨大的烏鴉,遮天蔽日布滿了火車站上空。

“空襲!”南宏治剛醒悟過來,“噠噠噠”、“轟轟轟”,機關炮和炸彈已濺起一片煙塵。指揮撤退的日軍少將急令開車,火車噴吐著水霧,驅動輪開始緩緩地啟動。還未上車的軍人和婦女兒童拚命往車上擠,擠不上的婦女牽著孩子跪在火車頭前,阻止開車,司機無奈拉下製動閘。

“開車!”少將的臉氣成豬肝色,聲嘶力竭地喊。司機狠了狠心猛地啟動,南宏治痛苦地閉上眼睛,不忍心看這悲慘至極撕心裂肺的一幕。這些隨軍漂洋過海來到中國的日本婦女兒童竟死在日本人自己的車輪下,變成血淋淋的肉塊。

南宏治飛快地跑近列車,躍起抓住車廂的門把手,腳蹬在踏板上。火車加速了,越來越快,像一頭急於逃出火海的瘋牛。火車已駛過神武屯了,幾架蘇軍轟炸機仍緊追不舍,不時地俯衝掃射機關抱。火車司機為了躲避掃射,猛然減速,車廂頂上傳來被甩下車的人的嚎叫聲。蘇軍轟炸機離去後,中彈人大聲的呻吟不絕於耳。前麵的路軌被炸斷,百孔千瘡的列車戛然停下了,像一條癱瘓了的巨大死蛇。

南宏治跳下車廂,跑到車頭前,問司機什麼時候能開。司機歎口氣搖了搖頭。南宏治絞盡腦汁,想用什麼辦法能最快地走到三百華裏外的四不漏子……

八月十日早八時,蘇聯第二遠東方麵軍紅旗第二集團軍進行側翼包抄,派出一個步兵加強團,試探著乘軍艦越過界江,從北江下遊四季屯登陸,並未受到日軍的強力阻擊。緊接著,八月十一日淩晨,第三、十二步兵師和第七十三、七十四坦克旅從嘎巴亮子蜂擁登陸,沿著公路向四不漏子推進。同時,蘇軍在康斯坦丁諾夫卡等地多處架浮橋,由大炮、坦克、軍艦、飛機組成的鋼鐵洪流湧向中國東北……

但在北江城區,進行正麵進攻的蘇軍北岸的炮兵群和江麵上的艦隊仍不斷地開炮,怕日軍有埋伏,地麵部隊並沒有登陸。日軍全部撤退後,市內的商會會長許誌堯找了幾個頭麵人物,乘著小舢板,打著白旗,把蘇軍迎上岸……

南宏治看著癱在路軌上的火車、亂糟糟的士兵和大喊大叫的軍官,算計了一下,到四不漏子還有多少裏。他心一橫,拔起腿就走。前方一條橫穿鐵路的土道上,塵土飛揚。南宏治隨著隆隆的響聲望去,幾百輛重型坦克和裝甲運兵車疾馳而來。他看見車上飄揚的紅旗,大驚失色,轉身往回跑,一邊揮手喊著:“蘇聯人!蘇聯人來了!”蘇軍坦克分成“V”形迅速包抄過來,一發發穿甲彈準確地命中火車。鋼鐵碎塊、木板,夾雜著日軍士兵的胳膊、大腿衝向天空,又散落在草地上。押車的少將忙組織抵抗。麵對蘇軍鋼鐵洪流,他明白無疑是以卵擊石。

突然,炮聲戛然而止,一輛坦克緩緩向火車駛近。炮塔艙蓋打開,一個蘇軍少校手拿話筒用日語向日軍喊話:“我要求你們趕快停止無謂的抵抗,蘇聯紅軍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給你們十分鍾時間考慮,過十分鍾不答複就開炮!”

日軍少將把官階較高的幾名官佐召來商量。他們看著被炸得幾成廢鐵的火車、在草地上呻吟的傷兵,麵麵相覷。少將哀歎了一聲,咬著牙把指揮刀切進小腹自殺。其他官佐也相繼拔出了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隨即傳來零零落落的幾聲槍響。八分鍾後,火車頭上舉起了用白襯衫紮的降旗。

