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唐山說:“姓蔚的,你有啥了不起,上飛機敢搶在李隊長前麵!”
“離我遠點說話!”蔚前鋒不示弱,“就憑你,唐山地震漏網之魚,學會了耍嘴皮子,怎麼啦你?”拓跋說:“你個山東棒子,死到臨頭還嘴硬。”蔚前鋒接上了:“你拓跋,是狗屁,徒有匹夫之勇!”
“啊哈,都不如你。”紀唐山幹脆問,“咱李隊長咋樣?”
蔚前鋒說:“書呆子而已!”
拓跋一拳擂過去:“就你偉大,你個錘子!”突如其來的一拳把蔚前鋒擂倒了,但山東人體格棒,人雖瘦但有力氣,一個鯉魚打挺起來,順手擒住紀唐山的領子,一拽一推,把他摔了個狗吃屎,然後找拓跋。沒防備紀唐山從後一推,推他個仰八叉。力量對比懸殊,蔚前鋒自覺沒啥好果子吃,就裝死,趴地不動。
拓跋說他狗熊,又要上,戴蘭跑過來製止。“莫動手,讓他把事說說明白。”戴蘭說。對於搶上飛機事件,戴蘭總覺蔚前鋒心裏有個關節,其實他是為了刺激大家快上飛機,免得耽誤時間才這麼做的,他沒想到套上繩索飛機就會起飛——其實他本意不是搶上飛機,隻顧自己不管他人。他人孤僻,隻是不說而已。如果他這樣解釋,隊員們都能原諒。
但他不這麼說,他說:“我一般不下地獄,誰下我不管。”他解釋說,“地震死的人太多了,死了就死了,沒人記著。我死就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一死就名揚天下。”
拓跋說他還欠揍,又要揍他。
戴蘭說:“拳頭不解決問題。”她問蔚前鋒:“如果都這麼想,抗震救災還抗不抗?”蔚前鋒說:“人跟人不一樣嘛。”戴蘭問他:“都是地質隊員,你說地質隊員都是山鷹,咋就不一樣?”
此時蔚前鋒精神大振,口若懸河。
“山鷹誌向遠大,雄姿英發,巡視山林一生不變,連窩都壘在懸崖上。不像我們地質隊員嗎?山鷹翅膀不動,吊在半空好像睡了,但一有情況頓時驚醒,一個猛子衝下去完成使命。這點像不像?山鷹跟我們一樣是單打獨鬥的,獨立獨行的。但獨行者,行最速,是不是?”
孤僻人想孤僻事。戴蘭沒看出蔚前鋒還有這麼一套,看來他不是想了一回了,她就問:“你我們我們的,你也算山鷹?”
他說:“是,爛鷹。”
“算你有自知之明吧。”戴蘭說,“不過你娃,看嘴不像鷹,爛鷹都不是,頂多是隻紅皮雞!”
蔚前鋒說:“你記仇。”說她還沒忘搶上飛機的事或者還有別的什麼,就問戴蘭,“我不該先上飛機,那你說該誰先上?”
