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奇人
作者:張 蒲
第一章 舍家不舍棋
大清早,彎彎巷棋園的老板娘秋大姐從街對麵的幹雜鋪出來,準備進棋園打掃衛生開門做生意。
她推開門,一股像似垃圾堆裏發出的臭味撲麵而來,便皺緊眉頭,拿手掌往鼻子邊扇了扇。屋子裏簡直髒得一塌糊塗,遍地是煙頭花生殼吃剩下的方便麵紙桶,彌漫於屋中的酒氣和煙氣還未散盡。茶桌上擺著一盤散亂的圍棋子,像一片戰死沙場的黑白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滴著茶水和麵湯的棋盤上,等待著老板娘來收屍。秋大姐嘴裏嘰嘰咕咕地罵幾句,拿起掃帚替昨晚在這裏鏖戰了一夜的兩位老顧客打掃戰場。客人不講衛生把棋園弄得像個狗窩,她還得忍耐著。
竹椅上正蜷縮著一個熟睡之人,他將兩把椅子拚成一張床,身體蝦一般地彎曲著,蓋一床被子搭一件藍色的羽絨服。按理說,這樣的床躺著挺難受,然而,此人卻睡得很香甜,還打著呼嚕呢。隆冬天灰蒙蒙的陽光從屋頂的亮瓦上漏下來,正好照著他腦袋。那是一張蒼黑還帶著一點浮腫的臉膛,花白的胡子有寸許長了,亂糟糟的像隻刺蝟。年齡在五十歲左右。
秋大姐本不想叫醒他,曉得昨晚他跟小沙彌在棋盤上搏鬥到淩晨四點鍾才鳴鑼收兵,熬了一夜讓他多睡會兒吧。但是一想,不叫醒他不行呀,得開門營業,他睡在這裏太不雅觀。
“老怪起來,要是還想睡到外麵去躺吧!”
秋大姐說著用掃帚敲了敲他的床,叫他挪一挪窩,到棋園外麵的門口去睡。馬上陸陸續續便有眾多的棋迷來下棋喝茶,一天的喧鬧就要開始。
老怪雙手大伸個懶腰,揭開被子穿上衣服。那件羽絨服油膩膩的,髒得不能再髒,而且被煙頭燒了許多洞洞眼眼,就像經過槍林彈雨的一件破鎧甲。他本姓祁名柯,早先是一位讓人羨慕的有錢人,可是如今落魄了,彎彎巷棋園裏的棋迷早把他大名忘記,都叫他祁老怪。原因是他那一身邋遢的樣子,長發長須像山林中的老妖怪。還有一層意思,他的圍棋下得古怪,有一股妖氣,沒人是他的對手,在彎彎巷棋園裏坐頭把交椅。他靠下棋博彩為生。
老怪起床後臉不洗口不漱,五根指頭當梳子刮了刮那披肩長發,說道:“秋大姐,你也起得太早了,不是還沒有人來嗎?”說著,臉上打了個爛眉爛眼的嗬欠,掏出煙來抽。昨天,他和郵電局的公務員、綽號叫小沙彌的業餘高手從白天下到晚上,大殺大砍了十幾盤。小沙彌以為自己的功力不比老怪差,剛剛晉升為業餘四段氣勢如虹,帶著才領的工資兩千多元來找老怪血戰到底,結果輸得精光。老怪雖然熬了一夜,斬獲頗豐。
秋大姐放下掃帚替他收拾被子,問道:“老怪,你難道就沒個家,打算在我這裏住一輩子嗎?”老怪來她棋園好些年了,吃在棋園睡在棋園,簡直把棋園當成他家裏一樣。秋大姐和丈夫薛二哥將他看成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收留。可秋大姐聽人說,老怪曾經有個漂亮的老婆還有個兒子,不知為什麼家庭破裂了,老怪從此以棋相伴流浪江湖。女人家,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
老怪不悅別人問及他的身世,尤其是他的家庭。他一臉痛苦地沉默著,深吸一口煙,把那一口濃煙絲絲地吞進肚子裏憋著,然後才緩緩地吐出。好似腸胃裏萬般絞痛,吸食了一口鎮痛的嗎啡。
而秋大姐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聽說你過去是做服裝生意的百萬富翁,怎麼落到今天靠下棋混飯吃的地步?是破產了還是被別人騙了?”