日軍列隊舉著槍支向蘇軍走去。南宏治急忙藏在一棵大樹後,他決心逃走,趕到四不漏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當俘虜。他猛地轉身向遠處的灌木叢跑去,子彈從頭上“嗖嗖”地尖叫著飛過,打得樹葉、樹枝“嘩嘩”迸濺。一個蘇軍士兵端著轉盤衝鋒槍在後邊喊:“斯逗依(站住)!斯逗依!”又一梭子子彈打在他左側,子彈“噗噗”地鑽進草叢。他不得不停下腳,舉起雙手。

日軍俘虜被押回北江,關在南崗收容所。南崗收容所的前身是一座偽滿軍營,設備簡陋,再加上戰火,已破敗不堪。被關在收容所的一千三百多名日軍戰俘每天吃的是高粱米飯和鹹菜。天棚漏雨,關押處潮濕,缺少被褥,昔日的大日本皇軍真是苦不堪言。八月十五日,蘇聯紅軍將所有的日本戰俘都集中在收容所的院中,翻譯官指揮幾個士兵手忙腳亂地安裝大喇叭。一直等到中午十二時,喇叭裏傳來日本國歌“君之代”的音樂,廣播協會著名播音員田信賢宣布天皇決定向盟國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全體日軍戰俘都目瞪口呆地一聲不出,晚飯時誰也沒心思吃,但也沒有誰慷慨激昂地為天皇陛下盡忠自殺。隻有一個腹部受重傷的軍曹,疼痛難忍,自思斷無活理,一邊呻吟了一聲:“天皇萬歲!”讓兩個最親近的士兵用枕頭把他悶死了。南宏治默默領了兩份高粱米飯和鹹菜,蹲在牆角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吃完一份,他覺得身旁有點異樣,環視四周,發現人們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著他:值此大難之際,居然還吃得下飯,而且還要了兩份!

南宏治匆匆吃完第二份飯,站起來,舒展身體。作為帝國軍人他牢記近藤大佐的命令,不論發生了什麼事,不惜一切代價,趕到四不漏子,保護“特倉”!但保護“特倉”,沒有堅定的信念、健康的體魄又怎麼行呢?

南宏治用機警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巡視南崗收容所的每一寸土地。高牆、刺網、崗樓,尤其是戒備森嚴的蘇聯紅軍哨兵,一有風吹草動,不問青紅皂白,先是掃一梭子“馬克辛”重機槍子彈。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試探了一下,差一點兒被打成了馬蜂窩,逃跑是想也不敢想的。

日子就這麼打發過去了,轉眼到了1946年4月,共產黨的民主聯軍派來先遣隊進入北江,蘇聯紅軍將南崗收容所的日軍戰俘移交給了民主聯軍。國民黨也派人收集土匪,組織武裝,成立光複軍,打出青天白日旗。他們把目光盯上了南崗日軍戰俘,多次派人來煽動,許諾日軍戰俘如果協助他們打共產黨,可以自由,可以吃大米,不吃高粱米,還有回國的希望;說明如果幫助他們奪下北江,就遣送日軍戰俘回國。很多日軍戰俘心活了,開始秘密串聯,和國民黨匪軍簽訂協約。負責組織串聯的吉村少佐幾次找南宏治,都被南宏治堅決拒絕了。但他又想到,如果日本戰俘在國民黨的配合下暴動成功,他也可以趁勢逃脫,趕到四不漏子,完成使命。

一天深夜,裏應外合的日本戰俘和國民黨建軍土匪將民主聯軍的哨兵刺死,奪下槍支,用能找到的木棒、磚頭以及一切應手的家什當武器,向民主聯軍發動了猖狂的進攻。混亂中,南宏治跑到江邊的木柈場,用藏在鞋裏的一枚金戒指,向看守木柈場的老人換了一身便服、針線和一口袋幹糧。他躲在木柈垛中,用針線小心地把“特倉”構造分布圖縫在上衣的右下擺裏。

槍炮聲響了一夜,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天亮後,槍聲漸漸稀疏了。不知道是共產黨打贏了,還是國民黨打贏了。南宏治走出木柈場,民主聯軍在戒嚴。誰贏了,不言自喻。一個戰士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喊了一聲:“站住,幹什麼的?”南宏治急忙躲進小巷,他發現,那士兵並不是在喊他,但裝幹糧的口袋卻丟在大道上,他也不敢再去撿。

南宏治穿著被雨水澆濕的衣衫掙紮著來到一座草房前,草房的屋脊都塌了腰,長滿了草,異常破敗,好像很久都沒人住了。他試探著敲敲門,出來一個白發老婆婆。他不敢開口說話,怕暴露自己是日本人,隻是向老婆婆指指張開的嘴。