戴蘭說:“李從前。他是老地質,又是隊長,勘查堰塞湖靠他。”蔚前鋒說:“那好,下一次我一定補回來。”
可是補是補不回來了,因為李從前上堰塞湖堤壩已成定局。
當天上午,成都空軍一架運輸直升機緊急出動,根據總指揮部部署運送部隊首長、水利專家到北耕山堰塞湖查險。地質方麵也有一個名額。這事蔚前鋒知道了,主動找了指揮長彭九川,說我知道這個名額是李從前的,但我有實力代替他。彭九川讓他去跟李從前交涉。李從前說:“我是隊長,又是唯一的地質專家,沒人能代替。”
蔚前鋒說:“我無掛無牽的,既沒房子又沒女友,光腚漢子一個,我去最合適。”
李從前說:“別爭了,北耕山勘查失敗,堰塞湖情況不明,就算所長不罵我,我也很內疚,這次上壩體,失敗不起了。再說你年輕,一切都來得及,至少你父母在堂,需要贍養。而我才真的是孤家寡人,一無牽掛了。”
李從前不答應,蔚前鋒就幹脆說了非去不可的目的:“上次在湔江,我搶在你前邊上了飛機,大家都說我的錯,這次我要補回來。”
聽了這話李從前笑:“這不是幹糧,你吃了我的再還給我——這種事補是補不回來的。”
蔚前鋒要求兩人都去,彭九川不同意,說機上有部隊首長,水利專家,你們地質專家隻能去一人。接著以指揮長的名義說,別爭了,李從前去!李從前說:“山鷹們多保重,等著我勝利的消息吧。”然後提起地質包,爬上越野車,開往徹底鎮臨時機場。這一去再沒回來。
其實北耕山一帶本不具備飛行條件。因為這一帶地貌複雜,山高林密,電線和電線杆子縱橫交錯,加上氣候惡劣,雲遮霧罩的能見度很低。
起飛不久,飛機與地麵失去了聯係,求救信號都沒有。半小時後臨時機場對外宣布了直升機失蹤的消息。這架直升機沒有逃生設備,從離地起飛那一刻起,機上人員注定要和直升機生死與共。國務院總指揮命令出動萬名官兵,不惜一切代價進行搜救。應急排查隊在一個叫茅埡的羌寨發現了飛機蹤跡。他們找了一位羌族老漢,老漢見了搜救人員,黢黑的眉毛激動得一抖一抖的,說幾天前他聽到過爆炸聲,爆炸後很多煙霧從山縫裏冒出來。他們與老漢一起找到了那個地方,果然找到了飛機殘留,還有遇難者的遺骸。戴蘭泣不成聲。蔚前鋒卻雙膝跪下:“隊長,你連‘孤家寡人’都不是,你的整個家庭在世界上消失了。”
等我回來
大帳篷靜靜的沒一點聲音。蔚前鋒躲在帳篷裏睡覺。李從前遇難對他觸動很大,他的影子老在眼前晃,晃得他心驚肉跳的。
戴蘭喊他:“是男人,別裝熊,滾出來!”這一喊反而把他嘁哭了,哭得嗚嗚的。戴蘭聽他哭得傷心就進了帳篷,一進帳篷被他一把抱住了,說話聲音有些顫抖:“我後悔搶上飛機,真想替他死一回,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戴蘭說:“哭有啥用?咱隊長死,是為堰塞湖,你要真替他一回,就把他的活幹完。”
說著戴蘭也哭了。她一哭,蔚前鋒卻擦擦眼站了起來,用山東話問她,外邊廣播喇叭咋呼些什麼。戴蘭說:“是指揮部緊急撤離通告。”
其實蔚前鋒早已聽清,指揮部帳篷頂上高音喇叭廣播指揮部通告,說北耕山堰塞湖即將潰壩,趕緊撤離,堤壩下遊還有湔江兩岸一人不留,撤到山頂或高地。指揮部為此啟動了紅色預警,拉響了防空警報,要求縣不漏鄉、鄉不漏村、村不漏戶、戶不漏人地撤。
蔚前鋒衝出帳篷,去找指揮長彭九川請命。
指揮長說堰塞湖是抗震救災“1號風險”,中央高層都關心,處置到了關鍵時刻,但不會有你們的功勞了。
蔚前鋒問:“這為什麼?”
彭九川說很簡單,國家邀請了俄羅斯一架“巨無霸”重型直升機,從哈爾濱飛了十多小時,現在臨時機場待命,準備把拖拉機、推土機一些大型機械吊往堰塞湖,挖堤泄洪。
蔚前鋒問:“什麼時候行動?”
“馬上起飛。”指揮長說。
“不中!”蔚前鋒說,很果斷,“堰塞湖堤壩內部結構不明,挖掘危險。挖得太小,泄洪沒有漲洪快,沒用。挖得太大,容易決口潰壩,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彭九川心知肚明,應急排查隊稱得上專家的老地質李從前以身殉職,剩下的不足以擔當大任,你個幺娃子懂個啥!彭九川說:“方案已定,不必多言。”
蔚前鋒說:“堤壩挖掘必須萬無一失,沒有地質人員參與,不中!”
