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說:“你和洪林去吧,我在這兒看著他,這小子有兩下子,萬一知道他的老大把他賣了,我怕洪林有事。”
周亞迪想了想說:“可以,我想帶你去倉庫,也是想要你看看我的實底。”
我說:“迪哥,我知道你信任我,所以我得對得起你的信任,我真的怕自己兄弟有事。”
周亞迪拍拍我的肩膀說:“嗯,那你注意安全。”
幾分鍾前我還在打算為寧誌拚命,為與戰友一起血戰金三角的想法興奮,幾分鍾後我開始為能夠和寧誌單獨敘舊而欣喜若狂。我再次伸手揉了揉自己狂跳的心說:“你放心去吧,我不會動他的一根汗毛的,就算他對我動手,我也肯定不要他的命。”
周亞迪“嗯”了一聲:“走,進屋。”
他側開身子給我讓開了路,突然,我不記得之前他是否也有走在我身後的習慣。我的神經機械式地繃緊了。難道我和寧誌剛才的交流被他識破了?他知道在這荒山野嶺的,說什麼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故意設計先穩住我們?然後找機會將我和寧誌除掉?我看了一眼周亞迪,他又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進屋。我見那屋子黑洞洞的屋門裏,什麼也看不到,而且剛才一直沒有半點兒動靜,我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難道寧誌已經被他們控製了?
我伸手拍了拍周亞迪的胳膊,做了個“請”的姿勢說:“走,回屋。”實在不行,我就隻能先拿周亞迪當人質了。
周亞迪微微一笑,走到我前麵朝屋內走去。我跟在他身後,隨時準備拔槍射擊。在他的腳步跨進門的一瞬間,我幾乎就要拔槍了,卻見寧誌出現在門口,對著周亞迪點點頭,然後還是一副看我不順眼的樣子,瞥了我一眼。我提在嗓子眼的心這才稍微放了下來。我進屋見洪林正一條腿踩在凳子上和阿來閑聊。我抹了把額頭不知什麼時候滲出的汗,對阿來說:“給我來瓶水,真他媽熱。”
半瓶水灌下肚,我瞟了眼寧誌,心徹底放了下來。我和寧誌剛才的所謂交流,就算是有人站在身邊看,也不會有任何破綻,而我後來撿那個煙盒時,也確定不會有人看到。看來我真的有點兒神經過敏了。周亞迪說:“洪林,跟我去提貨;秦川,你和阿來留在這裏陪這位兄弟。”
我故意瞪著寧誌,應了周亞迪一聲。
周亞迪臨出門又回頭對寧誌說:“這位小兄弟有沒有什麼特別愛吃的?晚上一起吃飯。”
寧誌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繃帶:“周老板不用客氣了,醫生讓我忌很多口,得清淡點兒。”
周亞迪點點頭,又對我說:“那秦川呢?”
我把自己胸口拍得山響:“我沒事,好酒好肉、山珍海味統統消受得起。”說完,我不懷好意地對寧誌笑笑。
周亞迪對著寧誌苦笑了一下,與洪林一起出了門。我溜達到門口,看著他們的車走遠後,我背著手走到桌前,看著一直蹲在角落裏的阿來,正想怎麼把他打發出去,屋外又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一聲急刹,有人從車內跳下,“咣”的一聲關上車門。
難道他們落下了什麼?我朝那個藏槍的角落瞥了一眼,起身一邊摸著後腰別的槍,一邊朝外走去。一個身影拿著槍背著光站在門口,我迅速摸出槍對著他。那人看到我,收起槍說:“迪哥呢?”
是洪古。他進到屋裏,目光掃了一圈,當看到寧誌身上時,我明顯看到他渾身一顫。我意識到不妙,轉頭一看寧誌也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洪古。糟糕,在平涼那個礦場的屋頂,洪古沒有看清我,可跟寧誌麵對麵地交過手!
