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車,我要去茂盛!”她說,“我們有一個月沒見麵了,他見了我肯定會有精神,肯定能挺住!”
蔚前鋒來勸,戴蘭更火,大聲叫:“你——滾開!我要去茂盛!”
此時手機又發來一條短信,還是那個營長的:“手術結束,一切都好,請放心。”
蔚前鋒遞給她一瓶礦泉水:“這不是生水,我用噴燈燒開的,喝吧。明天要上北耕山。”然後又說,“一切都會好的。”
蔚前鋒給她礦泉水時麵無表情,不卑不亢的,聽了池勝陽的事,沒表現出難過,也沒幸災樂禍。礦泉水隻有半瓶,瓶子是淺藍標簽,不怒不喜的,就像蔚前鋒的臉。她搖了搖,嗖地扔了出去。
月亮被黑雲蓋住了,山野間黑漆漆靜悄悄的,隻有巡邏的戰士,拿著手電在帳篷間晃來晃去。隊員們勞累一天,躺在冰冷潮濕的大帳篷睡得很死,“扯仆漢”(打呼嚕)的聲音格外響。小帳篷裏的戴蘭卻睡不著,閉上眼,眼前老是池勝陽血淋淋的場麵;睜開眼,眼前的場麵沒有了,心裏的恐懼卻加劇了。她在小帳篷呆不下去,拿了手電向外走,站在大帳篷外,默默不語。李從前發覺了,讓她進去。“現在沒有男女之分,火紅的地質服是一樣的。”李從前說。
戴蘭躬下身進去了。
隊員們有意無意地讓出一塊地方,讓她躺下,她隨意扯了一床被子蓋在身上。應急排查隊所有人擠在一個大帳篷,相互取暖捱過漫漫長夜。
戴蘭躺下時,嫌鋪蓋的味道太大,隻蓋在半腰間,夜深人靜後,氣溫越來越低,不知不覺中把被子拉得嚴嚴實實。帳篷內充斥著濃烈的汗臭、腳臭味,蚊子跳蚤也很猖獗,男隊員鼾聲如雷。對戴蘭來說,也許這是她最需要的。不僅是安寧,更重要的是心與心的貼近。
但臨睡前,她還是看一眼蔚前鋒,模模糊糊的,蔚前鋒蜷縮著,懷裏抱著地質包,鼓鼓的,像盛著鬼。戴蘭琢磨,一坨錢有多厚?她擺弄資料圖紙一手熟,但對錢心中沒數,不知一坨錢有多厚。她想摸摸試試,但想起李從前的話就算了。既然不想戳破他的秘密,就把身子往帳篷邊使勁挪——這賊娃子,離他遠點!第二天醒來卻發現她離他最近,她仰麵躺著,他卻側著身,像螞蝗一樣貼著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而他有點瘦,肋巴骨剛硬。他的一條腿竟然插在她兩腿之間。她心裏罵:“龜兒子,格老子,要拉屎,有草紙,不要扯我的爛席子。”罵完又覺上身有東西壓著,一看,他的一隻手就在她身上,捂著她的胸,濕濕的熱熱的。她忽地坐起來了,剛要發火,卻見他睡得很死,死沉沉的。——看起來他沒有那種邪念頭。
想想,也許他不是故意的吧,隊員們睡死後,遇了一次強餘震,是大地的搖晃把他們的身體靠在了一起。
北耕山
蔚前鋒搞地質是認真的,似乎也有一套。
