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1 10(3 / 3)

一瞬間我腦子裏飛轉,才想到另一個可能性——阿來會不會因為求生的本能,供出親眼見到我殺了洪古?

是的,我隻需讓開,洪林一定會開槍。阿來知道我差不多全部的秘密,他一死我就徹底安全了。任務進行到這裏,是最關鍵的時刻容不得一點錯失。這是最安全的做法。如果因為我的一時義氣,將這麼大的事毀於一旦,我將百死莫贖。

洪林目光堅定地舉著槍,“我寧可殺錯,也不想將來後悔。”說著,他走了過來,抓著我的手腕一把把我從阿來的身上拽開,隨後反手製住我的胳膊,說,“秦川,忍一忍。”他的槍口再次對準了阿來。

阿來本來臉色蒼白地縮在那裏發抖,這時卻平靜了許多,說:“等等,我就幾句話,說完你再打。”

洪林點了點頭。

我後悔莫及,剛才應該讓洪林殺了他。現在,他一定要為保命而出賣我了。臂膀的槍傷從麻木蔓延成了劇痛,洪林的身手本來就不輸我多少,此刻在他強力的鉗製下,我再也動彈不得。我真是他媽的蠢透了,就算周亞迪不完全相信阿來,保險起見也會和胡經聯手徹查我跟寧誌的關係,上級在這裏布的局恐怕要全盤暴露了。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直冒。

阿來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跪在那裏開始磕頭。

磕吧,我受得起,我救過你的命,還不止一次。盡管我剛才還在糾結為什麼把你當了朋友,但我知道,我在你的眼裏,不過是一個值得利用的工具而已。

阿來對著我磕了三個頭說:“秦哥,我不能幫你,反倒給你添了麻煩,謝謝你照顧我這麼久,這裏的規矩我懂,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幫我照顧我老婆。”說完這些就轉頭對洪林說“開槍吧”,閉上了眼睛。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已經無暇去體會心裏現在是內疚還是驚異,掙紮著大聲喊道:“洪林,我操你媽,你打死他後就把我也打死,不然我一定會殺了你,我說到做到!”

阿來說:“秦哥,你讓他開槍吧,我死了你也踏實,沒有累贅可以安心地做你的事,我這輩子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死了也值了。”

我隻覺胳膊一鬆,洪林放開了我。我渾身脫力似的坐到了地上,洪林也無力地垂下了胳膊,歎了口氣,將槍別到身上,走到後備廂對阿來說:“過來幫忙,秦川還在流血。”

我這才感覺到我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中槍的地方開始爆裂般地疼痛。

洪林檢查了下我的傷口,拿出兩支軍用的嗎啡止痛針:“肩膀被打穿了,給你上點兒藥,用止疼嗎?”

我搖搖頭說:“我不喜歡那些東西。”

洪林說:“那你忍著點兒。”

我忍著疼痛由著洪林幫我處理好傷口,頭暈目眩地靠著車輪坐下,喘著氣對阿來輕輕地點了點頭。阿來說:“又害得你為我挨了一槍。”

洪林把槍塞到阿來手裏說:“對不起,你打我一槍,算我賠罪。”

阿來抱著手裏的槍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我說:“洪林,你們這都是他媽的什麼規矩?沒事自家兄弟用槍互射?我們出來是幹掉胡經的,還是自相殘殺的?”

洪林被我訓得愣了一會兒,“哎呀”一聲蹲在地上,雙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說:“我真的怕了。”

我說:“鬧夠了沒有?鬧夠了就接著趕路吧。”

洪林和阿來把我扶到車後座上。大概是因為失血有點兒多,車下了公路沒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其間阿來把我叫醒,喂了我一些藥片。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覺天已經亮了。我掙紮著坐起來說:“不是說後半夜就到嗎?怎麼天都亮了?”