彭九川不爭執,坐車去臨時機場。蔚前鋒不甘心,叫上拓跋開車隨後跟去。
臨時機場就在徹底鎮駐地附近,離指揮部不遠。機場上一架橘黃色的“巨無霸”張牙舞爪的,像個巨大的怪物轟鳴著,等待起飛。
戴蘭發覺蔚前鋒對那架“巨無霸”很好奇,看得目光炯炯兩眼發直——她沒想到他預謀著一個反常舉動。戴蘭隻是覺得他爭上堰塞湖沒結果,處置懸湖不建寸功有些惋惜。戴蘭說:“看來咱徒有報國之心,堰塞湖排險有心無力了。”
蔚前鋒說:“不,堰塞湖排險,地質人不會缺席。”這話說得很平靜,戴蘭沒往心裏擱,還說他涮壇子,說大話,一抬頭碰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火辣辣的,她馬上挪開了。看得出,這次他目光不散,像聚光燈一般照在她臉上,有點把她穿透了。目光一碰間,蔚前鋒移開卻沒離開她,隻是從她的眼挪到了她的胸上,在胸前晃悠。——他盯著她的胸。一般女娃子碰到男人,都會被男人看得低下頭去,而戴蘭不,戴蘭會反盯男人,盯得男人低下頭。這次蔚前鋒的眼光有點可怕,但不是那種“二杆子”式的猥褻目光,那種目光見得多,她不屑一顧。蔚前鋒的目光火爆,燃燒,她被他看得火燎燎的,低下頭腰身往後弓,讓她的胸深藏在地質服內。
頭頂上黑黑的厚厚的雲層忽然裂開一條縫,看上去很遠。彭九川卻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直升機引擎的轟鳴聲加大,螺旋槳在半空中劃起了巨大的圓圈,強大風力颶風一般橫掃大地,卷得漫天昏黃。部隊官兵全都匍匐在地,躲避著颶風的襲擊,有一些帳篷卻被吹跑了。
戴蘭說:“前鋒!你瓜稀稀的幹啥?”
蔚前鋒身體哆嗦一下,臉紅著,目光從她身上收回轉向轟鳴的飛機,然後絮叨:“人世間愛情是永恒的,防災救災也是永恒的。”之後把地質包給她說:“好好保管,等我回來——”
戴蘭毫無準備,伸手接包。就在兩人同時拿住地質包時,蔚前鋒突然一拉,戴蘭跟過去,被他一把摟在懷裏。他緊摟她的腰,恨不得摟進肉裏,而戴蘭竟兩手扳住他的肩迎合他。她突然覺得世上竟有這麼美妙的事。不過又覺得不對,他身上有地質錘、放大鏡和GPS,工具很全。——看來早有預謀,他想幹啥?
這時直升機起飛,吊著挖掘機的鋼絲被拉直,然後慢慢離開地麵。蔚前鋒像一隻睡醒的山鷹,瞪著銳利目光,一把推開戴蘭,果斷地搶了彭九川的衛星電話衝向直升機。在螺旋槳的強風下,他拱頭斜肩,一瘸一拐地迎風而上。
直升機飛高,就在挖掘機離開地麵的一瞬間,他一個蹦跳抓住了履帶下一條繩索。
這一舉動戴蘭沒有想到,一旦發生了她才明白剛才的一切都預示著一場驚心動魄的舉動,於是心懸了起來。
“前鋒——注意安全——”
蔚前鋒喊:“放心——,我不是頭一回搶上飛機,是第二次——”轟鳴聲太大,他的話很模糊,但她還是聽清了。
起飛出現異常,機場提出迫降,彭九川不同意,為了起飛我們已經等了三天兩夜,堰塞湖排險不能再等。但前麵已有飛機失事,他還是有點擔心,就轉身看戴蘭好像征求意見。
戴蘭說:“讓他去吧,搶上飛機去堰塞湖他義無反顧,逼他回來,他會瘋。”
直升機照常起飛,像一隻雄鷹穿雲破霧,沿著湔江顛簸飛行,飛向北耕山堰塞湖。戴蘭不看飛機,卻在心裏默默地祝福。——前鋒,現在就看你的了,一定給應急排查隊、給地質人爭臉,但你要記著平平安安地回來。——我等著你。
