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1 10(1 / 3)

第十章 我是戰士,我叫秦川

1

臨睡前,我讓蘇莉亞幫我查看了身上的傷口,果然她拿來了一堆外傷藥品和紗布。我想收拾一下丟出窗外給程建邦,但拗不過蘇莉亞,她堅持要親手幫我處理,我隻好跟阿來閑聊著天,趴著讓蘇莉亞給我消毒抹藥。

背上怎麼有熱熱的水滴上的感覺?阿來的表情也怪異了起來。我一回頭,蘇莉亞正低頭抹眼淚,原來之前熱熱的是她落在我背上的眼淚。看見她哭我一下沒了主意,衝阿來使了個眼色求助。誰知阿來假裝沒看到,站起身說:“秦哥,你這兒有煙沒?”話音未落一包煙就丟到他的懷裏,他拿著煙看著蘇莉亞,嘿嘿一笑,說:“秦哥,要不你早點兒休息吧,我也困了。”假模假樣地伸著懶腰打哈欠。

我說:“你去睡吧。”他像是接到聖旨一樣轉身就往外走。我又說:“我給你安排的事,就是天天待在這兒睡覺,哪兒也別去。”

阿來剛走到門口,聽我這麼一說,停了下來,抓抓頭說:“對了,秦哥,你教我兩招吧。”又走了回來坐在椅子上。

我從床上爬起來,整好衣服活動活動了四肢,對蘇莉亞說:“沒事了,你早點兒休息吧,我和阿來說點兒事。”

蘇莉亞收拾好藥品和紗布放在我的床頭,始終低著頭沒有看我一眼。臨出門的時候,她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指指我做了個睡覺的姿勢,默默地離開了。

我回過頭見阿來還盯著門口發呆,說:“好看嗎?”

阿來回過神來,笑著指了指門口,說:“秦哥,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斬釘截鐵地說:“不該說。”

阿來沒想到話到嘴邊被我堵了回去,噎了一下,說:“不是,我覺得……”

“你想說就說吧,不過後果自負。”我冷冷地看著他。

他想了想,猶豫了一會兒,一咬牙說:“沒事了。對了,迪哥真的同意你帶著我了?”

看著坐在我對麵的阿來,我不禁有些心酸。如果我是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我很想和他談談心,畢竟在這段日子裏,他是陪在我身邊最多的人,可是,我又不能放下警惕。我說:“對了,要是有的選,你想過什麼日子?”

阿來顯然被我的這個問題驚呆了,張著嘴巴看了我半天,說:“這個,我真沒想過。”

我說:“我覺得就算你跟著我出去做事,攢點兒苦勞,也未必就能如你所願。”

“秦哥,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不管行不行,我都得試試,不然……”他看了看我,低下頭不再言語。

不然什麼?為什麼是唯一的機會呢?我學著周亞迪的思維模式,站在阿來的位置想了一遍後,我明白了他的顧慮,雖然可氣,倒也是事實。我說:“不然如果我死了,你隨時都會被當作炮灰,因為這裏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可能會給你任何機會。而且你也回不去,你也不會把你太太接來,你的命運就全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了,是這樣嗎?”

阿來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我笑了笑說:“所以你很擔心我的安危,因為我身上寄托著你的全部希望。”

阿來低著頭一言不發。我說:“你應該直接告訴我,我可以幫你一起想辦法,你這樣給我的感覺是你在利用我,你對我的所有好都是為了你自己。”

阿來終於沉不住氣了,抬起頭,紅著臉說:“秦哥,你說得對,我的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我是個小人物,在哪裏都是,我們這種人的死活誰會在乎?我隻想和我老婆在一起,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平時受點兒氣沒關係,至少我們還在一起,還活著。我是打心眼裏敬佩你,我長這麼大沒交過什麼朋友,從來都是被人看不起,隻有你把我當朋友,還救我的命,一直照顧我,不然我早死好幾次了,秦哥,我想跟你做事不光是為了我自己,我想為你做點兒什麼,哪怕替你死都行,我知道我沒資格求你什麼,但我真的求你一件事,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能不能照顧下我老婆,她是個苦命的人……”他再也說不下去了,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著。

我從來不會安慰人,也不懂怎麼能讓一個痛苦的人快樂些,就像蹲在我麵前的這個被命運折磨的痛哭的男人,讓我一時間手足無措。與他相比,我是幸運也是幸福的,至少我知道我該做什麼,至少我不會將自己的命運依賴在某個人身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他,我遲早會離開這裏,而他還將繼續這麼活下去。