這秋大姐問話不講技巧,直來直去。老怪用帶血絲的眼珠瞪她一眼:“被人騙了,你該滿意了吧?”
“誰騙了你?”
“圍棋!”
老怪挺生氣,很煩秋大姐刨根問底,捅他心頭的傷疤。
秋大姐被他頂得直眨眼睛,喲,脾氣還不小呢?她打量老怪幾眼,拿掃帚像打她的兒子小明一樣打老怪的屁股:“到外麵坐去!一身臭烘烘的,怕有幾個月沒洗澡了吧,頭發也不理,像個叫花子!你明天再不把自己收拾幹淨,我不準你住!”說著將老怪趕出屋子。老怪好似一條喪家之犬。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的老怪可不是現在這般髒兮兮的邋遢相,許多老棋迷還記得,他長得英俊帥氣,為人豪爽,一副大款的派頭,穿著整潔筆挺的毛料花格子西裝,手握“大哥大”,銜根象牙煙嘴,跨騎一輛棗紅色的鈴木100型摩托車,箭一般地來,風一般地去。市中心的古城棋園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此處是益都最大的棋館,四城門的棋迷雲集在這裏捉對廝殺。他一走進棋聲不絕於耳的場子內,便掏出在那時很金貴的紅塔山香煙,見人就散。有棋友家庭困難找他借錢,無論多少,他借出去了也不問你還,出手非常大方。滿棋園的人包括開棋園的陳老板,無不像尊敬顯貴一樣地叫他:“祁哥,請到雅間坐!”“祁大哥,茶和棋我給您擺上了!”正在專心下棋的,包括認識和不認識他的老老少少,全都放下棋子抬起頭來向他點頭微笑。祁哥有點像黑社會的老大,昂首闊步,炯炯有神的雙目閃射著一股衝天豪氣,腋下夾著個塞滿鈔票的黑皮包。原來,祁哥在本市最繁華的春陽路旁邊的青年路服裝市場裏,擁有三個賣高檔服裝的攤棚,他早已經是萬元戶了,在剛剛改革開放的益都市最早躋身於為數不多的暴發戶的行列之中。棋園裏的棋迷們,那時都是拿工資吃飯的窮光蛋。
祁哥來此下棋,不僅僅是為了過棋癮,而是來尋求刺激下賭注很大的彩棋,少則一百兩百元,多則上千元,專找有段位的業餘高手過招挑戰。而他本人卻是沒有任何段位和級別,還是個白衣秀士。然而,他圍棋的深厚功力和搏殺手段,令幾位五六段的業餘高手、本市業餘圍棋賽冠軍商業局的夏虎子、省圍棋隊下來的職業殺手嚴二娃等人,也不敢有半點輕視他,隻能讓個先,不敢授子。當時祁哥的圍棋水平已經是業餘中的一座山峰。大家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圍棋上忽然得道的,最早卻是個臭棋簍子。隻聽說他曾經因殺人進過監獄,勞改十年後從監獄裏出來,人變了棋藝提高了。而祁哥卻從來不向人講他在監獄中學棋的事。他幾乎天天泡在棋園裏下彩棋。
祁哥之所以走到今天無家可歸落魄江湖的田地,老棋迷背後議論,是因為他過分地迷戀圍棋,“木野狐”太迷惑人把他一生給毀了。也有人說怪不得圍棋,是當年一場大火燒毀了他上百萬財產的店鋪,祁哥在絕望中不能自拔,從此才墮入圍棋的深淵一蹶不振。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祁哥早早地來到棋園和虎子下棋,突然,立在桌上像磚頭一般大的手機叫響。祁哥猶豫片刻,放下棋子拿起手機,耳邊傳來老婆伍月紅驚惶的叫罵聲:“死鬼,你還在下棋呀,商場燃起大火,我們的鋪子遭殃了!”祁哥略微一怔,抬起落在棋盤上的目光。
商場燃起大火,他為啥不驚慌?原來,祁哥以為老婆伍月紅在欺騙他,謊報軍情叫他回去。自他迷上圍棋後,便把生意交給了老婆,百事不管整天泡在棋園裏。尤其是最近,青年路的服裝市場拆遷,他搬到城北蓮花塘服裝批發市場來,租下一個大鋪麵經營生意。伍月紅見他心撲在圍棋上幹脆獨攬了經營大權放任自流。祁哥沒有老婆的約束了,索性玩棋玩得夜不歸宿。
虎子察言觀色估計祁哥家中出了禍事,放下棋子,說道:“祁哥,如果家裏有事……就打住吧?”虎子的棋比祁哥略高一籌,看祁哥是個大老板,把他當“鮮兔”剮。然而畢竟是朋友,不能乘人之危挽留祁哥下棋,即便贏了錢臉上也很不光彩。
祁哥搖搖手,說道:“沒事,繼續下。”
話沒說完,手機又響了,祁哥懶得去理睬。可是,鈴聲卻不斷地響,伍月紅在那邊急得火燒眉毛,商場裏燃燒起的大火已經燒紅了半邊天空,十萬火急地催丈夫回去。
祁哥見那催命般的鈴聲攪亂了他的思路,不由得破口罵道:“龜兒子婆娘,討厭!”一生氣,將那煩人的手機,啪的一聲扔出窗外。
觀棋的眾人,全都傻了眼,價值一萬多元的“大哥大”祁哥沒當回事,給扔了!
