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開始,胡雪岩大費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無往不利,隻有他這一刻,怎麼樣也不能把王太太說服。他恭維瑞雲能幹,繁難的家務,在她手裏舉重若輕,又說嵇鶴齡不久就會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勞。凡此理由都敵不過王太太一句話:“瑞雲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說無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雖不成,和氣未傷,王太太當然感到萬分歉仄,便留了一個尾巴,說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卻等不得了,像這樣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見情,因此他另辟蹊徑,從王有齡身上著手。不過要讓他硬做主張,王太太也會不高興,說不定會傷他們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個比較緩和的辦法。
“太太!”王有齡用商量的語氣說,“嵇鶴齡這一趟總算是幫了我們全家一個大忙,剛才在席上已經談好了,他後天就動身到新城。不過人家幫了我們的忙,我們也要想想人家的難處。”
“那自然。”王太太問道,“嵇老爺眼前有啥難處,怎麼幫法?”
“他是父代母職。等一離了家,雖有個老家人,也照顧不了。我想叫瑞雲去替他管幾天家。”
王太太笑了:“這一定是雪岩想出來的花樣。”
“雪岩絕頂聰明,他想出來的花樣,不會錯的。”
“我不是說他錯。”王太太問,“不過其中到底是什麼花樣,總也得說出來,我才會明白。”
“是這樣子,雪岩的意思,一則替嵇鶴齡管幾天家,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二則讓瑞雲去看看情形,如果覺得嵇鶴齡為人合得來,他家幾個孩子也聽話,瑞雲認為應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沒有。否則就作罷,從此大家不談這件事,一點痕跡不留,豈不甚好?”
“這好,這好!”王太太大為點頭,“這我就沒話說了。”
“不過我倒要勸你。”王有齡又說,“像嵇鶴齡這樣的人,平心而論,是個人才,隻要脾氣稍為變得圓通些,以他的儀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雲嫁了他,眼前或許苦一點,將來一定有福享。再說,彼此結成至好,再連上這門親,你們可以常來常往,不也蠻熱鬧有趣的嗎?”
這句話倒是把王太太說動了。既然是講感情,為瑞雲著想以外,也要為自己想想,不管瑞雲嫁人為妻還是為妾,堂客的往來,總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輩不符,“老爺”們少有交往,內眷們就不容易軋得攏淘。自己老爺與嵇老爺,以後定會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雲見麵的機會自然就會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雲找了來,將這件事的前後經過,和盤托出,首先也就是強調彼此可以常來常往,接著便許了她一份嫁妝,最後問她的意思如何。
當胡雪岩和王有齡跟王太太在談此事時,瑞雲早就在“聽壁腳”了,終身大事,心裏一直在盤算,她覺得這時候自以不表示態度為宜,所以這樣答道:“嵇老爺替老爺去辦公事,他家沒有人,我自然該替他去管幾天家。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這話也對!”王太太是想慫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鶴齡傾心,但卻不便明言,因而用了個激將法,“不過,我有點擔心,他家伢兒多,家也難管,將來說起來,‘管與不管一樣’,這句話,就不好聽了。”
瑞雲不響,心裏冷笑,怎說“管與不管一樣”呢?明天管個樣子出來看看,你就知道了。
於是第二天一早,瑞雲帶了個衣箱,由高升陪著,一頂小轎,來到嵇家。嵇鶴齡已預先聽胡雪岩來說過,深為領情,對瑞雲自然也另眼相看,稱她“瑞姑娘”,教兒女們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費心,多多拜托!”嵇鶴齡不勝感激地說,“有你來幫忙,我可以放心了。這個家從今天起,就算交了給你了,孩子們不乖,該打該罵,不必客氣。”
“哪有這個道理?”瑞雲淺淺地笑著,把他那個大眼睛的小女兒摟在懷裏,眼角掃著那五個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極其忠厚老實。老二是女孩,有十二歲左右,生得很瘦,一雙眼睛卻特別靈活,話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對付。她心裏在想,要把這個家管好,先得把這個“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鶴齡打斷了她的思路,“我把鑰匙交給你。”
當家的鑰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雲當仁不讓,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接了過來。接著,嵇鶴齡又喚了張貴和一個名叫小青的小丫頭來,為她引見。交代這一些,他站起身來要出門了。
“嵇老爺,”瑞雲問,“是不是回家吃飯?”
“明天就要動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趕不回來,晚上有個飯局。”
“那麼,行李要收拾?”
“這要麻煩你了!行李不多帶。”嵇鶴齡說,“每趟出門,我都帶張貴一起走,這一次不必了。要帶些什麼東西,張貴知道。”
成人之美
嵇鶴齡到二更天才回家,帶了個客人來:胡雪岩。
一進門便覺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樣黑得不堪辨識,淡月映照,相當明亮,細看時是窗紙重新糊過了。走到裏麵,隻見收拾得井井有條。亂七八糟,不該擺在客廳裏的東西,都已移了開去,嵇鶴齡頓有耳目清涼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爺回來了!”瑞雲從裏麵迎了出來,接著又招呼了胡雪岩。
“費心,費心!”嵇鶴齡滿麵含笑地拱手道謝。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笑道,“我說這位瑞姑娘很能幹吧!”
“豈但能幹?才德俱備。”
這完全是相親的話了,否則短期作客,代理家會,哪裏談得到什麼“才德”?瑞雲懂他們的話,但自覺必須裝得不懂,從從容容地指揮小青倒茶、裝水煙。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說,煮了香粳米粥在那裏,如果覺得餓了,隨時可以開出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