我說:“你如果覺得跟著我,在迪哥麵前攢點兒苦勞管用,那麼就按我下午和你說的做。”

阿來一邊哭,一邊拚命地點頭。

我說:“回去睡吧。”

阿來抽動著肩膀,低頭抹著眼淚說:“秦哥,謝謝你。”給我鞠了一躬,轉身出了門。

我把床頭那堆藥品和紗布盡量包緊,從窗戶順著牆丟了出去。站在窗口待了很久,也沒有什麼動靜,心頭有些煩悶,抓起桌上的酒大大地灌了幾口。

第二天我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我一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第一時間爬到窗口朝下一看,我笑了。我扔下去的紗布包不見了,那車的帆布上多了一個幾乎被切成碎渣的榴梿。程建邦來過了,這麼恨榴梿的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他還有閑空將一個榴梿碎屍萬段,說明他沒有大礙。看來,晚上我得再扔些煙和食物下去了。

下午,周亞迪來了,身後跟著洪林。我見到洪林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兒,直到他湊上前捶了自己的胸口一拳,笑著對我說“活的”,我才反應過來。對於洪林還活著這件事,周亞迪比洪林自己要高興。這讓我更加佩服周亞迪,他的確籠絡了不少能人,而且這些人個個願意為他賣命。

我圍著他打量了一圈,問道:“沒有受傷吧?”

洪林搖搖頭說:“沒事。”

周亞迪上前攬著我和洪林的脖子說:“這下好了,哈哈哈。”

洪林說:“老板,也和秦川兄弟打過招呼了,我去辦事了。”

周亞迪點點頭說:“去吧,路上小心點兒。”

洪林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出了門。不等我問,周亞迪說:“我讓他去找胡經,你路不熟,再一個你和胡經有點兒過節兒,我怕他羞辱你兩句,彼此再翻了臉。你要不翻臉吧,我又替你委屈。算了,讓洪林去吧。”

我說:“你想事真周全。”

“都是兄弟們的命,能不想得詳盡點兒嗎?”周亞迪往門外走去,說,“洪古應該快回來了,我先走了,你一會兒跟蘇莉亞去醫生那裏複查。”

送走了周亞迪,我開始感到莫名的興奮,眼下的所有氛圍都讓我覺得很快就要展開決戰了。周亞迪自信滿滿的微笑,讓我肯定他已經勝券在握。

我以為蘇莉亞會帶我去找醫生複查,誰知她直接把上次為我手術的那個醫生帶到了我的屋裏。我以為至少需要些儀器什麼的,誰知他隻是將手指搭在我的腕上,把了一會兒脈,幽幽地說:“你年紀輕輕的,為什麼心事那麼重?”

我反問道:“到底怎麼樣?”

他說:“沒有什麼大礙,但還是抽點兒時間去休養一下吧,不然將來會落下很多毛病的。”

將來?聽到他說這個詞,我有些恍惚,又覺得好笑,笑了笑說:“忙完這一段,我會的。”

他點點頭,起身對蘇莉亞說:“放心吧,沒什麼事。”

蘇莉亞笑著將醫生送出了門後,回頭對我豎起了大拇指,看上去比我還高興。

我說:“我想出去走走。”

這短短的兩天裏發生了太多事,我必須見到程建邦,或者我根本不能讓自己的大腦有絲毫空閑。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刻意避開關於寧誌的一切,哪怕是預感到將要想起他的什麼,都強迫自己立刻轉移開注意力。唯一能讓我有些許安慰的,是我知道程建邦安然無恙,而且我們所執行的任務似乎也看到了曙光。

快點兒結束吧,我可能再也無力繼續下去了。如果說,有生以來最讓我期盼的人和事是什麼,那麼無疑是周亞迪以及他運毒計劃的消息。

我們走到屋外不遠處的一片竹林邊時,我對蘇莉亞說:“你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程建邦一定就在這周圍,我得盡快支走蘇莉亞。

蘇莉亞固執地搖搖頭。我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想自己待會兒,可以嗎?”