堰塞湖堤壩
盡管巨無霸可超低空飛行,但飛行環境卻跟陸航團失事飛機一樣惡劣,意外事故隨時會發生。蔚前鋒吊在半空中,開始攥著鋼絲繩,兩腳不停地踢蹬,有一種與李從前一起共赴國難的豪情,俯瞰著山河破碎滿目瘡痍,大無畏英雄主義氣概油然而生。但幾分鍾後就力不從心,手的漸漸無力使他害怕。——如果鬆手掉下去,就像摔死一隻蛤蟆一樣,連點聲音都不會有。好像突然間他就清醒了,馬上意識到必須閉上眼,少呼吸,兩腿耷拉著,身體保持自然狀態,隻有這樣平心靜氣才能節約自身能量。
飛到堰塞湖上空卻不能無動於衷了。你冒險登機幹什麼?不是為堰塞湖嗎?近距離觀察,不正是勘查堰塞湖的大好時機嗎?身體虛空了,還有意誌,憑著意誌,你也要盡職盡責。蔚前鋒手握鋼絲繩,頭歪著,盡力朝下:目測堰塞湖壩體情況。通過觀察分析,他估算壩體有兩千萬方,湔江湖水彎彎曲曲的超過一億方。懸湖像一條巨型蜥蜴,正醞釀著一個潮濕的陰謀,隨時為川北縣城和下遊群眾帶來毀滅。
接著壩體就在眼前,卻沒有一塊平坦的開闊地,巨無霸沒法著陸,懸在堤壩上空放挖掘機。蔚前鋒搶在挖掘機落地之前,像斷了繩子的物體,一下掉在壩體上。
飛機飛走後他就忙。水電官兵一擁而上,包圍了挖掘機。蔚前鋒卻像個將軍視察軍事設施一般巡查堰塞湖壩體。壩體上一片寂靜,一些青蛙、老鼠、蛇在動。蔚前鋒站在壩頂,發現湖水極為混濁,水麵上有大量漂浮物,而壩體堆積在湔江中陰森森的。壩體兩邊,茂密的森林灌木像被刀劈斧砍了,光禿禿的。湔江上遊洪水不斷下泄,僅有幾分鍾時間湖水又上升了兩米多,壩體與水麵持平了——水情危急,已經沒等待的機會。
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他拿地質錘反複敲打壩頂上的石塊,發現堤壩結構脆弱,是極不穩定的散粒體。巴山蜀嶺,山體土石本來就不硬,如果水位漲至七百米,水體超過三億方,湖水就會漫堤,潰壩概率99%以上!潰壩之後,大麵積湖水傾瀉而下,一百萬生命受威脅!
再等就等於等死。
他打電話給指揮部,接電話的正是彭九川,彭九川說:“你小子,還好嗎?”前有李從前的教訓,指揮長為蔚前鋒擔心。
蔚前鋒說:“奇好,死了能通話嗎?”接著說,“指揮長聽著!我是中國地質大學研究生,相當於地質專家,一般的地質專家隻提建議,由指揮部決策。但這次,我在壩體上,聽我的!”
指揮長問他該咋辦。他說:“幹脆扔顆原子彈,把兩側炸塌,炸得兩山相碰,壩體絕對厚,然後讓下遊百姓回家睡大覺。”
彭九川一下蒙了,說啥呢?蔚前鋒笑,說這是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然後認真起來:“指揮長,我向指揮部鄭重提議,處理堰塞湖的原則是先爆後挖,挖爆結合,以爆助挖。如果這些都不中,那就要用大炮。”
彭九川說:“先別用大炮,先說爆破吧;現在爆破嗎?”“現在爆破!”
“肯定嗎?”
又是一個讓蔚前鋒為難的老問題,不過他眼前忽然跳出了一個戴眼鏡的人,是李從前!李從前一邊戳著眼鏡框,一邊觀察堤壩然後一揮手,說最好的辦法——拿炸藥,爆破!他會這麼說的。蔚前鋒定定神,大聲說:“我以地質專家的名義,肯定地說,立即爆破!”