我立刻抬起槍對準洪古,在我開槍的同時,洪古對準寧誌的槍也響了。
洪古捂著脖子,幾個趔趄靠到身後的牆上,慢慢地出溜到地上。他的墨鏡耷拉在臉上,直愣愣地瞪著我,指縫裏的血泉水一樣往外噴湧著。我上前一腳將他落在地上的槍踢飛,轉身見寧誌已經躺在了地上,手笨拙地摸索著將我剛踢過來的槍抓住。他的額頭上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小小的槍眼。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想喊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喊不出來,隻是張著嘴任由眼淚從眼睛裏、鼻孔裏瘋了似的往外流。
寧誌眨了下眼睛,像是想對我說什麼,微微啟開的嘴巴卻一動也沒動。他抓住那把槍,勉強對準洪古的方向扣動了扳機。他頭部中的那一槍已經嚴重影響了他的動作和判斷以及思維。子彈從他手中的槍裏射出,卻打在他自己的腿上。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一下又一下繼續扣動扳機,接著又有一槍打到了他的腳上。直到槍裏的子彈全部射出,他還在不停地扣著扳機。
我那口氣,在我開槍後就像是被一塊巨石壓在身體裏,任我怎麼努力也無法喘上來。就在我將要窒息的那一刻,我使足了渾身的力氣,喊了出來。那聲嘶喊刺破了我自己的耳膜和心髒。我站起身,從牆角裏拎起還在掙紮的洪古,瘋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他的臉上,破碎的鏡片一塊又一塊被我砸進了他的鼻子、臉和眼睛。我一邊喊一邊打,一直將他打到寧誌旁邊。我揪著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死死地按在地上,按在寧誌能看到的咫尺,一直打到拳頭發麻。洪古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咽了氣,臨死前,頭歪在一邊,眼睛睜著,看著寧誌。
我見寧誌又眨了下眼,大概想看看我,終究眼珠也沒能動一下,盯著死在他一邊的洪古那血肉模糊的臉,瞳孔突然一閃,整個眼睛失去了光澤。
我的眼淚在寧誌犧牲的一瞬間就再也流不出來了,我的嗓子無論怎麼努力也發不出一點兒聲音。癱坐在犧牲在自己麵前的戰友的遺體旁,我連拿起槍自盡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當時能有力氣在自己頭上開一槍的話,該有多好。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搖晃我的肩膀,那感覺就像另外一個世界有人想把我叫回一般。我想回應,卻不知怎麼辦。
“秦哥!”那個聲音終於像是從遙遠的外太空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邊。我猛地回過神來,阿來正戰戰兢兢地看著我。
“打死我吧。”我幾乎是在乞求他,一直跪在地上的我笑了,“求你了。”
阿來看了看地上的洪古和寧誌,又看看我,帶著哭腔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你求我那麼多次,我隻求你這一次,把槍拿起來,打死我。”
當我的理智一點點地恢複過來後,我知道,如果阿來不打死我,我就必須得打死他,就像最初我曾擔心的那樣:我怕有一天,當阿來的生命與我的任務發生衝突時,我會怎麼樣。答案現在很明了,他看到了這一切,就必須得死。可此時的我,隻想和自己戰友一起死在這裏,洪古對寧誌開的那一槍幾乎粉碎了我所有的信仰和希望。
阿來拚命地搖著頭說:“秦哥,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我該怎麼說?你教我。”
我說:“拿槍打死我,不然我會殺了你,快一點兒。”
阿來不停地搖著頭說:“秦哥,是不是我看到了不該看的?如果是那樣,你打死我吧。”
我伸手揪住阿來的領口,站起身將他推到牆角,用槍抵住了他的額頭。他閉上了眼,渾身顫抖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眼淚鼻涕流了滿臉:“我老婆,求你了,照顧她,秦哥。”
我扳開了槍的擊錘,我隻需輕輕動一動食指,眼前這個阿來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可以跟周亞迪隨便編一個沒有人會懷疑的故事,然後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
阿來緊緊地閉著眼,極度的恐懼讓他發出了奇怪的嗚嗚聲,他繃緊了全部的神經等待著我開槍。我的腦海中卻滿是他在監獄裏唯唯諾諾跟著我的樣子,我遲遲下不了手。我知道,他不死,極有可能暴露,後果也是我無法承擔的。
“阿來,”我說,“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好好待著,非要跟我出來。”我不知是在對他解釋,還是安慰在我自己。阿來說:“秦哥,我答應過你,出來什麼都聽你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就拿去吧。”
終究,我還是鬆開了他。對於阿來,不論殺或不殺,後果都是我無法承擔的,但是做出的這個選擇至少能讓眼下的我稍微好受一些。阿來癱軟在地上,渾身不停地發抖。我說:“胡經的人和洪古打了起來,然後我打死了胡經的人,記住了嗎?”