她看了我半天,終於極不情願地點點頭,用手比畫著讓我早點兒回去。

我就地坐了下來,看著蘇莉亞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我站起身佯裝散步,朝竹林深處走去,尋找著相對隱秘的地方。確定四下不可能有人後,我找了塊裸露在地麵的青石坐了下來。可是,連著抽了三根煙後,除了偶爾掠過竹林的風會吹得竹葉唰唰響外,沒有一點兒動靜。我不禁有些心慌,難道程建邦遇到了什麼麻煩?還是他受了很重的傷?那天與他分別後,有一隊周亞迪的人馬是朝著我們來的方向去的,難道他遭遇了那些人?我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出來吧。”我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假裝已經看到了正躲在某個死角看著我出洋相的程建邦。

果然身後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忍不住笑了,我說:“好玩嗎?”我故意沒回頭,程建邦願意跟捉迷藏似的出現就由著他吧。

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變成了清晰的腳步聲,而且不止一人。我警惕地轉過身去,來人果然不是程建邦。我愣住了,那兩個人衝我鞠了一躬說:“秦哥,是蘇莉亞要我們跟著你保護你的,真的沒有別的意思,蘇莉亞也是擔心你遇到什麼意外。”

那兩個人的確眼熟,以前在周亞迪的身邊見過。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無奈地歎了口氣,輕輕地說:“滾。”

那兩個人相互對望了一眼,還有些遲疑。我說:“我用得著你們保護嗎?”

其中一人慢慢地從腰間摸出一把槍,槍柄對著我遞過來,說:“你帶著這個吧。”

我點點頭,接過那把槍拉開槍膛看了一眼,隨即用槍對著那人,沒好氣地說:“滾。”

那兩人不約而同猛地將手舉過頭頂,扭頭跑了。怪不得半天不見程建邦,原來他早就發現了有人偷偷地跟在我後麵。我不由得背後一陣冷汗,如果換我是他,我真不敢想象是否能夠每次都如此安全、及時地出現在搭檔的眼前。

“不錯嘛,警惕性很高啊。”程建邦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的身形一晃,三步並兩步地跑到我的身邊。

我當然不會坦白剛才我根本沒發現有人跟著我,那句“出來吧”根本就是無心之舉,隻能笑笑算是跟他打招呼。

他穿著一身當地老百姓的衣服,而且不太合身。他見我打量他,扯扯衣角說:“好看嗎?”

我笑著搖搖頭,我知道他這麼打扮是為了便於隱藏,要不太容易引人注意了。我想起周亞迪說這寨子沒有他們不認識的人,那程建邦一定沒法混進當地人中去。我問他:“你晚上睡哪兒?”

他嬉笑著說:“那不能告訴你,回頭萬一你暴露了,被人嚴刑拷打,再把我供出來,我多冤得慌?”不等我反駁,他表情一變,嚴肅地說:“你還是別知道了,怕你內疚,說吧,找我什麼事?”

我揀要緊的跟他說了一遍,他聽著聽著就皺起了眉頭,最後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了我一會兒說:“你他媽膽子也太大了。”他不等我說什麼,連連點頭說:“不過確實牛逼,以前是順著周亞迪走,現在是指揮著他走,牛逼!”

我說:“你真的這麼想?”

他低著頭,嘴裏碎碎念叨著想了一會兒,說:“如果這個洪古真的是平涼那個,那麼我必須找老徐彙報一下,可是那樣的話,我明晚之前就不在這裏了。他們要開始行動的話,我就跟不到你了。”

我說:“應該沒什麼問題,他們不可能那麼快,派去的人上午才走。”

“這樣吧,我一會兒就走。你保護好自己,寧可什麼都不做,也不能冒險,明天我回來會在你樓下做記號。如果有什麼變故,你要離開這裏的話,一定要用密文把情況寫在香煙盒上,丟在你窗外,我看到就會去接應你。”程建邦抬頭看了看天色,“千萬記住,盡量別冒險,一定等我回來。”說完他轉身跑了兩步,大概發覺不對勁兒,停下腳步轉過身說:“你他媽連個再見或者一路順風也不會說嗎?”

我看著他站在夕陽中,極不合身的衣服緊緊地“綁”在他身上,褲腳高高地吊在腳踝上,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眼圈一熱,說:“幫我給老徐帶個話,就說我操他大爺,這他媽是人幹的活嗎?還他媽不如當初把我開了呢,一個字也不許落下。”我猛地轉身朝著來時的路,頭也沒回地丟給他一個字:“滾!”

