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經曆
作者:梁守德
成都女娃
成都女娃兒戴蘭是個美女,人長得白,臉像水蜜桃,白嫩裏透著紅,身材不高卻很豐滿。當時追她的有兩人,一個是本單位同事蔚前鋒,另一個是成都軍區某部一個叫池勝陽的。戴蘭出身在幹部家庭,父母要求女娃最好找個可靠的人,將來平平安安過日子。戴蘭與蔚前鋒在成都地質調查所工作,是中國地質調查局的下屬單位,其實就是研究石頭,搞地質的。有順口溜說:“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細瞅才知是勘探的。”說的是以前的地質隊員。現在順口溜改了:“地質事業蓬勃發展,越野車代替了腳板,GPS替代了羅盤,地質錘沒改變,寫報告卻隻要鼠標點。”但在父母眼裏:“有女不嫁地質郎,一年四季到處忙。春夏秋冬不見麵,回家一包爛衣裳。”這一點是改不了的。一個家有一個地質隊員就夠了,都幹地質不好,所以戴蘭就隨了父母的意,選中了池勝陽。池勝陽一米八還多,人高馬大,頗有陽剛之氣,配她這個小巧玲瓏的川妹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戴蘭就跟池勝陽定了親。蔚前鋒是山東沂蒙山人,也不錯,就是有些孤僻,除了哼幾句四川民歌,很少說話,但他把地質隊員比做山鷹,一直崇拜地質先驅李四光,在巴山蜀水中跑來跑去,獨立獨行的,孤獨,傲慢,還有些壯誌淩雲。其實他人真的很好,山東棒子,人厚道,義氣,四川話叫“撇脫”,他比她小半年,戴蘭就把他當小兄弟了。
不過地震讓一切都變了。
紫坪壩
因為地方政府要趕在汛期之前製定突發性自然災害應急預案,成都地調所接受了湔江流域排查地災的緊急任務,人手不夠,全體動員。戴蘭原本在檔案室,日常就是收資料、畫圖啥的,很少跑野外,冷丁跑一次野外感到的不是艱苦,而是風光。當時地調隊在岷山山脈一個叫紫坪壩的鎮上,初春的紫坪壩峰巒起伏,滿眼蔥綠,而他們像“萬綠叢中一點紅”那樣耀眼,盡管他們坐的越野車是深綠色,但他們戴的安全帽卻是橘黃色,穿的地質服是紅色,暖中添熱,很有詩意。於是被感染的戴蘭就唱《地質隊員之歌》。
就在此時發生了地震。
不過當時誰都沒想到會發生地震。先是一陣突發的轟隆聲從地球內部憑空而出,然後連成一片,從地下衝到地麵,震耳欲聾。當時認為是火車過境,但不對——紫坪壩沒有鐵路,哪來的火車?接著腳下像篩子一樣搖,搖得山崩地裂、天昏地暗的,就覺得出事了。最緊張的是越野車司機拓跋,這個部隊出身的羌族司機手忙腳亂,控製不住越野車,越野車直接衝到湔江邊,橫在懸崖上。拓跋震驚,往後倒車腿肚打哆嗦,因為車不聽使喚,在倒出懸崖之前,後屁股翹起來一個勁往湔江蹦,蹦得拓跋一身冷汗。
隊員紀唐山說:“是地震!”
因為紀唐山是唐山人,唐山地震父母雙亡,十三歲成了地震孤兒,後來一直堅持研究地震。說完是地震,他接著告訴大家緊急下車,下車後彎腰蹲下,兩臂抱頭,保護好大腦安全。
年紀最大的老地質李從前很清楚紀唐山,所以說:“照他說的做。”
戴蘭不敢相信會碰上地震。地震哪能沒一點預兆?她曾經查資料,從十六國到清朝都有預兆,有的枯井噴水,有的婆娘生下了雙頭娃子,有的狗像人一樣哭,就算1976年的唐山地震,也有幾個國家領導人相繼去世。
李從前卻說:“不奇怪。美國一個女地質學家在四川盆地研究地震二十年,設了三四十個監測點,也沒預警。”
戴蘭想想,沒有預警也好,震了也就震了,如果有預兆,白天黑夜的等著地震發生,多恐怖!