這盤棋還能再下嗎?虎子笑著拍拍祁哥的肩頭,說道:“祁哥,嫂子叫你快回去吧,這盤棋算和棋,我們改日再戰。”
此時,忽見一個孩子跌跌撞撞地衝進對局室,他抓住祁哥握著棋子的手腕,哭著叫喊道:“爸,別下棋了,媽都快急死了!”這孩子是祁哥的兒子,正上初中二年級的祁龍,發生在商場裏的那場衝天大火嚇得他發呆,母親命他乘出租車趕來。
祁哥這才意識到的確有災難發生了,伍月紅沒騙他。心想,即便馬上趕回去搶救鋪子裏的財產,無情的大火可能早就將鋪子吞噬了,隻能撿一把灰燼。便推開兒子的手,仍然捏著棋子,平靜地說道:“我又不是消防隊叫我有什麼用?鋪子燒了就算了吧,你出去,別打擾我下棋!”
滿屋子的人一片籲歎聲,好個祁哥,火燒房子了竟然全不在乎!
虎子是坐不住了,戰戰兢兢地推開棋盤,抱拳說道:“祁哥,我……認輸,你趕快回去救火吧!”
祁哥微微一笑,點燃香煙說道:“棋還沒下完,虎哥你認輸沒道理嘛。接著下,救火是消防隊的事,跟我們無關。”他穩坐棋枰不走,火燒連營了竟然如泰山般地巋然不動。
祁龍見父親無動於衷,突然氣憤地掀翻棋盤,盤上的棋子嘩啦地撒落一地……
隨後,祁哥騎著摩托車搭上兒子,趕到城北蓮花塘服裝商場,隻見天上濃煙滾滾,大火幾乎燒毀了整個樓層,消防隊正在撲滅火焰。現場一片慘狀,遭受滅頂之災的眾商家一個個揉眼抹淚,痛不欲生。起火的原因,是樓下一個賣棉布的老板雇的小工早晨起來用電爐燒開水引燃成捆的棉布,來不及撲滅的烈火迅速蔓延,頃刻之間商場變成一片火海。
祁哥的店鋪在商場樓下,帶一間庫房有二百多平米寬,全是高檔的毛料服裝。他走到鋪子前一看,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立馬目瞪口呆,店鋪已化為黑煙和焦炭遍地淌水。隻見老婆伍月紅呆呆地坐在街中間,屁股下坐著一捆毛料,披頭散發滿臉淚水像個精神失常的瘋子。她那化過妝俏麗的容貌,被煙火熏得一塌糊塗。
火災發生時她正在鋪子裏,奮不顧身地衝入火海中搶救自己的財產。而當時祁哥也在火海中戰鬥,不過,那是在棋盤上,他一條大龍被虎子包圍正拚命地突圍。
祁哥看著伍月紅,心頭多少有點愧疚,嘴裏囁嚅著說:“月紅……”本想安慰她幾句,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伍月紅抬起頭像隻發怒的獅子一樣猛撲到祁哥麵前,又打又抓拿頭撞擊他胸脯,歇斯底裏地叫道:“你不要家我也不要家了,你去死吧,死在那圍棋子上!”