“話保證帶到,我滾了。”他沒有立刻就走,安靜了幾秒後,我才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自始至終,我沒有回過一次頭。夕陽融化在我的眼中,模糊成一片。

2

當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似是被煮沸了一樣,不停地在我的胸中翻滾,越來越劇烈,越來越沉重。就像有無數條頭緒迫切地需要我去理清楚,而我一條也捉不住。

折騰到第一縷陽光透進窗戶照在屋內床邊的地麵上時,我煩躁地將身上的毛毯扯開,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站在窗邊,望著遠處低低的壓在樹林上的薄霧,心情由慌亂煩躁變得沉重不堪。我從沒有像今天這般靜不下心來,哪怕是我的生命懸於一線的時候。時間像是慢得令人無法忍受。

中午的時候,我躺在床上抽煙,蘇莉亞跑來用手勢告訴我周亞迪在樓下等我。我心中一頓,他不上來,那必然是要帶我去其他地方。我這一走不知道去哪裏,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程建邦會和我失去聯絡的。

看來隻能下去試探著問問周亞迪,再找借口上來給他留信息了。我故意脫下一隻襪子丟在床上,然後裝作急匆匆地跑出屋子。路過阿來門口的時候,本來正蹲在門口抽著煙的阿來趕緊站了起來,眼巴巴地看著我。我走到樓梯口,想了想,對他使了個眼色。他如獲至寶地使勁兒點點頭,將煙頭往腳下一丟踩滅了,快步跟了來。

門外停著一輛越野車,司機正是洪林。我跟周亞迪點頭打招呼,對洪林說:“回來了?”他笑笑沒說話。周亞迪衝我擺擺手示意我上車,看他的樣子似乎心情格外好。我想大概又得到什麼好消息了,我問:“迪哥,是不是有消息了?我們去哪兒?”

周亞迪笑著說:“嗯,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看到我身後跟來的阿來時,笑容僵硬了一下,很快又恢複了。我在上車時假裝突然發現自己少穿了一隻襪子,忙對阿來說:“你先上車。”我一邊往屋裏跑一邊對周亞迪說:“剛才跑得急,少穿了一隻襪子。”不等他說話,趕緊鑽進門上了樓。

我摸出香煙盒,用匕首尖在上麵給程建邦刻了一封密信:隨周亞迪與胡經會談。走到窗邊仔細看了一圈,確定外麵沒人後,將煙盒揉成一團丟了下去。

我穿好襪子快步跑下樓,上了車。周亞迪看著阿來說:“隻要你認真幫秦川,我不會虧待你的。”

阿來連連點頭說:“迪哥,你放心。”

車子轉了個彎,從我窗下的那條路駛去。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到蘇莉亞站在那裏,一手搭在額前遮擋著陽光朝這邊張望,黑色的長發被微風吹得有些淩亂,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阿來有些緊張,坐在車裏不停地抖腿,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左顧右盼。周亞迪看著我,瞥了阿來一眼,嘴角微微一翹。我伸手在阿來後腦勺拍了一把:“你他媽抖騷呢?”阿來愣在那裏,摸著自己的腦袋吃驚地看著我。我指了指他的腿說:“這車裏漏電了?”

阿來臉一紅:“對不起,秦哥,我有點兒緊張。”

我說:“是不是還有點兒尿急?”

阿來剛“嗯”了一聲,後腦就又挨了一下,我說:“要不你回去吧。”

阿來看看倚在座椅上看著車窗外的周亞迪,又扭頭看著我說:“秦哥,我錯了,再也不會了。”

周亞迪沒搭理阿來,徑直對我說:“胡經說是給我們送了個禮物,為前兩天在林子裏追殺我的事賠罪。就是他們的路線,他說第一次合作,線路和時間都由我們選,你怎麼看?”

我說:“這次要運多少?”

周亞迪冷冷一笑說:“多下點兒本錢,才能多賺點兒。”

“嗯,讓他出一百公斤。”我試探性地說,因為我不知道他所謂的多是多少,在我所了解的販毒案件中,上百公斤就是特大案件。誰知周亞迪不屑地笑了一下說:“一百?再翻十倍還差不多。”

我愣住了,周亞迪不再說話,繼續望向車窗外發呆。

一千公斤!這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罕見的巨案重案。而這個數量隻是金三角的兩個毒梟初次麵和心不和的合作而已。一旦這種數量的毒品流入中國,將有成千上萬的人被其打垮,也就是說,需要有成千上萬的家庭來消化這個惡果。所造成的直接或者間接的影響不是我能想象的。