彭九川說好,爆破!
爆破十萬火急,軍地雙方緊急協商,武警水電部隊官兵背著炸藥、雷管、帳篷、十字鎬等連夜上了堰塞湖壩體。
一切就緒,蔚前鋒又電話告知彭九川:“爆破前,堰塞湖周邊注意防範,多設觀察點,二十四小時不間斷觀察,一有潰壩現象立刻發信號彈警報,人群盡快疏散轉移。爆破後,必須挖泄洪槽,泄洪槽必須暢通,防止泥石流填埋……”
他連續用了幾個“必須”,口氣不容質疑,但隨後又說:“你是指揮長,槍杆子在你手,最終還是你決策。”
彭九川說:“謝謝你,蔚前鋒同誌,你敢向我大膽建議,說明你的信心和膽識,更說明一個地質人不怕承擔後果的勇敢。請你放心,我是指揮長,擔當責任我義不容辭。”
蔚前鋒說:“謝謝你,指揮長!”
但是爆破已經來不及了。洪水上漲,比水電官兵插雷管、埋炸藥、鋪設導火索快得多,壩體低窪處已經有洪水漫過,像一堆毒液,不動聲色地侵蝕著搖搖欲墜的大壩。蔚前鋒見了,驚得一身冷汗。壩體是鬆散山體,由岩石和碎粒土構成,如果洪水滲漏到下方,使壩體懸空,那麼頃刻間就會垮塌。他找了水電部隊首長,讓他命令部隊停止爆破,馬上撤離,越快越好,然後緊急呼叫指揮部:“指揮長,指揮長,我是蔚前鋒,我以性命擔保,堰塞湖情況危急,爆破已經來不及,請求炮擊,請求炮擊!聽見了沒有?彭九川,請求炮擊!”
彭九川應答,指揮部明白,指揮部明白,請稍等,馬上請示。請示完畢,又問炮擊方位。
蔚前鋒說:“炮擊的目的是挖掘泄洪槽,必須炮擊壩體右側,壩體右側,不可偏離——”
這時的指揮長不再小看這個年輕人,他業務棒,膽氣大,信心足,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他又在壩上,一切都在眼皮底下。作為指揮長,他應當相信他。
炮擊的炮是“無後座力火炮”,由黑鷹直升機運來,執行炮擊任務的工兵部隊幾分鍾內找準了目標,做好了發射準備。不過動用重型火器轟炸一個堰塞湖壩體沒有先例,這種火炮威力大,能擊毀中型坦克和裝甲車,能摧毀鋼筋混凝土結構的野戰工事。所以,炮擊應該是有效的。火炮發射了,“轟——”的一聲巨響,炮彈帶著一溜火花劃過天空,在壩體右側炸響,接著煙霧彌漫飛沙走石,炸得很準。
蔚前鋒喊:“好!好!如果準確無誤,再有兩發解決問題。”
第二發炮彈轟地打過來,偏了六七米,在壩體中間炸響,壩體像鯨魚脊梁,被炸開一個大洞,洪水一下灌滿了。不好!蔚前鋒腦袋嗡的一下,堤壩坡度太陡,如果從中間炸開,大麵積洪水突然泄下,勢必拉垮壩體,壩體一垮,就是潰壩,突發的洪水無遮無攔,將會像猛獸一樣滾滾下泄。
蔚前鋒呼叫指揮部:“指揮長,我是蔚前鋒,炮彈不可偏離方向,必須擊中右側,必須擊中右側,右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工兵部隊要求方位明確。”彭九川說,“右側位置多少?要精確!”蔚前鋒看著壩體右側,怎麼才能精確?卻好像看見了戴蘭,戴蘭說:“前鋒,等你的好消息。”——這是對我的鼓勵。看她披著黑發,劉海兒稀稀的,沒穿地質服顯得更豐滿,四川話說,女娃子身材好霸道哦——這是對我的犒賞了。情況緊急,來不及多想,蔚前鋒拿著GPS,毅然站在了壩體右側第一發炮彈炸響的地方打電話。
“指揮長,聽著!我重複一下,地質大學研究生在跟你講話,現在聽我指揮——”然後按照GPS顯示的位置發出指令,“我已選定了準確方位,坐標是:北緯31.0度,東經103.4度。請工兵部隊朝這個點——炮擊!”彭九川問為啥這麼準確?這個點,是不是你站的地方?“不是!”他喊,“快,開炮!”然後說,“連開三跑——”