阿來說:“洪林哥怕太快了顛,影響你休息,所以開得慢。”

洪林從後視鏡看著我說:“受傷後的第一覺很重要,等和迪哥碰了麵,和迪哥說一聲,不行這次就別去了,回去休養吧。”

我一聽這話頓時急了,我說:“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兒才爭取到迪哥給我的這次機會嗎?就你們這動不動懷疑人就要殺了的習慣,我再不幹點兒事,早晚把我也打死。”

洪林被我一句話噎到那兒,半天沒說話。我就著沉默的空當仔細回憶了那三條運貨線的資料,以便加深記憶,不要在關鍵時刻忘記了什麼。

洪林說:“那怎麼辦?迪哥肯定會看到你的傷。”

我說:“就說……車開得太快,彈進來的樹枝紮的。”

洪林在後視鏡連著看了我好幾眼,勉強點點頭說:“好吧。”

快到中午的時候,洪林把車開上了公路,路越來越寬,依稀還能在路上看到過往的車輛和馱著貨物的牲口車。不等我問什麼,洪林說:“到了。”說著車頭一轉,拐進了路邊一個紅磚圍牆圍著的院子。鏽跡斑斑的鐵門被一條大鐵鏈緊鎖著,院子裏有三排平房,正中間那排的正門上,一個紅色的“十”字格外顯眼。

“醫院?”我問道。

洪林連著按了幾下喇叭,說:“是迪哥的父親建的,不過已經廢了。”

“為什麼廢了?”

“因為在鎮子裏建了個更好的。”他剛說完,就見院內的平房中出來個人,對著門口張望了一下,跑回屋內拿了串鑰匙,朝我們一路小跑而來。

洪林等那人打開門,打了個招呼後,將車開到正中那排平房前停下,對從平房裏迎出來的兩個人說:“準備飯,快點兒。”下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與阿來一起把我扶進了屋。

我活動了下左胳膊,還是不能很自如地動彈,不由得心裏暗暗叫苦。萬一周亞迪看到我這個樣子,不讓我去,我也沒什麼話說了。就算他讓我去,我的狀態也是個問題,而且在這樣的氣候下,傷口極易感染。我說:“幫我找件幹淨衣服。”

洪林歎了口氣說:“我讓他們去找醫生了,秦哥,對不起。”

我說:“要是迪哥因為這個不讓我去,我跟你沒完。”

洪林連連點頭說:“好,對了,我馬上要去倉庫,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這應該是周亞迪的安排,不論去哪裏都帶著我,以證明他對我的信任。不等我說話,屋子裏的電話響了,剛才給我們開門的那人過去接起電話,“喂”了一聲,隨後看了我們一眼又對電話說:“到了……好。”他又對洪林說:“老板找你。”

洪林走過去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扭頭看了我一眼,表情開始越來越怪異。我心裏不由得警惕起來,但洪林從頭到尾除了“嗯”和“是”之外,什麼也聽不出來。

我直覺周亞迪打來的這個電話和我有關係,而且事情出乎了洪林的預料。想到周亞迪此時應該正和胡經在趕來的路上,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難道寧誌已經暴露了?如果不是,還有什麼要緊的事是跟我密切相關的?

如果寧誌暴露了,我自然就暴露了。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固然無法和洪林交手,阿來更不可能在此事上幫什麼忙。幸好我身後還有把槍,可是這裏沒有一個值得綁架的人質——把洪林這種人當人質無異於在身邊放一頭老虎。

洪林掛了電話,低著頭站在那裏好半天沒動,從他慌亂又想掩飾的表情來看,他所猶豫的事很緊迫,需要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或者,隻是執行周亞迪給他發布的命令而已。

我假裝鎮定地往前走了幾步,看著他的臉色問:“沒事吧?”

洪林還是那麼低著頭不說話。許久,他猛地抬起頭說:“你們跟我走。”他撥開麵前的人,匆匆走到門口,推開門,回頭見我和阿來還愣在原地,他有些著急地說:“跟我走!”