每次回成都地調所,都向戴蘭吹牛皮,四川話叫“衝殼子”,說咱四川礦產儲量很牛,一百三十多種,占全中國七成以上,硫鐵礦啊、天然氣啊、銀啊儲量全國第一,釩啊、鈦啊世界第一。有時候說到地質災害,更滔滔不絕,說你聽到岩縫有撕裂聲可能發生崩塌,井裏突然沒水了或者水變渾了,可能是泥石流,而山上的樹突然打彎,那是滑坡跡象了。在徹底鎮,有一次指揮長彭九川都被他說得頭暈。是一個關於農房災後重建問題,他說不用水泥用木頭,磚混結構改為框架結構,抗震能力大大增強。同時提到了一個“安全島”,說要找一個“安全島”建房,那就萬無一失了。“安全島”是地質學家李四光創建的,就是在地震的重重包圍中一個相對穩定與安全的地方。這讓彭九川服氣。
到北耕山勘查,蔚前鋒就想露一手,跑前跑後,手忙腳亂的很精神,但有些瘋扯扯的。
北耕山緊貼湔江,山腳下是川北老城區。震後的北耕山像一個剝了皮的巨獸,露出白一道青一道的骨骼,很像一種居心叵測的天象。山腳下是灰黃兩種土堆石塊堆積成丘。應急排查隊神情肅穆地做好了爬山的一切準備。蔚前鋒平常極少言語,這會兒卻揮舞起了地質錘開了腔:“各位!上山兩個問題注意,一是瞪起眼,二是豎起耳。瞪起眼,是看山溝有沒有冒水、岩石有沒有開裂。豎起耳,是聽山體有沒有擠壓聲、裂縫擴張聲。沒有拉到,有就馬上報告。還有動物,要仔細觀察有沒有異常。——螞蟻搬家可能預示著火山噴發。哪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可忽視。”
地質人眼裏到處是寶藏,應急排查隊眼裏都是地質災害,就像在偵探看來人人都是嫌疑犯一樣。李從前說:“照他說的辦。”紀唐山、拓跋都點頭,這讓蔚前鋒很受鼓舞。
戴蘭說:“啊哈,不得了!”
爬山開始了。遠看北耕山高聳入雲,好像有幾隻螞蟻在山坡蠕動,近了看他們的姿勢就知道爬山艱難。弓著腰,撅著屁股,兩腳蹬著山,兩手攥著灌木,一步一步地挪。盡管艱難,但爬得值。中午他們在半山腰青櫟樹林發現了一個巨大裂縫——可能是四川武警發現的那個裂縫吧。裂縫三十米寬、七百米長。蔚前鋒用地質錘敲打一番,然後拿GPS測算,估計體積有七十萬立方,而且裂縫是橫著裂開,繞山而轉,上部有隆起,下部有鬆動的跡象。蔚前鋒說:“跡象可疑。”
李從前指示立刻開始勘查作業。隊員們各就各位,裂縫報警儀、滑坡測試器一起上,踏勘、攝像、打樁、標注,各自忙碌。
戴蘭負責警戒,一旦發現作業現場出現不測,或周邊有影響作業人員安全的現象,就吹哨子報警,讓隊員迅速撤離現場。要求警戒人員警覺和細心,因此戴蘭像沙漠的一種鼴鼠,靜止不動,挺身直立,腦袋轉動著遠近觀察。
她看見了蔚前鋒,蔚前鋒正安裝滑坡探測儀,神情與姿勢一絲不苟,目光集中。先放平了探測儀,兩個監測標誌分別固定在裂縫的兩邊,用鋼絲連接,然後鋼絲的一端掛在傳感器上。這樣就好了,兩個樁點之間如果有移位,通過計算機數據處理,就可判定崩塌或滑坡情況。
然後他蹲在地上看,裂縫狹長,下邊的窟窿黢黑,深不見底,淺處絲絲縷縷的白霧飄著,像濃霧的天空露出一點白雲。靜下心,捂耳細聽,窟窿最深處有輕微的水聲。蔚前鋒用地質錘敲一塊石頭,扔下去試探,聽不到石頭落地,卻見窟窿中衝出一陣濃煙,打著旋兒結成黑雲,飄飄搖搖地飛去了山頂。這不是滑坡的前兆嗎?