我想象不出一千公斤的毒品堆在地上會有多大一堆,更無法想象換成錢堆在地上會有多大一堆,總之不管是毒品還是錢,堆在那兒都是觸目驚心的。突然我有點兒害怕,這個計劃一旦失控,那麼我必將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我是來阻止毒品流入國內的,可現在卻攛掇兩大毒梟組織了如此巨額的一批毒品堆在倉庫中,國內的百姓虎視眈眈。如果我不能控製這批毒品的走勢,恐怕就是死一萬次也無法洗刷自己的過錯。

坐在我一旁的阿來經過剛才的警示,現在看上去十分安靜,我心中的慌亂卻開始翻江倒海。一支煙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一轉頭,周亞迪正看著我,說:“不是想跟我做些事嗎?這些隻是開始,慢慢來,別著急,一口吃不成胖子。”

我接過煙點燃抽了一口,心想,周亞迪大概是“嗅”出了我的慌張,故意說反話安慰我,或者是激我。我笑了笑說:“迪哥,這次送貨你派我去吧,我保證把貨全部給你帶回來。”

周亞迪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隻是呆呆地看著車窗外不說一句話。他的平靜讓我有些按捺不住。這一次我真的怕了,我怕他拒絕我,我怕我對這次運貨的事一無所知,我怕那批貨通過胡經花費大量金錢和精力費盡心機開辟出的那些通道,悄然避過國內的邊防緝毒警的眼睛,湧入祖國的城市鄉鎮。想起當我把這些告訴程建邦時,他那驚訝的表情……我越發懷疑自己是否太過魯莽。曾幾何時,我已經不是被這件事情主宰的人,而是開始慢慢地主宰起這件事的走向了。

車子停在一個山坳裏,兩邊都是罌粟田。罌粟田應該已經被廢棄了,除了一些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罌粟枯稈外,荒草叢生。靠山腳的地方有一排低矮的磚石混合材料的平房,有幾間連門都沒有,黑漆漆的門洞看著像一個幹屍張開的嘴巴,門兩邊窗框殘缺的窗戶,就像是那幹屍的眼窩。

從車上一下來就像跨進了一個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整個人就像烈日下的冰棍,開始融化。周亞迪揪起領口扇著風,抬起頭朝四周的山坡看了看,對洪林使了個眼色。洪林點點頭,開著車朝另一頭駛去。不等我問什麼,周亞迪說:“這裏沒人知道,我讓他去接胡經的人。”

我警惕地四下看看說:“有槍嗎?”

周亞迪指了指其中一間有門窗的平房說:“進去說。”

房門沒上鎖,兩扇門的鎖眼被一截鏽跡斑斑的鐵絲穿過,簡單地擰著。阿來不等周亞迪說話,上前將那鐵絲擰開,推開了門。幾隻黑色的東西撲棱從我們頭頂飛過,嚇得我們急忙蹲下身子避讓。我順著那黑色的東西看去時,已經不見了蹤影。阿來嚇得嘴唇發白,哆嗦著說:“蝙……蝙蝠吧。”

我踢了踢那扇破門,故意弄出點兒聲響,見沒了其他藏身的動物,才邁進那間屋子。適應了一下裏麵陰暗的光線,發覺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不堪。竟然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板凳,牆角有堆東西,用綠色的帆布遮蓋著。

周亞迪指了指那個角落說:“槍在那兒。”

我上前掀開帆布,有幾箱瓶裝水,還有用蠟紙包裹的幾把手槍和一堆壓滿子彈的彈夾。我取出一把檢查了一下,將彈夾裝好別在後腰,又拿出一把裝好子彈遞給周亞迪。周亞迪笑著搖搖頭:“你在這兒,我還用的著那東西嗎?”

阿來看了一眼他,又看看我手裏的槍,有些猶豫。我見周亞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就知道這裏必定很安全。我是見過他害怕的樣子,他是個很謹慎的人,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都會讓他害怕。於是我把兩把槍都別在身上,拿了幾瓶水放在桌上說:“你們先休息,我去外麵看看。”

周亞迪叫住我說:“秦川,放鬆點兒,沒事的,坐下來喝點兒水,外麵那麼熱。”不等我說話,他坐下來衝我擺擺手說:“坐坐坐。”

阿來小心翼翼地擰開一瓶水,畢恭畢敬地遞給周亞迪。周亞迪拿起水咕嚕咕嚕灌了幾大口,心曠神怡地“啊”了一聲,說:“阿來,如果這次我讓你陪秦川一起去運貨,你有沒有意見?”