6

洪林把我們帶到院子裏,打開車門說:“上車。”

我見他神情凝重,意識到事情不妙,看這樣子他顯然是站在我這邊的,況且眼下的情形我已經沒有什麼選擇。我拉開車門和阿來上了車,洪林猛地一踩油門,將車駛出院子上了公路,拐向朝北的一條公路。

一直走出十多公裏,他把車駛下公路,走了不到五十米,他一腳急刹把車停住,自語道:“媽的,走錯了。”把車倒上公路,又往前走了不到一公裏,再次駛下公路。

車子在林間急速地穿梭,顛得我們根本沒法安穩地坐一下。我問:“洪林,出什麼事了?”

洪林說:“秦川,不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別恨迪哥,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知道一定是周亞迪對洪林下達了什麼對我不利的命令。我點點頭:“嗯,我答應你,你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洪林又將車向北開出好幾公裏,又不說話了。我意識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嚴重,我轉臉看阿來,他卻出奇地淡定,緊緊抓著車內的把手,緊閉著嘴看著車外。

洪林說:“胡經想殺你!”

我心裏一鬆,原來胡經並沒有懷疑寧誌,反而因為寧誌的死恨上了我,要我給寧誌償命。我假裝落寞地苦笑,問:“迪哥同意了?”

洪林沒有正麵回答我,沉默了一下,說:“迪哥一定有迪哥的難處,不然他不會打電話來。”

我冷冷地笑了一下:“是打電話讓你殺我嗎?”

洪林的沉默無異於默認,周亞迪同意了胡經的條件,殺了我給寧誌償命。也就是說,周亞迪為了徹底打垮胡經,不僅願意搭上幾百公斤的毒品,也願意搭上我的命。那麼,臨別時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我,這件事我能活著最重要,也是個謊言。

一切的一切對他而言,不過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而且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

我閉上眼,再次回顧了一下腦中那三條清晰的運貨路線,心中反倒輕鬆了起來。之前或多或少的一點兒負疚感灰飛煙滅,我想,我不必再為任何所謂的仁義道德而有所顧慮了。我說:“你想幫我們跑?”

洪林說:“秦川,活著,等過了這一段,來找我。”

我說:“你這麼做,迪哥那邊你怎麼解釋?”

洪林說:“你別管了,我自有辦法。前麵不遠就是中國邊境,雖然你在那裏是通緝犯,可地方大,人又多,我有朋友在那兒,你去找他,在他那兒躲一段,等我們把胡經收拾了,你再回來。秦川,你千萬別恨迪哥。”

我還是想最後確認一下,繼續追問洪林:“迪哥為什麼要殺我?隻是因為胡經想要我的命?”

洪林點點頭,說:“迪哥本來沒打算殺胡經的那個兄弟,我們去了以後也當麵和他說清楚了。誰知回來發生了那樣的事,胡經聽說是你動的手以後,就說迪哥言而無信。”

我說:“我明白,我和胡經有過節兒,他找借口趁機除掉我。”

洪林剛想說什麼,眼睛愣在後視鏡上,猛地回頭朝車後看了一眼,“他們追來了。秦川,一會兒你們下車,我引開他們,你們就往北走,過了境就去一個叫打洛的鎮子。”他四下在車裏看看,說,“給我找張紙,我給你寫個電話號碼,是我的兄弟。”

“你說,我記得住,打洛鎮,找誰?”我也朝車後看了一眼,果然在密林間隱約看到有車快速追來。

洪林說了一串電話號碼,我自己記了一遍,又對阿來說:“記住了嗎?”

阿來點點頭說:“洪林哥,我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求你照顧我老婆。”

“你放心吧。”洪林把頭伸出窗外朝車邊一個陡坡看去,說,“你們抓好,我們從這兒下去,一般人追不來。”他把車往後倒了十多米,慢慢地把車頭對準了那個陡坡。

我往外一看,隻覺得腳有點兒發軟,那個坡像口大鍋,不僅陡,還非常深,目測足有上百米。我伸出手,緊緊抓住把手,隻覺車頭一仰,隨即一沉,我立刻繃直雙腿幾乎是站在了車內。

洪林駕著車慢慢地順著坡壁滑了下去,其間幾次打滑,整個車身差點兒橫了過來,他不僅不減速,反而加油,硬是把車頭調正往坡底衝了下去。

坡底有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粼光。我扭頭看了一眼阿來說:“你怕嗎?”