幾個山區村民從櫟樹林忽然冒出,打破了眼前的寂靜。村民喊著:“餘震來了,快躲啊——”慌慌張張跑了過去。果然是一次餘震,估計在五級以上,明顯感到頭暈惡心,站不穩。
負責警戒的戴蘭卻沒發警報,甜蜜蜜地說:“扯把子要不得,沒事哦!”不是她沒反應,看著慌慌張張的村民她很緊張,但她四處觀察,附近並沒有危險信號。地震麵前,首要的是保持鎮靜,如果餘震危及生命,站立不動也是一種選擇。而且,發生餘震正是觀察裂縫的最好機會,蔚前鋒精力高度集中,如果發出警報讓他撤離,他就會驚慌,會跑,會前功盡棄。果然餘震驚動了一隻老鼠,叼著一隻白色透明的幼鼠從裂縫躥了出來,慌慌張張地送到遠處一個平坦的草叢,然後快速掉頭返回,鑽進裂縫叼另一個,就這樣一個一個地叼,鍥而不舍,最終把七隻幼鼠叼出裂縫。
李從前說:“是有問題,諺語說冰天雪地蛇出洞,魚兒驚慌水麵跳;老鼠搬家往外逃,鴿子驚飛不回巢……洞穴的老鼠對地下活動最敏感。從裂縫構造來看,又具備典型的滑坡預兆。看來,北耕山大麵積滑坡不可避免……”
這時滑坡探測儀突然響了,同時亮了紅燈。蔚前鋒判斷:“探測儀響得有點晚,說明山體隆起不會太快,造不成山體崩塌,但鬆動很頻繁,可能造成滑坡,北耕山海拔三千米,山高坡陡,滑坡威力更大。”
李從前說趕緊準備數據,安裝衛星係統,向川北指揮部報告。搜集資料的戴蘭問:“結論呢?”
李從前看看蔚前鋒,蔚前鋒說:“你是隊長,你心裏有數。”然後收拾探測儀。
李從前扶扶眼鏡框,一字一句地說:“結論是:四川武警部隊反映屬實,北耕山發現罕見裂縫,且具備滑坡條件,麵積巨大,直接威脅川北縣城,建議縣城所有人員二十四小時內全部撤離……”
戴蘭問:“完了?”
“不!沒完!”蔚前鋒搶話說,“不是二十四小時,是十二小時!十二小時之內全部撤離!”
蔚前鋒雖然業務很棒,但畢竟從事地質實踐時間不長,單靠一腔熱血是不夠的。戴蘭就問:“隊長,是不是這樣?”
李從前說:“是這樣!”
戴蘭又問準確率有多高?
李從前不耐煩了,一揮手說:“別問了,就這樣發出去!”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但馬上又皺眉頭,眼鏡片後邊露出狐疑,問她:“發出去沒有?”戴蘭從他眼神中本能地認為他可能反悔:“已經發出去了。”
李從前說:“好吧,趕回徹底鎮。”
從北耕山回到指揮部,彭九川要求應急排查隊反複論證,然後定論。戴蘭看得出,一是撤離行動指揮長必須承擔責任,確保萬無一失;二是對他們的勘查結論多多少少有點缺乏信心。
此事的決斷權在李從前,他在四川研究石頭幾十年,深知次生災害的厲害,唐朝到清朝一千多年,七級以上的地震就有十多次,最明顯的疊溪地震,直接死亡隻有七千人,而次生災害使兩萬人喪生,僅在都江堰就撈起屍體四千具。戴蘭十分著急。撤是一個字,不撤兩個字,卻字字千金。明知要撤,不說撤,是地質人失職,但撤離意味著什麼?汶川地震已經讓川北元氣大傷,太多的災民不能安置,整個縣城往哪裏撤?搶救人員的撤離,會耽誤多少生命的搶救?撤離不僅勞民傷財,還會造成人心混亂,影響政府信譽,必然身背罵名。老天保佑,應急排查隊不要失誤啊。
“我不能說拿腦袋擔保,我要說的是,哪怕預防十次百次都不準,有一次準了就夠了。”李從前說。
彭九川說:“我要的是撤,還是不撤!”
李從前又看蔚前鋒,給他一個外人不太注意的眼神。這時業務最棒的蔚前鋒至關重要。令戴蘭沒想到的是,蔚前鋒隻說了一句話:“請相信一個地質人的良心和智慧。”這是一句負責任的話。這話難能可貴。李從前為此有了信心,十分肯定地說:“撤!”