阿來一個勁兒地點頭:“胡經那個兄弟和洪古哥打了起來,秦哥出手打死了那個兄弟。”說著,他哭了起來。
我說:“去,拿水幫洪古哥洗洗臉。”
阿來應了一聲,幾乎是爬到桌子上拿了一瓶水,又爬到洪古屍體前,幫洪古洗臉。我始終不敢朝寧誌那裏看一眼。我坐回凳子上,背對著阿來說:“你不好奇是怎麼回事嗎?”
阿來說:“那人打洪古哥,秦哥把那人打死了。”
我笑了笑說:“無所謂,你把我賣了,我最多就是一死,我早夠本了。”
阿來沉默了一會兒,起身站到我旁邊說:“秦哥,你覺得你死了我能有好嗎?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不相信我?”
對於他的質問,我無心理會,搖頭笑了笑沒有吭聲。
屋外再次響起汽車引擎聲的時候,我已經懶得去理會,或者說對於阿來是否會按照我交代他的去說,我也根本不在乎了。甚至當周亞迪和洪林走進屋,看著滿屋的血腥大驚失色時,我都懶得扭頭去看他們一眼。
周亞迪和洪林大驚失色,跑到洪古的屍體邊,發現洪古已經死了後,周亞迪走到我身後,問道:“怎麼回事?”
他這麼一問,我不知從哪裏躥出一股火,“騰”的一下站起來,揪住周亞迪的衣領幾乎歇斯底裏地喊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為什麼?現在我的兄弟又死了一個,我他媽還沒和他喝頓酒呢,我操你媽的周亞迪,我操你媽!”我一邊罵著他,一邊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按到牆上。
周亞迪失魂落魄地任由我推搡著,沒有絲毫反抗。站在一邊的洪林抹了把眼淚說:“秦川,你別衝動,你先放開迪哥。”
我扭頭罵道:“滾你媽的,老子就不放,我兄弟死了你知道嗎?我們連頓飯都沒吃,連杯酒都沒喝,就他媽死了,都是因為你們這幫王八蛋。”
“秦川,罵吧,罵我一頓,打我也行。”周亞迪失聲哭了出來。站在一邊的洪林也湊了過來,我們三個人站在寧誌和洪古的屍體旁抱頭痛哭,宣泄著彼此截然不同的悲傷。
洪林抹了把眼淚,拔出槍對準阿來的頭說:“到底怎麼回事?”
阿來嚇得睜圓了眼睛,舉著雙手一個勁兒地往後退,一邊退一邊說:“是那人突然朝洪古哥開槍,要不是秦哥開槍把他打死,恐怕我們就見不到你們了。”
洪林一直把阿來逼到牆角無路可退,槍抵在阿來的額頭上,喘著粗氣說:“你敢騙我?”
阿來渾身發抖,還是堅持直視著洪林:“我沒有。”
洪林慢慢把槍的擊錘扳起,阿來嚇得臉已經扭曲得變了形。我低下頭,看著地上寧誌的屍體,準備隻要阿來一揭穿我,我就立刻拔槍把在場的所有人全部打死,一個不留。我冷冷地說:“你要幹什麼?”
不等洪林說話,周亞迪用手臂彎著洪林的肩膀,看著他說:“事情弄成這樣,冷靜一點兒,還有事要做。”
洪林愣愣地看著地上的洪古,好一會兒才回過頭,對還縮在牆根的阿來說了聲“對不起”,走過來蹲在我旁邊說“謝謝你”,說完狠狠地瞪向寧誌的遺體。
周亞迪抹了把臉咬牙切齒:“胡經,我遲早要把你銼骨揚灰。”看著洪古的屍體說,“一會兒人來了,把我們的兄弟抬回去,葬在振鵬旁邊。”
洪林指著寧誌問:“那這個呢?”
周亞迪狠狠地說:“扔到外麵去。”
洪林正要動手,我喝道:“你別動,我來!”我對阿來說,“阿來,過來幫忙。”
我和阿來抬著寧誌正出門時,洪林上前踢了寧誌一腳。我騰出一隻手指著洪林喝道:“我操你媽的,人死了你來勁兒了?你現在逞什麼能?你再動一下試試?”