祁哥臉被紅指甲劃出幾條血印子,卻沒有吭聲。
伍月紅見丈夫沒反應,更是氣湧咽喉,她恨天底下哪有這種為下棋而不顧家的男人,墮落到如此地步實在令她傷心,便朝他臉上吐一口唾沫:“祁柯你還是一個男人嗎?我已沒你這個丈夫,你滾!”要和祁哥分道揚鑣。
受到老婆莫大的侮辱,祁哥仍然沒有動怒,他早在心裏把這百萬家產的店鋪和老婆伍月紅看得很淡了,既然已經燒毀,便沒有什麼牽掛,冷冰冰地說道:“月紅,你今天跟我撕破臉我已無話可說,但是要我丟下圍棋,萬萬不可能!也許我們早就該分手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他立刻回答了老婆,自己做錯了事本該向老婆賠禮道歉,反而毅然做出了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抉擇。
於是,人們都指責他罵他,一個玩物喪誌的敗家子,哪個女人嫁了他真是倒八輩子的黴,全站在伍月紅這一邊,支持伍月紅跟祁哥離婚。兒子祁龍,萬分痛恨父親因迷戀圍棋而不顧家,撿起地上的石頭去砸父親。
祁哥卻一句話不說,掉轉摩托車在一片罵聲中默默地走了……
其實,祁哥心頭有難言的苦衷,蒙受著奇恥大辱羞於在人前提起。
第二章 往事不堪回首
晨霧漸漸散去,太陽像一顆閃光的棋子,照耀著街邊下棋的棋迷們。這彎彎巷是芙蓉社區裏的一條小街,窄窄的街道七彎八拐像一條蜿蜒的河流,兩旁栽著落光了葉子的高大梧桐樹,環境很是寧靜。秋大姐兩口子在店門外的樹下擺了一排桌椅,棋迷們夏天喝茶下棋涼快,冬日又能曬曬太陽享受日光浴,感到特別舒服。
老怪被秋大姐趕出屋子,這倒好了,反而成全了老怪坐在溫暖的太陽下,美美的睡個回籠覺。
每天來此下棋的有三種人。一是在家裏閑著無事的退休老頭,純粹是為了娛樂消遣,埋頭在棋盤上打發白天漫長的時光,不掛彩不沾賭。第二種人,便是街上遊手好閑的社會閑雜,來下棋是想贏對方幾包煙錢和找中午的夥食開銷,因為囊中羞澀,彩不敢掛大了,下盤棋十幾二十元頂天屬於小賭。這兩類人按秋大姐說,都是棋臭癮大給她送茶錢的財神菩薩。他們當然不是老怪的對手,沒經濟實力和圍棋水平向老怪挑戰。老怪也不大理會他們,因為矮幾個檔次。
老怪是在等那第三種人,自認為自己棋藝高超且棋癮很大的做生意的老板。這些人往往坐著轎車來,到彎彎巷這種下等棋園來擺闊顯威風。瞧不起幾十元一盤的毛毛雨,要掛幾百乃至上千元的大彩,專門來找老怪過招,就像老怪當年一樣。於是,老怪就步了夏虎子後塵把他們當“鮮兔剮”,其中不乏上了業餘三四段的圍棋高手。夏虎子早死了。老怪每天坐在這裏“守株待兔”,秋大姐便靠著他吸引人氣,招來火紅的生意,老怪就相當於藥房裏的坐堂醫生一般。
雖然冬日暖烘烘的陽光給人一種催人入睡的愜意,可是這會兒祁老怪卻怎麼也睡不著,他虛起眼睛,神色黯然地望著天空。剛才秋大姐無意間言語莽撞摳破了他心頭的傷疤,又流出疼痛的血來,使老怪難以克製地回憶著過去。他眼前浮現出老婆伍月紅那漂亮而帶著淫笑的臉蛋……
對於不了解伍月紅的老棋迷來說,都認為祁哥有福氣娶了一個既美貌又賢惠的妻子,祁柯是自己毀了自己。哪曾知曉早在祁柯進監獄之前,伍月紅便不守貞潔紅杏出牆了,給祁柯羞恥地戴上一頂綠帽子。
那會兒祁柯還在街道上一個白鐵生產組裏當敲打匠,工資相當微薄。妻子伍月紅進了國營紅光服裝廠幹車工,端的是鐵飯碗,比祁柯優越。本來祁柯和伍月紅非常恩愛,二人從小喜歡圍棋,因此結下良緣。一天中午祁柯進廠去給伍月紅送飯,車間裏沒找著人,無意間闖進廠長辦公室,一下子瞪眼看見令他血脈賁張的一幕。廠長柳建國和伍月紅脫光衣褲擁抱一塊正躺在沙發上做愛,辦公桌上擺著一盤圍棋。祁柯能夠猜想到,兩個狗男女在瘋狂之前,曾經溫文爾雅地下著棋。他是個血性漢子,勃然大怒,撲上前抓著柳建國,拿起果盤上一把雪亮鋒利的水果刀,毫不猶豫地朝柳建國肚子上捅去,血濺廠長辦公室。伍月紅驚駭得麵如土色,昏倒地上。奸妻之恨衝昏頭腦,祁柯犯下殺人大罪!