“好,撤!”彭九川說。
當晚九點,川北指揮部上報國務院總指揮部批準,發出動員令,立即啟動緊急避險轉移行動方案,縣城內所有居民,各路搶險救災人員,部隊官兵,從晚十點始,十二小時之內全部撤離。
這一切都讓戴蘭覺得過癮,長誌氣,也慶幸聽了李從前的話,沒有與蔚前鋒過不去,如果讓他成了一個小偷,或者一個搶劫犯,能有今天的效果嗎?——還是老同誌經驗多,人生閱曆深啊。
悲傷
但撤離還是晚了。緊急避險轉移行動開始不到三小時,北耕山提前垮塌了。
這次垮塌不是一般的垮塌,垮塌的嚴重程度出乎指揮部預料,也就兩分鍾時間,山石稍有摩擦之後,樹木就斷裂了,海拔三千米的北耕山就像被老天爺劈了一斧,山體被劈掉了一半,劈掉的一半形成了滑坡,挾裹著石頭與黃土,像一塊溶化的巨大冰糕,順坡瀉下。老縣城上千人被整體掩埋了。還沒完,滑坡並未停住,而像一條巨蟒鋪開身軀繼續向前俯衝,傾泄湔江,形成滑坡體,泄洪閘一般截斷了湔江洪流,形成了堰塞湖。彭九川說湖體很大,如果動用部隊一個營的兵力築成這樣一個湖堤,施工五年才能完成。
預報失敗,川北老城再受一次毀滅性打擊,並造成堰塞湖。李從前本已痛心疾首,成都地調所長又打電話痛罵,質問他失敗的原因,然後說他無能,丟臉,有辱使命,罪不可恕等等,接著啪地扣了電話。
李從前挨了訓,戴蘭很難過,不是沒有盡心,而是天意難料啊。戴蘭說:“滑坡提前了三個小時,誰也不會想到,這不能怨你。”
蔚前鋒說:“他訓誰?事後諸葛亮,事前豬一樣。有能耐到前線來試試,屌操的!”
想起那個吳鎮長,戴蘭覺得蔚前鋒對“當官的”本能的反感不會改了。父母那個年代,看領導站著,一定會站起來給領導讓座,他們卻不,他們要的是上下級平等。所以她能理解蔚前鋒。
戴蘭說:“你瘋扯扯的,咋背後罵人哪?”
蔚前鋒說:“他不摸情況亂說一氣,老子當麵也敢罵。是天災,有時候人是沒有辦法的。”
“準確度不夠,是我的責任。”李從前說,“這還幸虧前鋒提前了十二小時,要不準確度更差。地質工作,難做啊。”
蔚前鋒沒吱聲。
又有電話打了進來。戴蘭說:“隊長不要感情用事,違抗命令。”
打電話的卻不是所長,是川北幼兒園的,說他的妻子有了消息,讓他趕過去。這讓戴蘭一驚——久無消息,但願是好消息啊。戴蘭要求跟他一起到川北縣城,李從前說人多沒用,叫上拓跋,開著越野車進縣城。
之後戴蘭問蔚前鋒:“你為啥不把時間再提前些?”蔚前鋒說:“還是那句話:有時候,人對天災無能為力。”
戴蘭說:“你別說提前十二小時,要說提前二十四小時就好嘍。看你當時的樣子,一定胸有成竹。”
蔚前鋒說:“沒有,不過一時頭腦發熱而已。人不是神,哪有萬能的?”戴蘭獨自到小帳篷休息了。蔚前鋒看著她的背影,嘟囔說:“各回各的屋,免得娃娃哭。各回各的家,免得生娃娃。”
戴蘭沒當回事。
兩小時後李從前回來了,但沒一句話,一頭栽進大帳篷不見人了。拓跋跟進去說:“隊長,心裏難受就哭吧。”李從前搖頭:“不,我們還有一個應急排查隊,作為隊長,我不能哭。”拓跋卻悄悄地哭了。
他們說話戴蘭聽見了,卻不知咋回事。
沒等她弄清楚,不幸就降臨在她身上。她的哭聲從小帳篷傳出來,哭聲很大,讓人毛骨悚然的。戴蘭想打電話囑咐男友,要睡涼席,搽痱子粉,吃營養品,防止傷勢愈合緩慢和生褥瘡。但電話打過去,營長卻告訴她一個壞消息,說池勝陽雙腿被廢墟擠壓時間過長,已感染壞死,醫生不得已給他做了雙腿高位截肢手術。
戴蘭蒙了,她無法從心理上接受這樣一個現實,大聲說:“讓他親自接電話!”看來手術早已結束,男友接過了電話,坦然地告訴她,手術很成功,是北京醫院的誌願者做的,殘酷的是他原來一米八的個子去掉了一半,現在隻有九十公分了。
“別說了!”戴蘭不願聽。
但男友還是堅持說完,他說我不能不告訴你,醫生有結論,我已是廢物,恐怕沒有做丈夫的能力了。我與你隻能分手,忘了我吧。
戴蘭手機拿到嘴邊,對著手機吼叫:“別說了!等我,等我過去,咱們分手!”