不過即使地震了,她沒想到會這麼慘。眼前的都川公路,被撕得像破碎的餅幹,裂開的大窟窿又如野獸張開大嘴,帶著哢哧哢哧的響聲。眼看幾個人滑了下去,大窟窿像野獸逮到了獵物的嘴慢慢地閉上,人就沒影了。
轉瞬間世界亂了套。紫坪壩居民驚恐萬狀,四處逃命卻又無路可逃。爬上房頂的,房子坍塌了;攀上樹的,樹把他們搖了下來;躲進洞穴也在劫難逃,人進洞,洞穴自動關閉。一般說兩人能相見,兩山不能相碰,但紫坪壩附近兩座大山忽然傾斜,居然相碰了,山根處幾百戶人家被整體掩埋。其中一山頂滾下兩塊巨石,一前一後砸向同一地點,一條來不及逃脫的狗被砸得稀爛,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
讓戴蘭害怕的事還在後邊。紫坪壩鎮跑來一個婆婆,喊著:“救命啊,救命啊——”攆一輛貨車,貨車在前邊跑,婆婆在後邊喊,喊得司機毛發直豎,碰到急拐彎沒有拐,直接把貨車開進了湔江。貨車像拋下的一隻鞋,東撞西撞直落江底。婆婆見狀大驚,像被擊中要害的馬熊一般一頭栽地。經曆過地震的紀唐山過去查看一番,然後說:“沒致命傷,純粹是嚇的,因恐怖而死——”
戴蘭驚得捂了臉,幸虧人多,要是一人她會像那個婆婆一樣驚恐而死。但人多她也感到了孤獨。因為手機打不通了,110、114、119都打不通,他們與外界完全失去了聯係,好像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被老天爺拋棄了。
“既然信息中斷,就到小學救人。”老地質李從前說。
進了紫坪壩小學,他們的恐懼沒有了。救人性命的悲壯壓倒了一切。
但搜救一小時,紫坪壩小學沒發現幸存者,隻找到幾十個小屍體像睡著了一樣擺在操場上。戴蘭悲傷得蹲下嘔吐,蔚前鋒蹲她身邊,一手扶她肩,一手捶背,目光柔柔的。戴蘭吐得厲害他用力大,吐得輕了他用力小。這樣一直捶著,直到戴蘭吐得差不多了。
戴蘭說:“學生肯定有活的,快去救。”
於是蔚前鋒起身離去。戴蘭拿了地質錘,敲擊廢墟。地質錘、放大鏡、羅盤是地質人的三件寶,在這裏派上用場她卻沒想到。她蹲在一個黑洞洞的豁口,一邊用地質錘鏗鏗地敲一邊探頭問:“有人嗎?”
沒有回聲。
“有人,就回應一下。”
還是沒有。
而這時,旁邊有人喊:“快來人,救我!”聲音就在蔚前鋒那邊,學校北牆的廢墟一棵青岡樹下。青岡樹又叫橡樹,樹葉紅了就有雨,所以當地叫氣象樹。高大的青岡樹像學校的標誌立在那裏。蔚前鋒聽聲音不像學生,跨過青岡樹跑過去問:“你是誰?”廢墟中說:“我姓吳,是紫坪壩鎮的鎮長,吳鎮長——”蔚前鋒先是一愣,接著明白了:“是吳鎮長啊?哪有什麼吳鎮長,說你是吳縣長吧——”
看到一個人活著按說是件很激動的事,但蔚前鋒沒有。——是對吳鎮長自報官位的一種本能的反感吧。他扭頭走了,任他費力地敲牆。青岡樹下那個吳鎮長說:“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死——”蔚前鋒鼻子一哼:“你以為我會眼看著你死?妄想!我會把眼閉上!”不遠處的戴蘭聽了有點頭暈——蔚前鋒這是咋啦?咋變得不認得啦?“現在是救人,不管啥人都要救!”戴蘭說,“就算是我被埋了,你去救!”
蔚前鋒冒一句:“他能跟你比?”
每一個生命都有理由活著,但對蔚前鋒來說,那吳鎮長犯了“自報家門”的錯誤。——你以為你是鎮長就高人一等?大災大難麵前人人平等。蔚前鋒跑去幫戴蘭,因為戴蘭從豁口處找到了一個女孩是活的。戴蘭卻火了:“小女娃交給你了,救不活她你死!”