事後伍月紅哭泣著向祁柯解釋,她本是為了幫助祁柯跳槽到服裝廠來工作,才跟柳廠長親近上的。她真心地愛著祁柯而且死心塌地,迫不得已而越軌。當初柳廠長叫伍月紅教他學圍棋,答應學會了圍棋之後就叫祁柯來廠裏上班。伍月紅全然不知柳廠長是個色鬼,向她學圍棋是為了拉近距離,那棋盤便是個溫柔的陷阱,她掉進去了。
隔著監獄的鐵窗,祁柯雙眼疑惑地盯著來看望他的伍月紅,對伍月紅的哭訴半信半疑。如果伍月紅是為了他的工作調動,才委身於卑鄙的柳建國,他可以原諒她。要是這完全是一派謊言,輕佻的伍月紅羨慕有權有勢的柳建國,甘願投懷送抱,他便不能寬恕這個背叛他的淫婦。倘若有出獄的這一天,定會親手殺了她!祁柯麵若冷霜地說道:“月紅我不聽你解釋,滾吧!”
柳建國命大,祁柯那一刀沒有刺中要害,送到醫院經醫生搶救活下來了。柳建國的父親柳雲輝當時任市政府司法局的局長,見兒子慘遭毒手萬分氣憤,暗中指示法院要判處祁柯死刑!眼見祁柯命懸一線,伍月紅焦急地背著剛滿周歲的祁龍來到醫院哀求正在住院治療的柳建國高抬貴手,給丈夫留下一條活命。畢竟夫妻一場,伍月紅心有內疚。柳建國瞧上伍月紅會下圍棋身上有一種淑女的優雅風韻,才動了淫欲起了占有之心。見伍月紅哭得像個淚人一般地求他,柳建國忽然軟了心腸,暗想這女人很重情義呀。便有點憐香惜玉了,就請父親從寬發落。後來法院都要落筆判處祁柯死刑了,忽然接到司法局一個電話,便馬上改判成有期徒刑十年。
祁柯勞改十年後刑滿釋放,趕上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他決定下海經商。伍月紅很支持他做生意,辭掉了服裝廠的工作出來為他張羅,找親戚朋友借來幾千元資本,又四處拉關係,終於擠進了青年路的百貨攤區,做起服裝生意來。祁柯靠著平時下棋結交的各路朋友們的幫襯,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很快就發跡了,僅兩三年的時間搖身一變成為擁有上百萬資產的大款!
然而,祁柯這時卻發現老婆伍月紅仍然跟柳建國關係曖昧,二人藕斷絲連。此時的柳建國已不再是服裝廠的廠長,提升到市裏任工商局的局長,並兼任西南地區最大的通商口岸蓮花塘綜合市場的總經理,青年路百貨市場也歸他管轄,他老爸原司法局局長柳雲輝進省裏當上了廳長。一天夜晚,祁柯駕著摩托車回家路過一家豪華的夜總會門口,忽然看見滿身珠光寶氣的伍月紅和大腹便便的柳建國手挽手從一輛豪華車裏下來走進夜總會。他當自己看花了眼,便緊急刹車,閃耀的霓虹燈下伍月紅吃驚地一回頭,豔麗的姿容定格在祁柯詫異的目光中。
祁柯怔愣了一下沒有動怒,停穩摩托車後緩緩地走到伍月紅跟前,口氣平和地說道:“月紅,這位體態肥胖的先生是誰呀?”他分明知道她身邊的男人就是柳建國,恨當年那一刀沒能將這狗廠長殺死。雖然說話溫和,可眼珠子裏已噴出火星。
伍月紅表情顯得特別緊張和尷尬,囁嚅著說:“祁……柳局長請我吃飯,我們沒幹什麼,你千萬別胡來呀!”她曉得自己露餡了,害怕祁柯魯莽又動手行凶。緊接著解釋說,當初出來做生意門路不好找,還是她去求柳局長幫忙才在寸土寸金的青年路百貨攤區裏得到一席之地,過後青年路百貨攤區拆遷搬到蓮花塘綜合市場,又是柳局長開恩給了他們一個好門市。要祁柯別計前嫌知恩圖報,柳局長心胸大量是個好人。伍月紅想以此掩蓋她與柳建國這些年來的苟且之事,二人一直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祁柯恍然大悟,他仍舊戴著一頂綠帽子!