說完又後悔,這個時候不該刺激他,刺激了對他肯定不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咋辦?她馬上打電話解釋,可聽到的卻是:“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小帳篷外有一位婦女挺著大肚子蹣跚走過,丈夫好生伺候著,即使地震了也還高人一等的樣子。戴蘭瞅了半天——難道我一輩子當不成母親了嗎?戴蘭從噩夢般的小帳篷爬出,大聲嚷:“開車,我要去茂盛!”
拓跋沒有動,戴蘭再喊拓跋仍不動。戴蘭火了:“告訴我,刹車在哪?我自己開!”
蔚前鋒過來了,推開拓跋說:“讓一下,我來送她。”戴蘭說:“一邊呆著,我自個兒來!”
李從前勸她,說去不得,徹底鎮到茂盛一百多裏,以現在的情況,你當然不怕冒險,但冒險你也過不去。戴蘭說:“他已經截肢了,如果他死了,我向你要人!”
李從前說:“我是隊長,聽我的。”
戴蘭說:“隊長咋啦,不讓去,我死在你麵前!”
李從前見她去意已決,就不再阻攔了,幹脆說:“拓跋,開車送她!”
蔚前鋒又過來:“戴蘭,我陪你去……”說著上車,左腳剛踏進車門卻被戴蘭推下來。戴蘭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不想讓他一起去,好像保護他,其實內心是不想讓蔚前鋒知道池勝陽的真實情況。但不知蔚前鋒咋想的,看樣子上車是鐵定了的,所以他也不吭聲,一邊拽著車門不鬆手,一邊往車上擠。戴蘭力氣不行,最後被他擠進了車內。
拓跋的越野車上了都川公路,朝著茂盛方向開。車開後,戴蘭看見李從前一下癱在地,哭聲大得跟野獸一般令人動容。她不知他為啥哭,隻在心裏默默祝願——保佑我們順利到達茂盛,見到池勝陽,讓李從前不白白擔心。她兩腿並攏著,盡量與蔚前鋒保持距離,但車內空間小,距離拉不開,她朝外挪挪小腿,大腿又碰在了一起。她感覺蔚前鋒的腿是涼的,如剛從冰箱拿出一般。如果一個人心熱,那他身體各個部位好像都涼,不知咋回事隻是直覺。蔚前鋒腿涼,說明他心熱。震前她在湔江邊有過這種感覺,當時他腿很熱,說明他心很涼。這不是一種生理現象而是一種心理作用。其實蔚前鋒心涼對,她跟池勝陽訂婚,他隻要求一點的滿足就夠了,而現在池勝陽出了意外,他是不是想得到一生的滿足?
戴蘭瞥一眼蔚前鋒,看起來他很平靜,臉卻繃得很緊。這人孤僻,說不定心裏翻江倒海呢!所以到了茂盛縣做個姿態給他看,讓他死了心算了。反過來想想又不是滋味,如果池勝陽真成那樣的人,我這一生怎麼辦啊?想到這些她臉紅。——啥時候了,想這些做啥啊。
不過目前無法看到池勝陽。
車到紫坪壩被警察攔住,警察說滑坡危險,二百多搶修道路的救援人員被整體掩埋,通往茂盛的路關閉了。戴蘭下車解釋,警察就是警察,一概不聽。哭哭鬧鬧折騰半天,被蔚前鋒拽上了車,掉頭返回了徹底鎮。
李從前接著勸她,讓她冷靜些,說現在我們要做的,隻有挺住。戴蘭聽不進去,李從前又勸,勸急了戴蘭惱火:“說得好聽,他已經截肢了,換了你,你能挺住嗎?”