老婆婆滿口沒幾顆牙,說話有些漏風:“唉,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啞巴,要飯也不容易。”她回屋拿了兩個窩窩頭、一塊鹹菜、一碗水遞給南宏治,看著他如風卷殘雲一般地吃完,絮絮叨叨地說,“要不是該死的日本人,家裏總有點吃的給你,老頭子給日本人打死了,兒子被抓了勞工,一去五六年,媳婦帶著孩子改了嫁,就剩我一個孤老婆子,盼著兒子能回來……唉,我跟一個啞巴說這些幹啥。”南宏治想起那些勞工的最終歸宿,老婆婆還盼望著兒子……他站直身,深深地向老婆婆鞠了一躬,他這是第一次向一個“滿洲國”人畢恭畢敬地行禮。

雖然吃飽喝足了,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缺少了奔赴四不漏子堅決完成任務的那股勁頭,木然地踽踽而行,乏力地繞道奔向火車站,想搭貨車走。但他驚奇地發現,往南去的路軌已被扒光。一列列滿載的貨車隻往北開,通過在界江上架的浮橋,蘇聯紅軍正不分晝夜地把集中在貨場上的大量機器設備、食品、武器彈藥,甚至還有鐵軌、枕木當做戰利品往國內運。

南宏治大失所望,看來必須徒步走了。他怕迷失方向,沿著鐵道殘存的路基走去。他心裏估算著,如果正常的話,三百多華裏走四天就可以到了。但途中為了躲避蘇聯紅軍和民主聯軍,還有國民黨建軍土匪的巡邏隊和哨卡,隻能一路“拉荒”走。他餐風露宿,餓了,采摘一些青澀的山丁子、山裏紅、稠李子、一把抓等野果充饑;渴了,喝幾口臭水泡子裏漂滿浮遊小蟲子的髒水——第一次喝髒水時,嘔吐得差點吐盡膽汁。

到第八天,才遠遠望見四不漏子那奇特的凹穀和山峰。在一個還算清澈的水池邊,低頭喝水時,水中倒映出一個衣衫襤褸、麵目黧黑的人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叫花子樣的人就是鬆川櫻子心儀已久的英俊瀟灑的南宏治。鬆川櫻子是比他小兩歲的戀人,應征入伍前,他和櫻子約定大東亞聖戰結束後就結婚……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鬆川櫻子呢?遙遙無期……

他吃力地往山上爬,山崖布滿了明碉暗堡。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蘇聯紅軍和日軍激烈戰鬥後的戰場仍然沒人來得及打掃,日軍和蘇軍士兵的屍體仍隨處可見,而且開始腐敗。一個蘇軍士兵和日軍士兵的屍體立在岩石旁,刺刀互相刺進對方的胸部。他們生前是你死我活的仇敵,死後也怒目相向。可誰又知道,一個可能來自北海道的漁場,一個來自庫班大草原,做夢也未想到會同時在異國他鄉做了孤魂野鬼。據北江地方誌記載,蘇聯紅軍出兵中國東北,四不漏子戰場是蘇日軍隊最慘烈的戰鬥之一。日軍利用有利地勢,使蘇聯紅軍犧牲了幾千名士兵,其中包括一名少將……

其實,當南宏治被蘇軍抓住、當了俘虜之時,四不漏子正發生一場殘酷的戰鬥。蘇軍經偵察得知,日軍在咽喉要道距北江城九十華裏的古城鎮南山和四不漏子修築工事,放了重兵把守,守備部隊都是日軍關東軍第四軍的精銳部隊。蘇軍除正麵進攻北江之外,還從側翼派一支部隊直奔四不漏子。先頭部隊由一個機械化步兵師和一個坦克旅組成。渡過界江後,先頭部隊並沒有遇到日軍有力抵抗,一路長驅直入。但在進入四不漏子穀底時,日軍山上的大口徑轉盤炮瞄準路上的汽車和坦克猛烈開火。轉盤炮能三百六十度旋轉,仰望和俯視任何目標,水泥澆鑄的底座非常堅固,一般的炮火根本無法摧毀它。被擊毀的汽車燃起熊熊大火,沒被燒死的士兵紛紛跳下車。這時隱藏在懸崖絕壁上的火力點——輕重機槍一齊噴吐一條條火舌。蘇軍士兵像被割倒的莊稼,一層又一層地倒在地上。驚醒過來的士兵,四散伏在山坡上。