阿來緊張地看看我,見我並沒有給他意見的意思,拿著一瓶水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半天才說:“迪哥和秦哥要是看得起我,我沒什麼說的,我想幫忙做點兒事,不然總是白吃白喝的……”

我知道周亞迪在考慮把我列入運貨的人選了。周亞迪對阿來說:“這趟回來,我給你一筆錢,夠你和你老婆下半生用的。酒吧你也別開了,走遠一點兒過你們的日子去吧。”

阿來激動得膝蓋微微打著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我說:“還不謝謝迪哥?”

阿來忙連連對著周亞迪鞠躬:“謝謝迪哥。”

周亞迪笑了笑說:“前提是你能活著回來,這事很危險。”又對我說:“秦川,我真的不想讓你去,太危險了。可是不讓你去吧,你不甘心,總覺得我不信任你。我真的很為難,其實,讓不讓你去,我都可能會失去你這個兄弟。”說著他歎了口氣,眼神中有些落寞,這種眼神很陌生,我從來沒見過。他又說:“那麼就去吧,但是你一定得活著回來,豁出去這批貨都不要,豁出去這次咱們玩砸了,你也得活著回來。在這上麵送命,不值。”他抬起頭,眼眶紅紅地看著我。

我有點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迷惑了。或許,他真的需要我跟他去做更大的事;或許,他知道這次凶多吉少,我的利用價值也到此為止。我不確定哪一種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不過不重要,隻要讓我跟著這批貨就好。我說:“迪哥,跟了你這麼久,我就在等這麼個機會,不然跟著你,我也不踏實。”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身的傲骨。”周亞迪抬頭不讓我說下去,頓了頓,又對阿來說:“不要給秦川添麻煩,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不用回來了。你要是能為他擋子彈,就算殘了、死了,隻要他沒事,我用我周亞迪的名譽向你保證,我送你老婆去澳洲,一輩子衣食無憂。”

阿來慢慢地伸直了一直微微弓著的腰,眼裏閃著光說:“迪哥,你放心,我寧可死,我也不會讓秦哥有一點兒事,我相信迪哥。”

周亞迪點點頭說:“一會兒你們兩個,還有洪古,跟著胡經的人一起去中緬邊境,我的貨都在那兒,六百公斤。阿來,你知不知道六百公斤值多少錢?”

阿來搖搖頭。周亞迪又看向我,我說:“我不管值多少錢,我就知道那是迪哥的東西。”

周亞迪說:“見到胡經的貨以後,洪古會驗,再然後該怎麼做怎麼做。”

我追問了一句:“要拿回來嗎?”

周亞迪說:“能拿就拿回來,不行就全毀了。秦川,你一定要記住,這次,你的命才是最寶貴的。”

聽他的語氣和表情,我隱約回憶起每次從徐衛東那裏接到任務出發前,徐衛東都會一再提醒我,要活著回來。此時見周亞迪不知是因為炎熱還是疲勞,無力地坐在那裏的樣子,我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身負何物。

3

不多會兒,一陣汽車的引擎聲由遠到近地傳來。我從腰間取出一把槍正要出門,周亞迪說:“秦川,放鬆點兒。”

我將雙手背在身後,將頭探出屋門,見洪林剛把車停在門口,從車內跳下笑著衝我擺擺手。接著車的後門開了,一個提著皮包的人緩緩下了車,這人穿著件跨欄背心,露出肩膀和胸口上纏著的雪白繃帶。他抬腳將車門關住,慢慢地抬起頭來,居然是寧誌。

洪林對寧誌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寧誌沒搭理洪林,瞥了我一眼,麵無表情地四下看了一圈,才踱著方步,跟著洪林進了屋。他經過我的時候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喉嚨裏“哼”了一聲,用肩膀重重地撞了我一下。我心中一熱,趕緊垂下眼皮,生怕流露出一點兒破綻。

周亞迪起身朝寧誌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給寧誌挨個兒介紹道:“秦川,上次你見過的,接你的是洪林,這位是阿來。”

寧誌還是那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打開皮包取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塑封大地圖丟在桌上,說:“我老板讓我把這個給你,一共兩條線。”

我不敢再看他的臉,生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會被別人注意到,隻能低下頭去,擺弄著手裏的槍。