李從前說:“挺不住也得挺啊。”
戴蘭說:“說得好聽,要換了你,你挺給我看!”
拓跋終於忍不住,眼圈紅紅地說:“隊長怕影響工作不讓說,其實他的妻子已經以身殉職了。北耕山滑坡吞沒了幼兒園,他妻子搶救了七八個小娃子,然後被山體吞沒了。她被扒出來時,身體都變形了,雙膝跪著,頭部朝著幼兒園的方向,她匍匐著兩臂前伸,看上去有些像個古人對天跪拜,其實她的身下,保護著一個熟睡的娃子。”
戴蘭叫:“李隊長——”
李從前樣子癡癡的,沒聽到一般在看手機,手機屏幕上是他的妻子,那女人有點胖,但很美,不過現在隻是一張照片了,每次回家,那個端一盆洗腳水、遞一杯熱茶的人沒有了。
戴蘭又哭了:“我的男友殘疾了,但人還在,可你,人都沒有了。”李從前關掉手機,苦澀地笑笑說:“沒事的,我能挺住,因為下輩子她還是我的妻子。”
孤島
北耕山預報失敗,堰塞湖勘查不能再敗,敗不起了。飛機無法起飛,所有人不能接近堰塞湖,而堰塞湖卻岌岌可危,心情急切的李從前率應急排查隊跑到了湔江,站在湔江邊一個鼓起的高地上,就近觀察。但上高地時高地與陸地相連,半小時後卻成了一個孤島,湔江漲水把高地包圍,人差點沒有逃出。
期間蔚前鋒出了點事。
一上高地蔚前鋒就拿望遠鏡掃視湖麵,觀察一些堰塞湖情況。
但高地與堰塞湖相隔幾十裏,湖上陰霾漫天,煙霧繚繞,百米以外像隔著雙層玻璃那樣朦朧不清,觀察難度大。蔚前鋒卻說:“我看到堰塞湖了。”
然後說出了堰塞湖的位置、高度、體積大小,讓戴蘭標注上圖。最後作出判斷,說北耕山堰塞湖是世界上最大的堰塞湖。看他很有把握的樣子,戴蘭有些暈。盡管他業務有一套,但人孤僻,人品一般,做點怪事也有可能。“你沒搗鬼吧?”她說。
“閉嘴!”蔚前鋒口氣生硬,“按照分工,你的工作是做記錄。”戴蘭不服:“這事人命關天。別以為跟發現人民幣那麼簡單。”一提這事蔚前鋒一愣,緩和了口氣說:“觀察不準,隻是個大概的幾何圖形,壩體具體情況不明,但目前,大概情況也缺。”
他轉換位置繼續觀察,腿卻不能動了,左腿膝蓋被兩塊巨石夾住,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紀唐山要把蔚前鋒的腿薅出來。戴蘭說:“不行,如果硬薅,就又成一個池勝陽了。”
這話一出口戴蘭覺得不好,地震中傷人死人擋都擋不住,說這樣不吉的話一般人都會反感。她拾個猴臉兒看蔚前鋒,蔚前鋒卻沒事,眼神怪怪的有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情,好像那條腿不是他的。——你們不救,我瘸了腿你們就倒黴了。他就趴著不動,身子扭成了麻花。這個耶穌受難一般的姿勢他一共保持了三個多小時。四處尋找棍棒。
隊員們一齊動手,慢慢地把巨石撬開,拽著他的腰身往外薅。人薅出來了,褲子留在石塊中,白白瘦瘦的一條小腿被薅了出來。戴蘭看了覺得可憐巴巴的。
蔚前鋒被薅出來了,但湔江水已漲得很高。李從前說:“我們被水圍困了。”
一看高地四麵是水,已沒有出路。
隊員們很吃驚。
震區暴雨連綿加重了災難。上遊幹溝河洪水下泄至湔江,加上湔江承受自身流域的洪水集中在一起,水量巨大。如果湔江下泄至通口河水道暢通,能艱難排洪,而湔江卻被北耕山堤壩攔腰斬斷,形成堰塞湖,無法排洪,湖水隻能上漲。於是高地成了一個孤島。人在孤島,四處一片汪洋。