進攻部隊招來空軍支援,幾十架轟炸機扔下重磅炸彈,巨大的水泥澆鑄塊和炮管、底座等鋼鐵碎塊飛向天空。沒有了炮兵,日軍仍憑據修築的工事頑抗。蘇軍幾次組織的進攻都被隱藏在山岩中的機槍火力點狂掃的子彈打退。

幾輛被擊毀的汽車堵住了前進方向,蘇軍坦克將其推到路邊溝裏,然後掉轉炮口,向崖壁上數不清的火力點急速開炮。但效果不佳,一個個火力點仍噴吐著火舌。坦克旅少將旅長焦急地打開坦克艙蓋,手拿望遠鏡向敵方瞭望,不幸被日軍狙擊手擊中頭部身亡。

進攻受阻,匆忙中,蘇軍調來一個噴火營。噴火營裝備有當時最先進的POKC—3型火焰噴射器,發射的液態火焰射流對碉堡、工事的攻破和肅清殘敵有奇異的功效。少校營長指揮遠距離向一個個火力點發射火焰噴射器,一條條巨大的凝固汽油燃燒的火舌舔進日軍的火力點,隱藏在碉堡裏的日軍發出一陣陣狼哭鬼叫,一股股燒焦人肉的臭味撲麵而來。最後一個火力點的小窗口伸出一麵小白旗。少校營長用目光請示師長,師長看了看滿地的蘇軍士兵屍體,堅毅地使了一個狠狠的手勢,一條巨大的火舌舔過去,窗口擺著的小白旗不見了,同樣傳來一陣嚎叫聲和撲鼻的臭味。

衝上山的蘇軍又被從地道裏鑽出來的日軍攔住阻擊,完全沒有勝算的日軍困獸猶鬥。一場殘酷的白刃戰在山頂展開……

從山腳下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有人在伐樹。彈坑累累的公路左側,十幾個人在搭馬架子,蓋草房。南宏治想起來,那就是四不漏子的遺址。說它是遺址,是因為隻剩下了廢墟。那是在“特倉”軍事基地剛勘測設計時,配合“集家並屯”政策,將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四不漏子夷為平地的。戰爭剛結束,硝煙還未散盡,故土難離的村民又重返家園,哪怕這家園已成為廢墟。

鏟平村屯的時候,上級派來了一隊慰安婦,要慰勞在勘測設計“特倉”工程中的有功人員。南宏治熱戀著鬆川櫻子,發誓為神聖的愛情,保存著自己的童男之身,直至與櫻子結婚那一天。對隨便與女人發生性關係,他認為是齷齪之舉,無異於禽獸。但他又留下來了,那是自視作為一個正規軍人,懶於參加焚燒民房這樣一件會弄髒自己雙手的事。還有一點,他前天發現剛下車的慰安婦中,有一個少女很像櫻子,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他跑過去,直到那少女吃驚地轉過身,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他嘲笑自己,像櫻子那樣純潔的姑娘,怎麼會與她們為伍呢?但他還是留下來,陪那酷似櫻子的少女聊天。少女叫鬆島早苗,她很奇怪,半天時間,怎麼南宏治一指頭也沒碰她?要是別的男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撲上來了。南宏治隻不過是想通過與她聊天以解除對櫻子的思念而已。沒想到的是,他與鬆島早苗談得很投機。鬆島早苗也是早稻田大學的學生,因父母反對聖戰被囚入獄,後來死在獄中。她也被攆出大學,送到中國東北當了慰安婦……

他慶幸,沒參加鏟平四不漏子的那次行動,避免了與村民見麵。他向山下走去。

正在幹活的村民,見山上走下來一個形似乞丐的人,雖然吃驚,但很鎮靜地手握斧子、锛子警惕地注視著他。時已初夏,山裏仍乍暖還寒。幾個漢子還穿著露出棉花的夾襖,胡子似乎從出生就沒刮過,與南宏治幾乎沒有什麼兩樣。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媳婦送來一罐米湯、一籃子包米麵窩窩頭、一大盤炒鹹菜,正要招呼幹活的男人們吃飯,看見來到麵前的乞丐,也就沒有出聲。窩窩頭和炒鹹菜的香味一陣陣飄過來,南宏治直咽口水。他下意識地直盯著那籃子窩窩頭。幹了半天活,早已饑腸轆轆的男人們誰也不想讓一個乞丐來分他們的口中食。饑餓難忍的南宏治,此時一切顏麵早已丟在腦後,他急中生智,還是沿用老辦法,張開嘴,“嗚哩哇啦”地亂吼一通。