電話裏,蔚前鋒好像聽見戴蘭喊一聲:“山東棒子——”不知還說了些什麼,他沒有聽清。
位置精確,於是工兵戰士開炮,“轟,轟,轟——”的炮響連續三聲,炮彈帶著一條白色的尾煙,像長了眼睛一樣飛向壩頂,不偏不離地擊中了壩體右側目標。壩體右側與山根的銜接處被炸開。壩體上飛沙走石,煙霧彌漫了半個天空。然後靜下來。
半小時過去。徹底鎮指揮部的彭九川得到消息,按蔚前鋒要求,水電官兵挖掘了泄洪槽,湖水順著泄洪槽緩緩泄洪了。接著是空軍消息,無人駕駛飛機報告壩體右側洪水放流,速度很快,主壩體巋然不動,牢籠一般牽製著堰塞湖。北鬥衛星監測數據顯示,堰塞湖水位開始下降。
彭九川很興奮,建議搶險部隊留下了少量檢測人員,其餘的全部撤離。戴蘭說:“指揮長,一定把蔚前鋒帶回來,應急排查隊等著他。”
彭九川點頭,原話告訴了水電部隊首長。
壩體上的水電官兵正歡呼,奮戰七天七夜就要撤離了,勝利的喜悅溢於言表,紛紛一起照相留念。得到彭九川的電話,他們馬上找蔚前鋒,但整個壩體都找遍,沒見到他囫圇人,壩體右邊炮擊後留下的廢墟邊找到他一些零碎的肢體。
水電部隊官兵大受震撼,紛紛摟抱一起說不出一句話。
山川寧靜
堰塞湖順利泄洪了。巴山蜀水很靜。靜得很暖。
湖水原來是猙獰的,現在很聽話,順從地繞過川北縣城進入湔江,然後流向通口河。彭九川說,水位已到警戒線以下,黃色警報全線解除。他拿了一份簡報給戴蘭,說國務院抗震救災指揮部宣布,北耕山堰塞湖排險成功,百萬人口脫險,中國創造了奇跡。然後他看著遠處樹起的一塊“川人感恩,知恩必報”的匾牌,說謝謝你們為災區做的一切。
戴蘭說:“不謝,應該的。”
彭九川又說:“蔚前鋒報的位置,很精確,因為他就站在那個地方。”
戴蘭說:“我曉得。”她想起了一部叫《英雄兒女》的電影,誌願軍戰士王成喊著:“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壩體上就是那樣的情景。
然後她沉默,胸前抱著地質包,心事重重的不敢打開。他人沒了,連囫圇身子都沒留下,一瞬間成了拯救百萬生命的英雄,她怕毀了他的形象。他活著的時候最信任她,她應當對得起他——哪怕他死了,她也要保護他。不過想來想去,地質包還是要打開,不打開,蔚前鋒在她心裏就留下遺憾了。她默默地走進小帳篷,那裏沒人,她打開了地質包,但真要打開了又擔心真的出現不願看到的事情,所以又扣上。反複想,鼓足勇氣打開吧,如果那事情真的出現了,她至死都為他保守秘密。
於是打開了地質包,一打開她驚呆了——沒有一分錢,隻有一封入黨申請書和大量的地質工作記錄。入黨申請書也不是在火線才寫的,因為申請書的紙都發黃了,皺皺巴巴的。看看時間是在一年之前——他即將走出那個“古堡”了,卻永遠停在了走出古堡的路上。
忽又想起在紫坪壩寫的遺書,他的遺書呢?沒找到,沒有一張單獨寫他交代後事的紙張,隻有一些地質工作記錄。翻開申請書背麵,才發現他寫的寥寥幾句話:“如果我犧牲了,請轉告我的爹娘,我在此跪謝二老養育之恩,請他們原諒兒子不能盡孝了,因為四川人民也是我的親人。”
戴蘭沒有流淚。但她看到了他與親人訣別時的那種戀戀不舍。她想起了一首一直在災區流傳的詩,便默默地念:“媽媽別哭,我不能陪你走今後的路,那麼多人陪我我不會孤獨,卻擔心你悲痛的淚流如注。我多麼希望你能夠幸福,我多想長大了孝敬父母,我真的不想早走這一步——”