洪林顯得很委屈,正想解釋什麼,卻被周亞迪攔住,他對我說:“快點兒,別太遠了,一會兒人來了,我們就該出發了。”
“阿來,走。”我對抬著寧誌腿的阿來說。
我和阿來將寧誌抬到屋後的樹林中,我選了一個視野相對較好、亂石堆積的地方放下寧誌。我拒絕阿來幫忙,親自將石塊一塊塊地搬開,不多時,搬開了一個足夠容納寧誌遺體的大坑。我折了些樹枝鋪滿坑底,將寧誌的遺體放到坑裏,又用樹枝和野花將他掩蓋上。最後才用石塊堆出一個墳頭。自始至終,我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流一滴淚。阿來很識趣地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轉過去!”我說。
阿來愣了一下,很快轉過身背對著我。
我向後退了一步,對著寧誌的墳頭,立正、敬禮。
4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生者把親友的逝去稱為“走了”。那始終蘊含著生者對逝者無窮的思念,以及對未來的希望。走了,總會回來的,或者總會再遇到的。我強迫自己把記憶調回到在機場與寧誌分別的那一刻,在我的印象裏,他隻是去執行自己的任務了,執行一個不能告訴所有人的任務,很機密,很牛逼。
所以,我想再次跟寧誌見麵的時候,我要問問他:你到底哪裏比我強,為什麼總會得到組織更大的信任,也因此分配給你最緊要的任務,告訴我為什麼?另外,如果見到鄭勇,請代問好,總有一天我們會重逢。
我坐在洪古的屍體旁擺弄著手裏的槍,用最快的速度拆解,將零件淩亂地擺放在洪古的屍體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裝好,舉起來對準了洪林的眉心。不等他臉色有變,我將槍收起,再次拆解,再次安裝,這一次又對準了周亞迪。周亞迪被我這一驚一炸的動作搞得有些心神不寧,又無法發作。整間屋子裏,隻有手槍零件接觸發出的金屬撞擊聲,處於一種臨近死亡的沉寂中。
當我第三次組裝起來,對準阿來的時候,周亞迪的人來了。他們走進屋子看到我正舉著槍,下意識地舉起手往外退。看到他們的樣子,我笑了。周亞迪臉上有些掛不住,喝了一聲:“都給我進來。”那幾個人才試探著一步步地往屋裏挪。
我收起槍,站起來對周亞迪說:“迪哥,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走吧。”
周亞迪狠狠地瞪了來人一眼,轉頭對我說:“秦川,胡經那裏你不要出麵了,你和洪林直接去邊界,那裏還有我們的倉庫。”
我說:“然後呢?”
周亞迪說:“我和胡經帶著這裏的貨去跟你們碰頭。”
我問道:“什麼時候出發?”
周亞迪說:“現在,我故意把時間安排得這麼緊,是怕夜長夢多,也讓胡經沒那麼多時間耍花樣。”
我說:“我和洪林都不在,你怎麼辦?”
周亞迪笑笑說:“放心吧,丹雷將軍現在可不想讓我有一點兒事。”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周亞迪把時間安排得這麼緊,不僅是胡經沒有時間開小差,我也沒有機會和程建邦取得聯係了。我說:“我想回去跟蘇莉亞打個招呼。”事到如今,我隻能用這樣的借口來爭取一個給程建邦留點兒情報的機會了。
“不用了,出來前我跟她說過了。”周亞迪笑了笑說,“順利的話十多天就回來了。”
我想起今天出門後,蘇莉亞站在車後的樣子。想必她是知道我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看了看阿來,轉瞬就把讓他幫我帶信的念頭取消了。既然是我把局麵弄成這樣的,也隻能再由我獨自繼續走下去了,對於一個生無所戀的人而言,還會懼怕什麼呢?我說:“迪哥保重。”衝阿來使了個眼色,隨洪林上了車。
周亞迪跟了出來,站在車外,雙手搭在車窗上。我們都以為他要叮囑點兒什麼,誰知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鬆開手說:“保重,人沒事就好,其他的不要看得那麼重,算我求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
洪林說:“活著回來也行,我有個條件,你得請我們去拉斯韋加斯度個大假。”
周亞迪說:“你又不是沒去過。”
洪林指指我說:“秦川肯定沒去過,這次我給他當向導。”
周亞迪看著我說:“有興趣嗎?有興趣的話,我這就去給你們訂酒店。”
我扭頭問後座的阿來:“你呢?”