那送飯的小媳婦,雖然蓬頭垢麵,但長得很俊俏,一看便知道她有幾分俄羅斯血統。她中國名叫王彩雲,俄羅斯名叫娜嘉。這在中蘇邊界不很稀奇,鬧“十月革命”時,許多白俄越過邊境,在中國留下一些混血兒。倒是女人心腸軟,她看南宏治雖然窮困潦倒,但眉宇間不失英俊、剛毅之色,便大聲說:“哎呀,年輕輕的,還是個啞巴,有苦也說不出。怪可憐的,給他勻出一份也餓不死你們。”說著她拿了兩個窩窩頭,塞進南宏治手裏,又夾了兩塊鹹菜,盛了一碗米湯遞過來。在場的男人誰也沒有吭聲,一人抓起兩個窩窩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南宏治吃飽了,有了力氣,便主動幫助村民們蓋房子。一開始,村民還用懷疑的眼光望著他,後來看他幹得很在行,而且雖然不會說話,但很有道眼,甚至還能比比劃劃地指導他們幹,也就心服了。娜嘉送完飯後,也沒回住的馬架子,有事沒事地在南宏治身邊轉,幫他幹活搭下手,直惹得她的丈夫——矮墩墩的牤子一直耷拉著臉。

晚上,南宏治隨著村民一起回到臨時住的馬架子,村民們算是正式收留了他。南宏治心裏想,這比預計的結果要好得多。但他不知道,從此以後,他為四不漏子搭上了大半生,包括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天剛蒙蒙亮,南宏治就爬起來,看人們都在沉睡,悄悄地向四不漏子主峰走去。爬到山頂,他倚著一棵被炸成半截的老鬆樹,向四處望去。他發現,他們在地麵苦心營建的兵營、飛機場、鐵路專用線,都被蘇聯紅軍炸毀、拆光。一堆堆瓦礫、水泥碎塊和裸露扭曲的鋼筋,在雜草叢中,一片狼藉,顯得異常荒涼。

南宏治從衣服下擺裏拆出“特倉”構造分布圖,按圖在主峰半山腰的一棵老鬆樹下,扒開碎石和灌木叢,找到一個秘密出入口。他在石縫裏摸到一個精心鑲嵌的銅匣子,打開蓋,向左擰動“T”型銅把手,轉動三百六十度,前麵巨大的石壁“嘎嘎”地響起來,慢慢地向兩邊分開,一股發黴的潮味撲麵而來。他邁步跨入洞中,在右邊洞壁上摸索著找了一會兒,突然“啪”地一聲,洞中燈火通明。他檢查了一下,通道、貯藏室、指揮所……都沒有人動,設備和裝置也沒有失靈,隻是陰森森地像個巨大的墓穴。他轉身出來,封閉了洞口。

在四不漏子河邊,他洗了把臉,回到村子時,有的馬架子煙囪已升起嫋嫋炊煙。他迎麵碰上出來抱柴草燒火做飯的娜嘉:“吆,這麼早到哪去了?”她似乎忘了他是個啞巴,那蔚藍色的眼睛裏滿是笑意,而且藍得像海水,漾起粼粼的波光,想要引誘他跳進海水裏遊泳。南宏治“唔”了一聲,擺擺手,飛快地從她身邊繞過去。她的過分熱情,使他預感到將來要惹麻煩,還是躲著點為妙。

沒用多少天,在四不漏子村的原址上,具有頑強生命力的村民們蓋起了一片草房,同時也捎帶著給南宏治蓋了一間小草屋。最富有同情心的中國農民,他們非常憐憫沒有一個親人但幹起活來十分賣力又不惹事的啞巴。東家給一口吃的,西家周濟一點,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緊挨著南宏治的小草屋住著婆媳倆,都是寡婦。婆婆娘家姓王,不到五十歲,媳婦叫劉翠花,二十二歲。“集家並屯”時,翠花和丈夫成婚才三天,那父子倆就被抓了勞工,後來死在東大窯的煤坑裏。婆媳倆常把死鬼丈夫的衣服改一改送給南宏治,又常過來幫他縫縫洗洗。南宏治從翠花那甜甜的、含羞的笑容裏和她婆婆慈祥的關懷下,隱約覺出點什麼,也讓他深深不安。不僅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就是陷她們於不幸的日本人哪!