說著朝那棵青岡樹跑。
但青岡樹下早被餘震弄得一塌糊塗,一樣的廢墟,一樣的斷牆殘壁,哪裏還有吳鎮長的影子?有聲音從青岡樹下傳來,但不是吳鎮長,幼嫩的聲音像個學生,循聲找,果然找到一個被兩塊預製板夾住的小男孩。
戴蘭找了棍子撬開預製板,抱出血肉模糊的小男孩跑回了操場,並在操場不停地跟他說話,怕他一睡著,再也不醒……送小男孩上救護車以後,她回味著小男孩純淨的眼神就心酸:“……定要保重,活下來啊——”救護車一開她就哭了。
此時蔚前鋒前來勸她,讓她不哭,保重身體。
她真的不哭了,但卻說:“吳鎮長沒找到,如果他死了,你罪責難逃。”
“狗屁!天災麵前,人有時毫無辦法。”蔚前鋒卻說,“我沒救吳鎮長,卻救了一個女娃子,兩頂了。”
“啥事呀能兩頂了?”戴蘭生氣。
突然有了手機的響聲,她忙著翻地質包。電話一直不通早把手機忘了,猛然一響,神經驟然緊張。隊員們心情都一樣,急掏手機看,結果誰的都沒響,隻有李從前收到了一條短信。
短信是成都地調所所長發的,所長根據國土資源部指示,要求西南各地地調隊各自為戰,全麵出擊,奔赴抗震救災第一線,並決定任命李從前為隊長,組成應急排查隊,速往地震中心川北排查震後地質災害。不過看看時間,已遲到了二十四個小時。老地質李從前沒當過官,冷丁當官不知咋辦好。戴蘭說:“沒事,一切都來得及。”
“那就集合隊伍,急趕川北。”李從前說。
一說要走蔚前鋒就慌:“我靠!吳鎮長真要死了,我一輩子走不出陰影,臨走前我得找到他。”
地震之初腦子糊塗了,現在應恢複理智。蔚前鋒之前其實是賭氣,嫌他報官高人一等,好像比其他人值錢似的,但關鍵時候他還是後悔了。戴蘭理解了他,說:“我跟你一起去。”
但李從前不讓,他看天上有直升機在飛,決定誰都不得擅離職守。李從前說:“現在部隊已經進入,災民一定會得救。作為應急排查隊,我們必須忠於職守!”
看來不當官的人未必不會當官,李從前當起來像那麼回事。“現在完成一項重要任務。”李從前布置,“地調隊改為應急排查隊,性質變了。正值國難當頭,前麵凶險難料,生死不測,作為應急排查隊隊員都要深明事理。作為隊長,我決定每人寫一個字據,有啥交代的都寫在字據上。強調一條,字據內容不得交流,不得隨身攜帶,就是說要放在與身體分離的地方。”
“老地質就是有一套。”戴蘭說。
但意識到所寫的字據是“遺書”後,隊員們一臉悲壯,沒人吭聲,各自找出紙和筆散開。蔚前鋒過來讓戴蘭看遺書,戴蘭說:“不能違反新任隊長的紀律。”
蔚前鋒說:“不看你會後悔的。”然後他把遺書擱進地質包,跟應急排查隊一起趕往川北指揮部。
灌木叢草甸
川北抗震救災指揮部設在徹底鎮。紫坪壩到徹底鎮三十裏,盡管一路山體滑坡、崩塌和泥石流不斷,但應急排查隊沒一人叫苦。指揮部四周是一些臨時安置點,軍用帳篷、塑料帳篷和稻草紮的棚子,一簇簇的就像雨後生長的蘑菇遍地是。住在帳篷裏的災民很安靜,生活井然有序。看來川北抗震救災形勢很好。
指揮長彭九川卻說形勢不好,四川武警總隊傳來消息,說北耕山上有山體開裂現象,一旦開裂造成滑坡直接威脅縣城幾萬人的生命。新華社為此播發了消息,網絡媒體傳得沸沸揚揚,引起中央高層嚴重關注,總理親自給省長打電話過問此事。這對指揮部壓力很大,問題的關鍵是沒有資料可供參考,處置無從下手。空軍和國家測繪局都出動了無人駕駛機,但天空雨霧籠罩,能見度很低,無法航拍,隻能等老天爺幫忙,天快放晴。
彭九川為此眉頭緊鎖。
北耕山右濱湔江,左靠縣城,海拔高度三千米,有一半在雲層以上,肉眼望不到山頂,隻能見到半山腰幾隻山鷹盤旋。一旦山體滑坡川北縣城必然全城毀滅。
隊長李從前深知北耕山在震區位置顯要,於是主動請戰:“問題十萬火急,等待沒有出路,指揮長下令吧,讓我們地質人上!”