阿來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秦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周亞迪看了一眼阿來,說:“你也得好好地回來,我可沒有那麼多閑工夫照顧你老婆。”他歎了口氣,似乎有些自責,又說:“以前我有做得不對的,所以你更要活著回來找我報仇。”
阿來有些受寵若驚,張著嘴巴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亞迪又對洪林說:“這次你們聽秦川的,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洪林點了點頭說:“放心吧。”
周亞迪看著我說:“洪林跟了我很多年,差不多知道我所有的事,時間來不及了,你要有什麼問題就問他。”
我點了點頭。
周亞迪把手搭在反光鏡上,依次不停地看著車內的我們三人,遲遲不願鬆手。洪林抓抓頭說:“再晚怕來不及了。”
周亞迪這才鬆開手,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往後退了幾步,把頭扭向一邊,對我們擺擺手,示意我們出發。洪林將車子開出很遠,還不時地掃著反光鏡。我轉身一看,周亞迪還站在原地,向我們張望著。
周亞迪已經做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態,能讓他這樣拚命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對於一個愛才如命的人來說,趙振鵬的離去給他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他跟丹雷將軍所說的那個計劃還沒有開始,洪古又死了。他身邊除我之外的三員猛將,隻剩下了洪林一個。
關鍵在於這些人都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換句話說,趙振鵬和洪古死得太不值得。看著周亞迪慢慢從後視鏡中消失,我突然想,如果他知道趙振鵬和洪古都死在我的手上,會作何感想?這個想法讓我奇怪地興奮起來,這種興奮伴隨著切膚的痛楚,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頭滴血的聲音。
“你笑什麼?”洪林問道。
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我笑了,而我自己居然全然不知。我就勢索性哈哈地笑出聲來,洪林的臉色跟著緊張起來,“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說:“你說,這次有沒有機會把胡經殺了?”
洪林咬著牙說:“殺了他?我要讓他生不如死。”
我裝作很好奇的樣子問:“怎麼個生不如死法?打算怎麼做?”
洪林從後腰抽出塑料袋丟到我懷裏說:“這是這次運貨的地圖,一共兩條線。迪哥說碰了頭再決定走哪趟線,怕胡經提前知道了耍花樣,所以我們要每一條都熟悉才行。”
看著懷裏那個塑料袋,百感交集。我仿佛經曆了幾個世紀從肉體到精神無休止的被碾軋才得到這個。此刻,它就那麼乖乖地躺在我的懷裏,似是在嘲弄我,不時隨著車輪的顛簸在我懷裏微微地跳動著。
我用力甩了甩手,抑製住手指的顫抖,慢慢打開塑料袋,攤開了那張地圖,上麵用紅筆赫然標注著兩條曲折路線。我把我的腦海中寧誌給我提供的那條路線假想到圖上後發現,這三條線均通過中緬邊界進入雲南,隨後從三個方向分別走向廣西、貴州和四川,再由這三個地方分散到全國各地。寧誌給我的線路是往四川方向的。也就是說,已經有一批毒品正運往中緬邊界,然後直奔四川。這批貨連周亞迪都不知道。眼下我要做的是將這份情報盡快送到徐衛東手中,完成我的任務。
這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了,可是我總覺得有些不甘。因為周亞迪在醞釀的事遠遠不隻通過這批毒品打垮胡經。我說:“迪哥說的那個計劃是什麼?”
洪林一隻手把著方向盤,一隻手摸出煙遞給我說:“幫我點根煙。”
我點了根煙塞到他嘴裏,洪林美美地抽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迪哥不想沒完沒了地這麼做買賣了。”
我看著他說:“什麼意思?不想做毒品了?”
洪林笑笑說:“不是不做這買賣,是不想這麼做買賣。迪哥說,現在我們都見不得光,他想帶著咱們堂堂正正地活。”
我歎了口氣說:“算了,不說我不問了,拐彎抹角的。”
洪林嗬嗬一笑說:“迪哥想和政府合作。”
“政府?”我有點兒意外,“哪個政府?想開海洛因全國連鎖店?”
不光洪林,坐在後麵的阿來也撲哧一下笑了。洪林笑夠了說:“貨能變成錢,錢能幹很多事,包括競選,具體我也不懂。反正迪哥說隻要控製了金三角,壟斷幾個地方的買賣,就有的談。”
我說:“我上次和迪哥在丹雷將軍那兒聽到俄羅斯和蒙古什麼的,難道想去那裏?”