翠花婆媳還未來得及托人向他表白,就發生了一起禍事。

大部蘇聯軍隊已從中國東北撤回國,距四不漏子四十華裏的古城鎮兵站還駐有一支善後留守部隊。一天清晨,一個留有兩撇小胡子的少校工兵營長,突然率領四百多個挎著中國老百姓俗稱“燒餅子”的轉盤衝鋒槍和扛著勘探設備的士兵,來到四不漏子。

正在房後給翠花家紮籬笆的南宏治見遠遠來了一隊蘇聯兵,急忙鑽進附近的灌木叢。

村長劉大山把村民們召集在一起,啞著公鴨嗓喊著:“蘇聯紅軍為打日本、解放我們勞苦功高,現在馬上就要回國了,我們有義務幫助他們。大家知道,小日本鬼子垮台前,在我們村附近鼓搗了好幾年,挖山洞,裏邊藏的都是殺人的家巴什。我們要協助蘇聯紅軍把它找出來,有提供線索的,蘇聯紅軍大大獎勵。”小胡子少校也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說:“呶,找到了,錢多多地給。”說著從身邊的士兵手裏拿過一個大皮包,掏出大遝大遝的盧布和東北流通券。劉大山扯著脖子喊:“現在村裏的男勞力隨我去,分頭給蘇聯紅軍帶路。”一些青壯年想四下溜走,但一瞅凶狠狠地用“燒餅子”衝鋒槍指著他們的大鼻子蘇聯兵,又乖乖地跟著劉大山出了村。

藏在灌木叢裏的南宏治,聽到劉大山和小胡子少校的喊話,知道他們是衝著“特倉”來的。他正猜測蘇聯兵走出村子多遠了的時候,猛聽見從翠花家裏傳出女人驚恐的喊叫聲:“救命啊!”接著是一陣廝打聲。

“是翠花!”南宏治一愣,鑽出灌木叢,從打開的窗戶往裏看。翠花被兩個老毛子兵扒得一絲不掛,反綁著雙手扔在炕上,身子在陽光下激烈地扭動著。一個瘦高的老毛子兵正往她的嘴裏塞著一團破布。

一個連鬢胡子上士獰笑著騎在翠花的身上,敞著上衣,聳動著長著一綹綹黑毛的胸脯,不斷發出野獸般的喊叫聲。在連鬢胡子的野蠻蹂躪下,翠花拚命地蹬著雪白的雙腿,嘴裏發出“嗚哩嗚嚕”的聲音。

常來翠花家玩的幾個鄰居家孩子,嚇得躲在牆角,瘦高個子扯過一條大床單往他們頭上蓋,一邊用半拉坷嘰的中國話說:“小孩,大人幹活的,小孩不要看。你們,就是這麼製造出來的。”他還自覺滑稽地學著街頭上流浪藝人變戲法的口吻接著說,“呶,蒙上蓋上,變得快當。”

一股血湧上南宏治的頭,他忘記自己是怎樣從窗台跳進屋裏的。一把將正在翠花身上恣意狂逞的連鬢胡子拽下炕來。連鬢胡子氣得大罵:“普夏耶沃瑪氣(狗崽子)!”光著屁股去摸手槍,那樣子活像一隻狂怒的大猩猩。他剛把手槍抓在手裏,就被南宏治劈手奪去。連鬢胡子氣得“呀呀”怪叫著,完全忘記自己是赤身裸體,使起拳擊手法,揮拳向南宏治打來。南宏治把手槍順著窗口扔到灌木叢裏,趁其不備,一拳砸在連鬢胡子的鼻子上。這拳用盡了南宏治的平生力氣。連鬢胡子鼻血噴出來,他再用手一抹,馬上鬧了個滿臉開花。他跌跌撞撞地倒退到門口,被南宏治一腳踹出門外。

瘦高個被眼前突然發生的事震蒙了,忙舉起“燒餅子”衝鋒槍。南宏治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槍身,猛推瘦高個。瘦高個立腳未穩,慢慢向後仰去,手勾著扳機的“燒餅子”衝鋒槍也慢慢舉向空中,“噠噠噠”一串子彈射入天棚。

瘦高個扔下衝鋒槍,狼狽地爬出門去。

翠花的婆婆聞聲衝進來,解開翠花的雙手,掏出嘴裏的布團,又將蓋在孩子們頭上的被單拉下來,想給翠花蓋上。翠花跳下炕,赤裸著身子,抱住南宏治,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