此時,柳建國臉上陰冷地笑著說:“祁柯,我姓柳的明人不做暗事,實話對你講我仍然和月紅相好,你想再捅我一刀嗎?”恬不知恥的柳建國依仗著權勢長期霸占著伍月紅,他根本不怕祁柯再次報複他,並指著祁柯的鼻子說道:“那年你行凶殺人,本該判處死刑,我饒了你一條命,我柳建國宰相肚內能撐船!在你十年服刑期間,婆娘娃兒生活困難,是我幫你在照顧她母子倆。如今我又看在月紅麵子上,給你許多好處使你生意發達混出個人樣來了。還愣著幹啥,快跪下向我磕個頭,謝柳局長的大恩大德!”
這是恩德嗎,明明是在侮辱祁柯的人格,長期霸占了人家的老婆,還要人家向他磕頭謝恩,任何一個有血性的漢子都會咆哮如雷!
然而,祁柯卻嘻嘻一笑,既沒有動手打罵伍月紅,也沒有向柳建國施之暴力,而是一反常態恭敬地給柳建國深鞠一躬,說道:“柳局長,你恩德無量,祁柯他媽的是個小人不懂事,我礙著你們眼睛了,我會知趣的!”說完,轉身就走。這舉動大出伍月紅意外,本以為祁柯定會對柳局長拳腳相加雷霆閃電狂風暴雨,沒想到事情卻如和風細雨一般地散去。隨後,柳建國泰然自若地拉著伍月紅步入溫馨的夜總會。
是祁柯軟弱了嗎,非也。他強忍下衝天怒火,化之為水澆滅了仇恨。祁柯在監獄中曾得到一位圍棋高人的指點,那位高人教會他如何修煉定力,不管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平常心態。
祁柯之所以每天到棋園裏來下棋,棋友們都沒明白他的真實來意,還以為他是在賭博,其實,祁柯是借下棋排遣心中的鬱悶,因為隻有他摸著棋子時才會把仇恨忘掉,使自己不再因憤懣羞恥而生殺念,重蹈覆轍鑄成大錯再進監獄。他在克製壓迫自尊之心,修煉忍耐!
後來那一場大火把一切都燒毀了,祁柯毫不痛惜,他認為那百萬財產其中帶有羞恥的成分,燒了好,落得個幹幹淨淨無牽無掛!
他跟伍月紅離婚了,走上了他人生的另一盤棋,沒想到這盤棋卻非常淒涼……
有人悄然地走到祁老怪身後,用手重重地拍他肩膀,說道:“老怪,睡得挺舒服呀,吃了我的票子,在太陽下享受日光浴!”