戴蘭覺得這話很提勁。但彭九川說:“道路不通,餘震不斷,人進不去啊。”
戴蘭說:“指揮長放心,沒有我們地質隊員進不去的地方。”
“沒啥說的。”李從前說,“現在我要的是師出有名,隻要你發一道命令,讓我們進山,憑我們的意誌,其他的都能解決。”
“那好。”彭九川說,“我以川北縣抗震救災指揮部的名義,命令應急排查隊,緊急開往北耕山——”
“是!”李從前像個軍人。
戴蘭佩服他的理智。因為抗震救災非常時期,一切都實行部隊化管理,有下令的,有執行的,哪怕是搭個帳篷也需要一道命令,而執行命令的人會有一種使命感,有點悲壯與神聖。
回到營地帳篷,李從前進行動員。應急排查隊營地就在指揮部旁邊,一大一小兩個帳篷,大帳篷住男隊員,小的則住女隊員戴蘭。李從前在大帳篷鼓舞士氣,向隊員們說:“實地勘查北耕山,困難重重,但事關幾萬人性命,大家說有沒有信心?”
“有——”戴蘭舉手。其他人同時舉。
蔚前鋒卻出人意料地阻止了戴蘭,說:“在男的死光之前,女的一個不要,你地質的不懂,你去幹什麼?”來成都幾年了,蔚前鋒還說山東話,四川人說“啥啊”“啥子噢”,他就說“什麼”。不過一句“你去幹什麼”把戴蘭激將起來,用四川話先整他一句:“腦殼喬得很!”然後說,“震區沒有女的,隻有地質隊員。我不懂地質,但我是共產黨員!”
蔚前鋒無話,目光散了,臉也變了。考進成都地調所,蔚前峰比戴蘭早兩年,戴蘭入了黨,他至今還沒有。他最怕山東老家父母問起這事,因為這讓他無話可說。本來同齡人之間都爭相進步的。這事真的會戳痛他的心。阻擋她上前線是保護她,她不但不領情,還拿黨員的事刺痛了他。
他不吭聲,眼裏卻有淚。
戴蘭後悔了。
去北耕山走都川公路,公路上很擠,顏色鮮豔,消防紅、橄欖綠、天使白占了大部分。他們隻得棄車步行,根據GPS導航,手腳並用,抄近路前往北耕山。所說的近路其實是一條少有人走的山路,溝壑縱橫,灌木草甸遍地,道路泥濘。上路後手機響,接著手機都響,隊員們既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能與親人溝通消息,害怕的是一直擔心的事情變成現實。戴蘭得到的是好消息,成都的父母都很好,房屋無絲毫受損,她便給在茂盛縣抗震救災的男友池勝陽打電話,盡管他在部隊大家庭她很放心,但還是聽聽他的聲音心裏踏實——畢竟天災無情,生死難料啊。電話接通,她僅僅說了一句“我很好”,那邊的男友哽咽了,男友說“千萬保重”,她也流淚。在如此大災大難麵前,各自的神經繃到了極點,一聲“我很好”“千萬保重”真是百感交集。之後是司機拓跋、紀唐山兩人,家裏的房子受點損失,但人都好。唯有李從前沒消息。他妻子在川北幼兒園工作,幾遍電話都沒通,便把手機掖進地質包,好像把所有的牽掛和不安也壓在心底——如果那必定是一種殘酷的結局,那就讓它晚一點被證實吧。
相比之下,蔚前鋒的電話卻讓她感到意外。蔚前鋒對山東沂蒙山老家的親人沒說實情,他說:“四川沒事,天府之國好著哪,我正在九寨溝陪著女友散心啊——”
這謊撒得太大了。戴蘭說:“你父母會看電視,聽廣播,不會不知道,你哄騙他們啥子意思嘛?”