周亞迪沒有急著看那張地圖,而是對我說:“秦川,坐下來,把槍收起來,這裏很安全。”

他這話顯然是說給寧誌聽的。當然了,寧誌代表著胡經,他要向胡經展示自己最大的善意和誠意。寧誌冷冷笑了一下,說:“周老板先看看地圖吧,我在外麵等你們回話。”

他起身走出屋子,路過我的時候,又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雙手背在身後跟在他後麵,周亞迪壓著嗓子說:“秦川。”

我轉身看他,他衝我搖搖頭。我把槍別回後腰,說:“我出去透透氣,放心吧,沒事。”

我跟著寧誌走了出來。寧誌大搖大擺地走到屋前那片廢棄的罌粟田邊,停了下來。我跟在他身後,盡量自然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人跟來,趕緊用隻有寧誌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沒事吧?”

寧誌頭也沒回,聲音很輕地說:“胡經還有一條線,他已經開始運貨了,將近三百公斤。情況都在這裏。”他從褲袋裏摸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燃後就把煙盒揉成一團丟在地上。他轉過身,一搖三晃地走到我身邊,噴了我一臉煙,大聲說:“不服啊?”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屋門,見洪林站在門口正朝這邊看。我往前跨了一步,瞪著寧誌。洪林趕忙說:“兄弟,我老板請你過來聊兩句。”

“來了。”寧誌走到門口伸出一條胳膊,一把攬住洪林的脖子說,“那就進屋聊。”

他是在擋住洪林和屋內的視線,給我機會去撿那個煙盒的。我迅速蹲下將那個煙盒撿起來攥在手裏,站在田邊一邊小便,一邊打開那個煙盒。那上頭記錄了胡經運貨的詳細時間和過境的界碑號,以及過境後的中轉地等詳細信息。

小便完的時候,我也記住了那煙盒上的所有信息。我快速地將那個煙盒撕得粉碎,轉身回屋時,一路走一路將浸滿我汗水的紙屑丟撒在兩旁的草叢中。我們沒時間聊聊彼此都經曆了些什麼,但看到他如此謹小慎微,我多少能料到他都吃過哪些虧。每當回顧起自己所經受的那些煉獄般的磨難時,再看看依然生龍活虎的自己,隻覺得慶幸自己還活著。可是當我把那些磨難的經受者換成自己的戰友時,心裏竟然刀剜一般地疼痛難忍。

我伸出手,按在胸口,想按住那怦怦直跳的不安的心。隻見周亞迪從屋內走出,看著我的臉,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不想說話。

他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小聲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再說,他的胸口不是還挨了你一槍嗎?”

我猛然怔住,腦子裏迅速過了一下,周亞迪怎麼知道寧誌這槍是那晚挨的?我要確定一下,我裝作吃驚地問:“那晚是他在追我們?”

周亞迪把我拽遠了幾步,悄悄說:“胡經給我來了一封信,把那晚的事全部推到了他的這個小弟身上,說他完全不知情。這不,把人送到這來,意思是任我處置,想表示一下他的誠意。”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就手把槍摸了出來。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我隻能等周亞迪對我發下解決寧誌的號令,然後衝進屋先一槍解決了洪林,再幹掉周亞迪。至於後果,我想憑著我和寧誌足以收拾完這裏,聯絡上程建邦,然後混回胡經的地盤,殺他個片甲不留。

這一瞬間的想法讓我興奮了起來。如今的我已經不是當初在平涼的那個秦川,寧誌固然也不是在醫院裏彈琴的寧誌,何況還有一個程建邦。

“收起來!”周亞迪輕聲對我喝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顧全大局,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要站得高一點兒,胡經可能是拿他的這個小弟來試探我們的。”

我見周亞迪一臉嚴肅,說得極其認真,立刻鬆了一口氣,假裝一萬個不情願,憤憤地收起槍。我說:“他知道嗎?”

周亞迪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說:“難道你真的打算放過他?”

周亞迪攤開雙手說:“你看看我,什麼事也沒有。你也沒事,洪林也沒事,中槍的是他自己,我們沒什麼仇可報的。”

我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周亞迪說:“一會兒讓洪林在這兒看著他,你跟我去倉庫那邊安排人把貨運到胡經那裏。等到和胡經碰麵的時候,我們把他的這個小弟活生生地帶過去,我們的誠意還用懷疑嗎?到時候還怕他不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