祁老怪猛地回頭,是手下敗將小沙彌,嘴裏叼支香煙極不服氣地瞧著他。
第三章 棋逢對手
老怪猜想,這小子定是為昨天輸了錢不甘心跑來報仇撈本。他不忍心再剮這個靠工資吃飯的小職員,說道:“小沙彌,回去好好上班,不要不務正業。你的棋力還差勁,欠火候。”他跟小沙彌搏殺過多次,這小子雖然血氣方剛但功夫平平,他授兩子於他,小沙彌贏棋的幾率仍然很小,下三盤棋小沙彌隻能勉強贏一盤。
小沙彌叫沙育新,個子矮小剃個圓圓的光頭,曾經在本市郵電係統的圍棋圈子裏拿過冠軍,心高氣傲的,老怪讓他兩子,他也沒能鬥過老怪,感到有些蒙羞受辱,便說道:“老怪看看我身後來了什麼人?今天要叫你吃魚吐刺,‘鮮兔’是那麼好剮的嗎?”說著往身後站著的一位穿西裝的中年人指了指。
老怪不由得定睛一看,但見那人三十來歲臉頰瘦削,脖子上係一條雪白的細羊絨圍巾,文質彬彬。他身邊站著一位十一二歲的少年,嘴裏含著一個棒棒糖。
來者是誰?益都棋院的頭牌教官,省圍棋隊的六段高手,在益都圍棋界裏頗有名氣的燕飛,小沙彌的師傅。今天小沙彌把師傅燕教官請出來了,要找老怪報仇雪恨。
老怪曾在棋院門口的廣告牌上見過燕飛的大幅照片,聽說此君功力深厚技壓群芳,隻是無緣和燕飛在棋盤上過招。他從椅上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向燕飛點一下頭,說道:“你是燕教官吧,久聞大名!”掏出香煙想敬一支給燕教官。
燕飛冷漠地擺擺手沒吭聲,小沙彌卻得意地拍著茶桌說:“老怪,知道嗎,燕教官是我師傅!今天我不跟你下棋,我師傅要來剮你的皮,知趣點把昨天贏的兩千元吐出來,如果有眼不識泰山……”
“放肆,滾一邊去!”燕飛朝小沙彌瞪了一眼,大聲喝道。小沙彌說話太缺乏一個棋手的涵養,令燕飛十分生氣。見祁老怪倒還客氣知禮,燕飛便抱拳按江湖禮數還禮,說道:“聽說祁先生的棋很厲害,燕飛特來請教!”
祁老怪馬上說:“業餘水平,不敢跟燕教官較量。我不曉得小沙彌是燕大教官的高徒,恕罪恕罪!”江湖上有規矩,打狗要看主人麵,燕大教官是何等人物,老怪便立刻掏出贏的兩千元雙手奉還。
小沙彌正要去接錢,這是他一個月工資,心疼呀,沒想到燕飛忽然推他一掌,叫道:“沒誌氣的東西,丟我的臉!”原來,燕飛並非為小沙彌討回那區區的兩千元而來,他是想教訓一下祁老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下三爛”棋手。今天早上,燕飛正在棋院少年圍棋隊裏輔導一群孩子下棋,小沙彌風風火火地跑到棋院來找他,哭喪著臉說,祁老怪把他全月工資贏去了,現在生活無著請師傅替他報仇。燕飛沒有同情他,罵他棋力差還到處逞能,活該挨剮!小沙彌見請不動師傅,靈機一動,用了一個激將法,說祁老怪目中無人大誇海口,殺遍天下無敵手,即便是國家隊和省隊的專業棋手來與他較量,也像‘鮮兔’一樣照剮不誤!燕飛聽罷冷笑一聲,這個江湖老怪簡直狂妄之極!他早就聽人說,祁老怪的圍棋有些手段,在益都四城門的棋園裏混飯吃名氣還不小,本想去會會這個老妖怪,又嫌那些下等棋園空氣汙濁肮髒。燕飛不能容忍祁老怪的狂妄,便放下手裏的教鞭,臨出門時想了想,招手叫他班上一個十一二歲的娃娃陶晉,去年奪得全省少年圍棋賽冠軍的二段棋手,跟他一塊去彎彎巷棋園見識一下祁老怪到底有多怪!
燕飛向祁老怪說道:“祁先生,這兩千元你收著,我跟你賭一局一千元,若贏得了我身邊小徒兒,我掏錢給你!”他先沒有出馬上陣跟祁老怪較量,而是叫小陶晉去打先鋒。小沙彌不過是個業餘四段,離專業的水平還差得遠,而小陶晉卻是全省少年冠軍水平在專業二段上,一個專業二段水平的棋手,是可以有把握戰勝業餘六七段的高手的。燕飛不相信祁老怪的水平會在業餘六七段之上。
老怪看燕飛氣勢洶洶來者不善,他想掛免戰牌都不能夠了,明白人家不是來贏錢,而是來掃他的臉麵,便笑著拱手說道:“好吧,那我就向高徒請教了,燕教官你多包涵!”