洪林搖搖頭說:“那倒不是,你說的這些都是洪古幫著他做的,目的隻是在那兒交點兒用得著的朋友罷了。”
我說:“我也不懂這些,但我總覺得好玄。”
洪林說:“迪哥是外國長大的,路子很野,他說行就一定行。”
我點點頭說:“這我信,算了不說這個了,咱倆也聊不出個所以然來,先把胡經解決了再說。”
洪林“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看來,周亞迪的野心遠比我想象中更大。我攤開那張地圖,將那兩條紅線途經的所有地方依序記牢,見一些邊境上標注著不同的數字,我指著其中的一個數字問洪林:“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
洪林扭頭掃了一眼,說:“界碑號。”
我又問:“我們為什麼要相信胡經的這個路線?真有那麼安全?”
“胡經為了這幾條線花了血本,差不多要傾家蕩產了,尤其是上次為了買通監獄裏的人殺你們,更是給了天價。”洪林說到這兒看了我一眼,“迪哥說的沒錯,從監獄出來那次,如果不是你,恐怕……”
“還是說這個地圖的事吧,我擔心他耍我們。”我打斷了他。
洪林說:“其實之前我們使了手段拿到過幾次,但是每次版本都不一樣,而且拿到的都是三條線,迪哥不敢確定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我說:“既然以前沒有大量地運過貨,那胡經的這些路線又是從哪兒來的?”
洪林說:“咱們沒運過而已,胡經一直都沒閑著,為了這個,他損失了不知道多少,所以我說他是花了血本的。如今路線有了,他卻沒多少本錢了,才急著找人合作運貨翻身。”
我說:“這次你打算怎麼幹?迪哥一直沒有給我明確地說過。”
洪林扭頭看了我一眼:“剛才迪哥不是說了嗎?聽你的。”
我說:“聽我的,就索性把胡經的貨全吞了,拉回去給迪哥。”
“哈哈哈,”洪林笑著說,“我真的太佩服你了,膽子夠大。但是迪哥說了,要我們無論如何活著回去,意思就是不要冒太大風險,他的那些貨就是幹掉胡經的成本。”
我說:“據我所知有好幾百公斤,這可不是小數。”
洪林說:“對胡經來說,這的確不是小數,但對我們來說,出得起,為了幹掉胡經,值得。不過既然迪哥說了要聽你的,那就按你說的辦。”
我看了看天色,問道:“多久能到?”
洪林說:“得後半夜了,你累了就休息。”
我調好座椅打算躺會兒,就聽到洪林說:“秦川,你還是和我聊會兒吧,什麼都行。”
我以為他開車開累了,怕打盹兒,於是說:“開累了?要不我替你會兒。”
他搖搖頭說:“不是,靜下來我老想著洪古,心裏不好受。”
站在他們的角度看,洪林和洪古以及趙振鵬又何嚐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盡管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隻是簡單的江湖義氣,幹的是喪盡天良的買賣。但人是感情動物,從這點來講,我並沒有資格鄙視他們之間的感情。相比之下,我隻是幸運一點兒,生在一個安定的國度,不必像阿來一樣為了生存身不由己地顛沛流離,也不必像他們一樣除了販毒這條邪路再也無路可走。如果不是為了執行任務,我這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接觸到周亞迪這樣的人。雖然此時我和洪林都在為自己逝去的戰友悲傷,但那並不能成為我同情他的理由。
“你和洪古認識多久了?”我故意問道。
洪林扭頭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一起長大,他是我哥哥。”
“嗯。”我頓了一頓,“我應該猜到的,洪林、洪古。”說話間我回頭看了一眼阿來,他的目光與我碰到後,迅速躲閃到一邊,朝車窗外看了看說:“可能要下雨了。”
洪林說:“我們不是親生的,但都是周叔叔養大的,名字也是他給我們起的。”他猛地一腳將車刹住,雙手扶著方向盤,喉頭抖動著,看得出他在極力忍住眼淚。
如果在幾天前,遇到這樣的事,我會自然而然地將自己切換成那個逃犯秦川,與洪林一起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可是現在,我像是在聽一個與我完全無關的故事,甚至總有一種想告訴他,他的哥哥是死在我的手裏的衝動。
我很想看到他聽到這些之後的表情。
洪林咬了咬牙,又發動了車,緊閉著雙唇,死死盯著前方的路,時不時吸一下鼻子。
我本想繼續用這些話刺激他,就好似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能夠緩解我的悲傷一樣。誰知他突然說:“秦川,謝謝你,你幫我哥報了仇。”他說得很誠懇,誠懇得讓我有一種被自己的謊言欺騙的幻覺。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阿來,這次他學精了,專心致誌地趴在車窗上看著天邊的烏雲。
我說:“我早就想殺了他,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
洪林感激地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胳膊,看著他的樣子,我突然覺得他好可憐。我將地圖折好裝進塑料袋,丟到了駕駛台上,看了一眼前方被烏雲遮蓋的青色的天空,轉頭對阿來說:“那邊就是中國,你去過嗎?”