蔚前鋒說:“沒事,為了供我上大學,家裏沒有餘錢買那些東西,他們不知道。”
這讓戴蘭無話可說了。也許讓他們蒙在鼓裏是對的,不知者,不擔心啊。進入草甸沼澤,他們像一隻偵察兵小分隊悄悄穿行,沒人吭聲。因為這地方地勢低窪,在一片灌木叢包圍下常年積水,不能排泄,土地潮濕,不透氣,形成了草甸沼澤。一些黃貂、靈貓和獐子在沼澤地蹦來蹦去的很靈活,人卻步步危險。電影上有一個鏡頭,當年紅軍長征過草甸,有一個戰士身陷沼澤,人被沼澤一點一點吞掉卻不能救助,因為救助者難逃被救者一樣的命運,所以隻能眼看著他消失。好像有一頭牛也是這樣被泥淖淹沒的,於是隊員們很小心。耳朵聽的是鞋底踏著泥地的吱吱聲與身體搡著樹葉的嘩嘩聲,偶爾一聲鳥鳴,馬上被喘息聲蓋住。草甸是陷阱,隊員們一個接一個地悄悄地繞著草甸走,不提一句危險的話,生怕一旦說出馬上應驗。
戴蘭卻陷進去了。因腳下打滑,她一隻腳把草墩踩歪陷進沼澤,想往外拔,另一隻腳卻陷得更深。盡管她拚力掙紮,但止不住兩腿下陷,接著陷到膝蓋,她嚇得一身冷汗。
“我掉下去啦!”她喊。
蔚前鋒及時拉住了她。蔚前鋒說:“抓住我,別鬆手!”他身體貼近戴蘭,讓她拽住他,但由於泥淖黏滑,蔚前鋒也往泥淖陷。麵對兩人危險的處境,隊員們忘了當年紅軍過草地的情景,一齊靠前救援。人聚堆不僅增加重量,更增加危險。
蔚前鋒說:“不準靠前!”
他一直跑野外,野外生存能力強,麵對沼澤他知道該怎麼做。他有辦法。為了增加身體與沼澤的接觸麵防止下陷,他雙膝跪下,抱住了戴蘭的腰,她的腰很細,一條胳膊能環抱過來,他就倒出另一隻胳膊撐著沼澤,手腳並用往前拖,然後一起離開沼澤地。
之後看對方是泥猴,相視一笑,戴蘭笑得更深一些。看來情況不錯,盡管她拿黨員刺激了他,他卻沒記在心,在她危急時無絲毫猶豫。
過了草甸就好了,從密林鑽出是一塊寬闊的空地,讓人豁然開朗。這塊空地被大片油菜花包圍,中間夾雜著一些鳳毛菊和蒿草,黃黃綠綠的一眼望不到邊。盡管天開始下雨,隊員們還是有一種死裏逃生的興奮。
李從前讓隊員紮帳篷避雨,然後短暫休息。大小兩個帳篷紮好,戴蘭說:“前鋒,進我小帳篷來坐,我犒賞三軍。”
接著戴蘭拿出一包“怪味葫豆”給蔚前鋒。其實這包怪味葫豆很珍貴。臨行前他們隨身帶了簡易帳篷,還有一些儀器設備、重要地質資料,而飯盒、軍用水壺都是空的,食物和水一點沒有。蔚前鋒嘎嘣嘎嘣嚼著怪味葫豆,吃得很貪。戴蘭說:“你龜兒子老鷹吃麻雀,連毛毛爪爪都不給我留一丁點。”然後問他咋樣,蔚前鋒說:“香噴噴的,好吃,吃你一樣。”
戴蘭說:“你胡扯啥呢?”