戴蘭心酸——前鋒,你是爹娘的好兒子,你是優秀的地質人。你犧牲了,屍體都沒囫圇。災區許多人失蹤,就在失蹤的地方豎一塊紀念碑。你的紀念碑下,就掩埋這個地質包吧。我們本是一個單位共赴抗震救災一線的,你犧牲了,我卻活著。而我這個活著的人一度懷疑你,甚至侮辱了你的人格。我罵你吃飯不掏錢,但你家窮,你不掏錢,恰恰是因為囊中羞澀啊。人在性命難保之時,那又算得了什麼!她又想起了他搶上飛機那件事,那其實就是為了激勵別人快上,才做出那樣的動作,而不惜留給自己自私與膽怯的罵名,來搶救別人的生命。這恰恰是一種大智大勇啊。
還有,她不敢想了——他的愛很深,很執著。他愛她的一切,她的人和她的身。其實他很高尚,因為甘願與她一起承擔一切苦難。
戴蘭拿地質包給彭九川。“我對不起他。”戴蘭說,“如果我死了,到天堂去沒臉見他。”
彭九川說別自責,他以身殉職了,是個很好的地質隊員。既然一年前他就寫了申請,追認一個黨員,是他的心願。
戴蘭說:“不,給他申報一個烈士吧。他山東老家父母都在,那裏很窮,而他沒有盡孝的機會了,評一個烈士實惠些,他的父母能享受烈屬的待遇。至於黨員,作為一個應急排查隊員,他已經盡到一個黨員的義務了。”
彭九川答應了。
戴蘭抬頭,看見堰塞湖上空飛起一隻鷹,那鷹飛得時疾時緩,有時動作優美,有時又很猥瑣,但他是鷹——山鷹。那就是蔚前鋒的魂了。她回到自己的單人帳篷,感到了山川寧靜,帳篷外靜悄悄的,隻有一些灑藥防疫的防化兵。大地若無其事,好像地震與它無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一些人的命運從此改變了。戴蘭抱著蔚前鋒的地質包,木木地坐著,一聲不吭。
拓跋、紀唐山進來,說要陪著她一起去茂盛看池勝陽——其實是探探她的心。想不到她仰起臉,點了點頭。過去時間忙忙碌碌,似乎隻看到了別人的創傷,而忽略了自己內心的痛,一旦揭開,心就沉下去了。不過現在她顯得很平靜。她說:“是要去的,他沒有雙腿,更渴望站起來。”
不過拓跋說:“選擇了池勝陽,就選擇了一生的苦。好好想想,一切都來得及。”
戴蘭說:“李從前、蔚前鋒都死了,我還有啥話說呢?比起他倆,我們已是幸運的了。其實,現在看來,我喜歡池勝陽,也喜歡蔚前鋒,我愛的是一個男人。池勝陽殘疾了,本來前鋒是與我一起承擔的,可是他走了,我隻能單打獨挑了。這樣我精力會更集中,因為我對前鋒的愛,都集中在池勝陽身上了。”
戴蘭說,池勝陽注定一輩子不能用雙腿走路了,她要先說服他安裝假肢,幫他學會走路,然後講講蔚前鋒的故事,讓他堅強與樂觀,讓他明白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雙腿雖然沒了,還有雙手,隻要努力就能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她說:“然後我去醫院學一些護理知識。這輩子,我注定是一個業餘護士了。”
站在帳篷外的彭九川默默地走了。他聽了戴蘭的話深為感動。一件不敢碰的問題碰過了,找到出路了,心也安詳了。不過這種安詳讓彭九川感觸很深,深到骨子裏,深到血脈中,深到無人抵達的心底。
責任編輯詠紅
插圖趙亞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