阿來愣了一下,忙搖頭。
洪林接道:“我去過,到處都是人。對了,你想家嗎?”
我苦笑了一下說:“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被抓住就是死。”
洪林說:“放心吧,不到邊界就把他們全幹掉。”
5
日落時分,洪林把車停下,從後備廂拿出一個油桶給車加油。我轉身小聲對阿來說:“你有什麼打算?”
阿來看看我,搖了搖頭,不說話。
我已經踏上了歸程,對於腳下這片土地,除了噩夢般的回憶之外,沒有半點兒眷戀。如果說還有什麼牽掛的話,可能就是坐在我身後的這個阿來了。明天,整件事會發展成什麼樣,恐怕沒有人知道,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既不打草驚蛇,又能成功脫離他們把情報遞回去。這情形就像是一場賭博、一場豪賭。
最壞的打算就是把所有的貨都毀了。
“下來活動活動吧,一會兒的小路很顛。”洪林一邊加油一邊說。
我打開車門,跳下車伸了個懶腰說:“還有多久?”
洪林指著路邊,“快了,從這裏下去。”他收起油桶說,“開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迪哥認識你沒幾天,就那麼相信你。”
我說:“嗯,那會兒你還想和我動手。”
洪林將汽車油箱蓋鎖死,把油桶丟回後備廂說:“沒辦法,信錯人,隨時都會死的。”
他們就是因為信錯了我,先後死了趙振鵬和洪古。我點點頭說:“我明白,但是被人懷疑的滋味不好受。”
洪林點了支煙,抽了一口說:“每次這條路,都是我和我哥一起走,迪哥也安排過別人,我都沒同意,因為我不相信他們。”
我想了想,說:“謝謝。”
洪林突然摸出一把槍,“哢嗒”一下上了膛,指著正準備下車透氣的阿來說:“但是我不相信他。”
阿來剛打開車門準備下車,卻看到一把槍正對著他,腳下一軟一跟頭摔倒在地上。洪林將嘴裏叼著的煙吐到地上,往後撤了一步,說:“阿來,對不起。”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抓住他握槍的手往上一抬。“嗒”的一聲,那槍打到了空中。
阿來篩糠似的跪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縮在車輪邊。洪林沒有就此罷休,他的手勁兒極大,很快掙脫了我的控製,再次對準了阿來。我想去扭他的胳膊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往後一撤,想用身體攔住洪林。誰知道我慢了一步,在我擋在槍口前的同時,洪林已經開了槍。我的左肩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撞了一下,隻覺得一麻,整個身體被子彈的衝擊力撞得連著向後退了好幾步,絆倒在阿來身上。
洪林驚呆了,瞪著眼睛喝道:“秦川!”
我的整條左臂已經失去了知覺,麻木的感覺以中槍的彈孔為中心迅速擴散。我看了一眼傷口湧出的血,說:“這槍我替他挨了,行嗎?”
洪林舉著槍,見沒有傷到我的要害,似乎鬆了一口氣,低聲喝道:“秦川,你讓開。”
他的神色很是堅決。我死盯著他的眼睛,咬牙說:“趙振鵬是我的兄弟,我願意為他去死。迪哥是我的兄弟,我願意為他去死。洪古是我的兄弟,我願意為他去死。現在,你是我的兄弟,阿來也是我的兄弟,你覺得我會看著你殺他嗎?”
這是我的真心話。不管我願不願意、承不承認,我已經把阿來當作了朋友。就算是我口袋裏的那根我在監獄裏磨出來的小鐵棒,我都有了感情,何況是一直陪伴在我左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