蔚前鋒目光有些迷離,不過他還是說了:“跟你一個帳篷坐,對我是最好的犒賞。”
戴蘭有些慌亂——對他好一點,他踩鼻子上臉了哈!戴蘭說:“前鋒,你對我好我曉得,但我是訂過婚的人啦。”
蔚前鋒說:“還是我爹說的對,少不入川。現在我知道是什麼事了,入了川就掉進了美人窩,拔不出來了。”
戴蘭說:“川妹子有的是哈。”
蔚前鋒說:“我知道,但別人替不了你——”接著就無話可說了。
其實戴蘭理解他,而理解一個人最好在生死關頭。每次從野外回成都,他見了她就唱:“尖尖山,二鬥坪;彎彎路,密密林;包穀饃饃脹死人,茅草蓬蓬笆笆門。”戴蘭問他啥意思,他就學四川話:“妹妹的身材好霸道哦。”然後不做聲了。去年有一次,他趁沒人轉到檔案室,忽就冒出一句:“我想瞅瞅你……”戴蘭問他瞅啥?他不明說,隻是說你坐著都大,躺著就更大了。戴蘭再問,他就指指她的胸。戴蘭川妹子的辣味就出來了,抬手給了他一巴掌,然後叫他滾出去,說你娘有,你妹妹也有,不大嗎?等你死的時候,讓你看個夠。
後來想這是不是“暗戀”?盡管她跟軍人池勝陽訂了婚,但他一直暗戀著她?其實暗戀很平常,但輪到她身上就覺得尷尬,很可怕的。孤僻人有孤僻心。因為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有許多原因,一般女人愛的是整個男人,而男人愛女人可能因為愛一點才愛你整個人。戴蘭曾幫他找過,但他連看都不看,似乎對女人不感興趣了。這讓她不安。
眼前的他兩臂抱膝,低頭打坐,很老實的樣子——這不說明他心很靜啊。不過啥事我都能幫你,感情這事不能啊。戴蘭說:“現在抗震救災,不要亂想哈。”蔚前鋒點點頭,不過還是“神戳戳”地哼民歌:“幺妹兒你長得那麼萬惡嗦,你的臉就像盛開的紅苕花,你肥胴胴的身材就像是架上的葫蘆——”這民歌戴蘭聽懂了,就用民歌回他:“掰掰想當紅軍,紅軍不要掰掰,掰掰的屁股有點翹,餳容易暴露目標。”蔚前鋒看她一眼,目光中帶著一股子委屈:“腳踩上這大路喲哦,心牽著你喲哦,心中牽著你喲哦,喝油也不長肉喲哦啊——。”
戴蘭與他目光相碰,趕緊收回了,他的目光有些冒火。戴蘭起身說:“前鋒,到大帳篷去吧……”但他不走,戴蘭往外推他,一推一拉地又進了小帳篷。戴蘭說,“我叫隊長啦——”
就算站到小帳篷外,蔚前鋒還是不動:“你是山上的青岡樹,我是樹上的枯藤枝,到死都要纏著你……”
她沒想到他這樣固執,固執得讓人害怕。戴蘭狠了狠心把小帳篷門關上了。
心上的死結
此後蔚前鋒變了。戴蘭不曉得是不是與她有關。去北耕山要經過紫坪壩,去紫坪壩的路上有餘震,也有崩塌和泥石流,頭頂亂石滾滾,時刻都有生命危險。蔚前鋒卻奮不顧身地跑在最前,甚至超過隊長李從前。
紫坪壩最缺的是幹糧和水,一天上午李從前叫隊員們到外邊找,但所有能吃的、能喝的都埋在地下,找很難。紀唐山空手而歸,他說鎮駐地的商鋪都關門了,街麵上隻有一些死貓爛狗。拓跋也僅僅帶回幾瓶礦泉水。
蔚前鋒始終沒回來,卻被戴蘭意外碰上了。戴蘭衛生巾用完,所以走得很遠。
在一個羌族小集鎮的一個小飯館,她意外看見了蔚前鋒。蔚前鋒與兩個武警戰士一桌吃飯,飯桌上好像隻有素菜和米飯。女老板感謝部隊官兵抗震救災的辛苦,主動炒了兩個葷菜送過去。戰士堅持不吃。蔚前鋒說:“最好的菜應給解放軍,我來結賬。”兩個戰士連說不用不用,葷菜沒動就去結賬,女老板堅決不收,兩戰士給女老板敬了一個軍禮就離開了。收拾餐桌時,卻發現碗底下壓著三十塊錢,女老板流了淚。再看桌上那兩個葷菜,早被蔚前鋒吃光了。
戴蘭罵一聲混球!然後草草買了幾包衛生巾,逃脫一般向紫坪壩營地跑。
在紫坪壩小學她碰上了蔚前鋒,蔚前鋒站在小學廢墟上向她招手——龜兒子,又搞啥名堂?發現他很急切的樣子,她就走了過去,走近了發現他站在以前那棵青岡樹下,她想起了沒來得及救的吳鎮長——你神戳戳的又找吳鎮長了?