阿來搖搖頭。

我說:“你真的長出息了,我都怕,你居然不怕?”

阿來說:“其實我也怕。”

我沒好氣地歎了口氣說:“你呀……”

阿來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說:“秦哥,跟你在一起,踏實,所以不會怕。”

我伸出頭朝上看去,五六個人正站在坡頂朝我們張望著。洪林把車開到溪邊,拐進山腳凸出的一塊巨石下說:“你們下車,爬上這座山,一直往北走,沒多遠就到邊境了,我把他們引開。”又對阿來說:“你去後備廂拿點兒藥和紗布,照顧好秦川。”等阿來下了車,他從腰間摸出一把槍塞給我說:“兄弟,保重。”

我接過槍說:“謝謝你,你自己小心。”

“我謝謝你才是,是你幫我哥報的仇。”洪林頓了一頓,語氣裏莫名有些落寞,“不然迪哥為了大局,一定會留下那人的命的。”

我見阿來抱著一堆藥品和紗布站在車後,說:“都綁在身上,趕緊走。”

我轉回來對車內的洪林點了點頭,帶著阿來朝巨石邊的山坡爬去。那個山坡看著不高,地勢卻異常陡峭,我的半側身子已經使不上勁兒,基本上是往上爬三步,朝下滑兩步,沒爬多遠,血就滲了出來,剛剛黏合又崩裂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耗盡了我的全部體力。正當我著急的時候,就見一個身影躥到了我前邊,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說:“我拉你。”

我抬頭一看是洪林,任由他連拖帶拽地把我拖到坡頂。他喘了幾口氣,拍拍我的肩膀說:“保重!”說完斜著身子,幾乎是出溜到坡底,沒等他上車,我就聽到幾聲槍響。洪林身上的槍給了我,他隻能弓著腰低著頭躲避著子彈,一邊摸索著把車門打開鑽了進去,很快將車往小溪的另一邊開去。

槍聲越發地緊密,好幾槍打在了車身上。我剛對阿來說了聲“快走”,就聽到坡下一聲巨響。我轉身望去,見洪林的車像是失了控,連著碰到好幾塊溪邊的石塊,直直地朝小溪另一邊山腳下的一塊巨石撞去。

又是一聲巨響後,車再也沒有了動靜。我想,洪林一定是中了彈,就算他沒中彈,如此劇烈的撞擊也會要了他的命。我心裏一陣難過,想起第一次跟他見麵的時候,頗有點兒惺惺相惜的感覺。如果我們不是在這麼殘忍的環境下相遇,會真的坐在一起敞開心胸喝頓酒吧。

我見阿來目瞪口呆地看著洪林的車,抬腳踹了他一腳說:“快走。”

阿來應了一聲,說:“哪邊是北?”

我帶著阿來踉踉蹌蹌地在滿是石塊的樹林中狂奔,開始還算安靜,沒多久身後就傳來了槍聲。我一陣陣頭暈,腳下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呼吸也一陣比一陣急促。阿來說:“秦……秦哥,我……我跑不動了,我……我幫你擋一會兒,你跑吧。”

我說:“不行,你還得幫我換藥,我拿不動。快到了,過了邊境,他們就不敢再追了。”

阿來張望了一下:“還……還有多遠,到邊境?”

我指著前麵說:“就那裏。”

“哪裏?”

“你……你他媽,別那麼多廢話行嗎?”

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遠遠見追上來的有三四個人,而且速度明顯比我們快,照這樣下去,不出十分鍾,他們就會追上我們。關鍵是,我不知道邊境距離我們現在的位置還有多遠。已經一天沒有進食的我又因為受傷流了不少血,無論如何也無法堅持多久了。

我摸出槍,把阿來拽到一棵樹下說:“把煙給我。”

阿來愣了一下說:“啊?”