蔚前鋒怕水,家鄉沂蒙山水源缺乏,不會遊泳,關於水中逃生的知識是空白,對水有一種本能的畏懼,現在被困汪洋,自然心慌。
“會水的,站出來!”他說,“不能隻顧自己,要幫助不會水的。”然後瘸腿走走,“像我,受過傷,更不能撇下。”但他說了卻沒有一人動彈——都不會水啊。
戴蘭鄙視一眼蔚前鋒,又覺得不妥,渴望生命是人的本能。“寫遺書吧。”她說,“上次沒寫全的,這次再交代。”紀唐山說:“唐山地震我沒死,多活三十年已經夠了,世界上沒了誰地球都照樣轉。我沒啥可交代了。”蔚前鋒堅決反對:“沒了我們,要死更多的人。”
“不說喪氣話,我們必須活著!”李從前說,“勘查堰塞湖任務沒完成,死了也不瞑目。”
這時事情忽然有了轉機。
一架軍用直升機從徹底鎮飛來,轟鳴聲震得耳朵發疼。有飛機就有生還的希望。為此蔚前鋒發出巨大的、動物般的喊叫,但直升機不理,丟下一些水和麵包掉頭飛去。盡管不久又從雲層冒出,但隻在頭頂盤旋幾秒鍾,又一次躥入雲端。隊員們絕望了,大災麵前,啥事都會發生——是險惡的天象使它不敢冒進,還是沒有發現他們?或者隻這幾條生命,不值得救援?
“地質服!”蔚前鋒喊。
其他人被喊醒了,紛紛脫下地質服高高舉起,朝天搖晃,火紅色的地質服像燃燒的烈焰騰空而起,照耀著混濁的湔江水一片火紅。
直升機果然飛回。隊員們都感謝蔚前鋒,這娃兒關鍵時候腦子好使啊。飛機飛回以後,越過頭頂在半空猶豫,好像觀察地形,之後下落,然後低空定住,放下了繩索。
繩索掉落之前,飛機上的高音喇叭向下呼叫,指示下麵一次隻能上兩人。目光瞬間投向戴蘭是一種本能,戴蘭,女的,按慣例女士優先,之後應該是老地質李從前,但不能猶豫,湔江孤島到徹底鎮,直升機來回一小時都不夠,這一小時水會漲到哪裏?會不會連頭發梢都不露?耽誤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應該是戴蘭先上,但戴蘭讓李從前先上。李從前說:“等水淹三軍是找死,快上!”
一句狠話,戴蘭套上了繩索,然後等李從前,李從前推讓給青年人。此時蔚前鋒瘸著一條腿過來了,誇張地嘁:“啊呀——疼啊,疼啊!”然後一挫身,跌倒在地。李從前果斷地說:“好啦別讓啦,前鋒先上!”蔚前鋒爬起來,搶先一步拽住了繩索,套上身,接著翹起兩腿,故意懸在了半空——一副誌在必得的架勢。
戴蘭臉色突變。你娃是個爛人!這樣的爛人你咋能入黨?生死關頭,應把生的希望讓給別人。你倒好,做了一點事受了一點傷,關鍵時候要回報。地震千年不遇,你那點小傷算得了啥?戴蘭咬著牙,後悔自己先套繩索,不然她一把將他拖下來。
“先生,輪不到你!”紀唐山說。李從前製止:“年輕人先走。”拓跋性子急,伸出一根手指戳著他:“聽到了嗎?你娃下來!”蔚前鋒極為尷尬,紅著臉解腰間的掛扣,但掛扣沒解開,直升機引擎轟鳴,毫不猶豫地飛走了。
一個家庭的消失
戴蘭清楚,一旦順利回徹底鎮免不了一場糾紛。
直升機連飛兩趟,應急排查隊順利返回營地。紀唐山果然找了蔚前鋒,說有事商量,讓他出大帳篷。蔚前鋒看他眼神不對,但出了帳篷已經晚了,拓跋早在等他,說他是欠扁的“蝦子”,就是用四川話罵他膽小鬼,接著兩人一前一後圍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