卻不是。蔚前鋒站在青岡樹下的另一側,一座倒塌的小樓的旁邊,那座小樓像被天上的物體砸了一下,縮在那裏,露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寫著“北川縣農村信用社紫坪壩營業所”。蔚前鋒踩著牌子,守著一個保險櫃,保險櫃砸壞了,露出了一捆一捆的人民幣現金。——是農信的金庫。戴蘭說:“這是國家財產,你別動,看好了,我去找隊長。”戴蘭說完就跑,跑去找了李從前。李從前說,讓當地武警來處理。戴蘭又跑到紫坪壩鎮駐地找武警,幾個武警戰士過來當麵點清,點錢時為防嫌疑,故意讓錢露在顯著位置,點清後高聲說是人民幣一百六十九萬,然後押解走了。
武警走後,戴蘭問:“前鋒,你來找吳鎮長還是來找錢?”蔚前鋒說:“都不找,我是一個臭糞蛋,在等屎克螂。”
戴蘭瞅上了他的地質包,鼓鼓的,像藏了鬼,地質包本來是斜背著的,從左肩斜到右胯,現在卻轉到脊梁上去了。沒有鬼,不會這麼心虛!一般的,金庫儲備現金應該是整數——或一百七十萬,或是多少,反正是整數,不可能缺了一坨錢(一萬元)成了一百六十九萬——有鬼!這娃子老家在沂蒙山老區,家裏窮啊。
不過戴蘭當時沒有說破,心裏卻憋屈得慌。如果說吃飯是生活小事,羞於啟齒,現在卻真的是人品問題了,你可以不崇高,但決不能無恥。回到營地,戴蘭悄悄找了李從前,把自己的懷疑說了,然後問要不要揭穿他,如果不揭穿,恐怕要走上犯罪。李從前說要是揭穿了,效果會更壞。他沒同意,說事情有待於進一步查清。戴蘭說:“要不,我背地裏驗證一下咋樣?”
李從前說不妥,那還不如當麵揭穿,非常時期,災民偷點搶點都沒啥,警察暫且不管,他是地質隊員,如果查實了,揭穿他,不是往絕路上逼他?戴蘭說:“也不能放任不管啊!”李從前說:“就等抗震救災結束吧。”這事不解決,在戴蘭心中打了死結。不過茂盛前線忽然打來的電話,把她的心緒打亂了。
電話不是她那位上尉排長池勝陽,而是池勝陽的上司,一個營長。
戴蘭隻覺眼皮亂跳,心裏毛毛躁躁的,大聲說:“叫他本人接電話!”聲音太大,驚得蔚前鋒一哆嗦。接著她就哭起來了。
李從前問啥事,戴蘭說:“池勝陽的上司來電話,山體垮塌,他兩腿被石塊壓了,正在做手術,一直昏迷……”
蔚前鋒安慰她:“越有事,越要穩住,別亂了陣腳。”他的勸卻使戴蘭惱火:“別裝蒜,滾開!”
蔚前鋒知趣地走了,但戴蘭咋能穩住呢?她眼前分明看見,池勝陽躺在沾滿鮮血的擔架上,護士在紮針輸液,大夫在做鋼板螺釘固定手術。男友池勝陽咬緊牙關堅持著,向她露出微笑並伸出雙臂,但距離太遠他夠不到她,最後氣力用盡,身一癱,死了。她想起越野車廣播說過一個銀行女職員的事,女職員被埋十八個小時沒死,是因營救時她的丈夫一直守在廢墟上,撫摸著她的雙手安慰她,給她唱歌,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