街邊下棋的眾棋迷一窩蜂圍攏來,燕教官帶著棋校的學生來挑戰老怪,這下有精彩對局好看了。秋大姐兩口子樂得屁顛屁顛的,趕忙給燕教官端椅子沏茶,像接待貴客一般,還拿來盒未開封的雲子棋,找了一塊幹淨的棋盤擺放茶桌上。今天棋園熱鬧。
老怪心情舒朗,一老一少對弈棋枰有趣,他倒要瞧瞧燕大教官教出的高徒究竟有多大本領。點燃一支香煙後,向少年冠軍作個手勢“請”。
小陶晉吸吮著嘴裏的棒棒糖,眼光蔑視著祁老怪,說道:“老爺爺,你不是我的對手,讓你幾子吧!”一副傲氣十足的神態。
老怪嘿嘿地笑著說:“小朋友先別誇下海口,你要贏得了爺爺,我拜你為師!”便抓起一撮棋子握在拳頭裏放於棋盤上:“我們還是猜先吧,按比賽規矩執黑先行。我可以抽煙嗎?”
小陶晉說:“可以,我吃糖你抽煙,不過不許把煙灰掉在棋盤上!”
眾人哈哈一笑。
比賽開始,老怪沒敢輕視小陶晉,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他很認真地對待。
老怪的棋風酷愛搏殺,力量強勁凶悍,有一套變幻莫測的野路子。他多年浪跡江湖自創了許多鬼祟的怪招和戰術,像什麼“黑虎掏心”、“一劍封喉”、“圍魏救趙”,在專業的棋書裏是找不到出處和理論根據的,純屬亂七八糟。但老怪用之於實戰中卻屢建奇功,四城門的業餘高手跟他過招都有些膽怯如履薄冰。小陶晉是棋院科班裏的佼佼者,沒見過江湖上的野路子和各種怪招,見老怪一開局便不按棋書上正規的定式行棋,布局未定便向他揮刀砍殺,氣勢咄咄逼人,腦袋懵了,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進入中盤後,他一條巨龍被老怪死死地纏繞圍困,便奮力地左奔右突想衝出重圍,老怪一招“黃鶯撲蝶”滅掉巨龍的“眼位”,將其斬殺於血海之中!這盤棋僅一百八十手,小陶晉便汗流浹背地投子認輸。有道是,薑還是老的辣!
頓時,全場爆發出一片喝彩聲,老怪手段厲害,好樣的!棋迷們感到老怪為業餘棋手爭了個麵子。
見白鶴童兒被江湖老妖怪挑落馬下,為師尊的燕飛臉上便掛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的。
小陶晉輸了棋卻辯解道:“燕老師,這個老爺爺抽煙嗆死我了!他亂砍亂殺,不講棋理!”
老怪手裏捏著香煙,笑著說:“小朋友那你吃糖就應該嗎,若按比賽規矩可是不允許嚼著棒棒糖下棋的!什麼理不理,贏棋就是硬道理!”他像個老頑童一般,逗得大家哈哈笑起來。
燕飛哭笑不得,雙目含威,喝道:“你給我丟人現眼,到身後站著去!”剛才二人在行棋的時候,燕飛不動聲色看得清楚,並非自己的徒兒棋力欠佳,他是敗在沒有跟江湖棋手作過戰的少經驗上。他觀老怪行棋並不是不講棋理亂砍亂殺,此人思路清晰,搏殺手段凶狠,有很強的判斷力和控製力,在抽出腰刀屠殺陶晉大龍之前,早已計算得非常準確,他那套搏殺的野路子暗中藏著章法!心裏暗暗佩服,祁老怪的確是一位功力不淺的江湖怪傑!燕飛胸中一下燃起要與老怪過招的戰鬥激情。
他坐下後,拿來一顆白子放在老怪的茶蓋上,意思是陶晉輸的棋賬先記下,馬上掏錢有失他教官體麵,下完棋一並算賬。燕飛身體端正地坐著,然後手向身後一伸,小沙彌會意立刻恭敬地把茶碗送到師傅手裏。燕飛呷一口茶,目光平靜地瞧著老怪,本教官披掛上陣了,你亮劍吧!
眾人全都看著祁老怪,興趣盎然地等待著更為精彩的一盤對局開始。一個是“學院派”的專業六段高手燕大教官,另一個是“江湖派”無段位的草莽英雄祁老怪,二人今天狹路相逢,有如“華山論劍”,必有一番龍爭虎鬥!
祁老怪麵對燕大教官,顯得有些誠惶誠恐,抱拳說道:“燕教官,請恕我無禮,恭請先生賜教!”說著拿起一顆黑子,往棋盤上落定。剛才小陶晉敗在他手下,他認為那是小陶晉太輕敵,如今主帥出馬,他心裏也沒底,不知鹿死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