我說:“煙給我。”

阿來摸出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一把將煙盒搶過來,眼前已經開始一陣陣地發黑。我強忍著眩暈,將煙盒展開,就手折了一根樹枝,蘸了點兒身上的血,將記憶中那三條運輸路線的所有情況用密碼詳盡地寫在煙盒上,然後抬起頭看著阿來:“阿來,你想不想過安穩日子?”

阿來吃驚地看著我的臉說:“秦哥,你的臉好白,你堅持住,我們能跑掉的。”

我有氣無力地說:“回答我。”

阿來用力地點點頭。

我說:“信不信我能讓你和你的老婆在一起,過安穩日子?”

阿來含著眼淚用力點點頭。

我把那個煙盒塞給他說:“往北走,去北京……”說到這兒,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阿來晃著喚醒。我四下看了看,幸好失去意識的時間不長,追兵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我趕緊接著對阿來說:“找徐衛東。”

“徐衛東是誰?”

“專門,專門抓那些欺負你們的壞人的。”

阿來並沒有被嚇到,急切地問:“你是警察?我去哪裏找他?”

我的意識已經陷入了混沌狀態,阿來還不停地在追問。我必須告訴他去哪裏找徐衛東,我死撐著說了總部的地址,告訴阿來:“最大的,徐衛東是最大的……”說著,我就再次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我是在阿來的背上,他一邊哭一邊反複念叨著:“北京,徐衛東,警察,最大的。”

我正想回頭看看情況,就覺得阿來往前一撲,我和他一股腦兒地摔倒在地上。他瘋了似的爬到我跟前說:“秦哥,對不起,秦哥,我們走。”

阿來拚命地想把我往起拉,可怎麼也拉不動。我側躺在地上,使盡全力地想看看追我們的人離我們有多遠,一抬頭,卻看到一個一米左右高的界碑就在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我扭頭見追來的人已經距離我們不到四百米了。“走,快走!”我用僅存的力氣衝阿來喝道。

阿來哭著還想把我扶起來,我摸出槍對著自己的腦袋說:“走,不走我就開槍。”說著就把槍的擊錘扳開。

阿來大驚失色,忙一個勁兒地擺手,說:“秦哥,我走,我走。”他哭著朝界碑的方向走去。

我仰麵躺在地上,努力喊道:“阿來,拜托了,秦哥求你了。”

阿來滿臉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望著我大喊了一聲,扭頭就拚命地朝界碑跑去。

我支撐著從地上坐了起來,用槍對準了已經跑進我射程內的人,顫抖的手臂和模糊的視線使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瞄準目標。來人已經開始對著我開槍,還好沒有打中我,或者從我身邊擦過,或者打在我周圍的地上。我狠狠地搗了一下自己的傷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我頓時清醒了過來。就著這個空當,我抬起手,迅速對準最前麵的幾個目標扣動了扳機,立刻就有三個人倒了下去。

祖國與我隻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如今在我眼裏卻是那麼遙不可及。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鮮血鋪路,用我的肝膽將路照亮,隻為自己最後的一滴血和一滴淚能夠流淌在祖國的土地上。我大喊了一聲翻過身,忘記了傷口的痛楚,朝著界碑的方向爬去,每一寸似是都耗盡了心力,距離界碑每近一寸,好似又得到了新的力量。

當我再次抬起頭時,界碑就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再次朝著自己的傷口狠狠地捅去,希望能刺激起我最後的力量,讓我回到我的祖國。但這一次,任憑我怎麼捶打傷口,我都不再覺得疼痛。

“程建邦,我操你媽,你死哪兒去了,過來扶老子一把。”我在心裏大喊,渴望奇跡再次降臨,希望程建邦能“嗖”的一聲出現在我的麵前。

可這一次,他沒有出現。

身後一聲槍響,我的大腿隨之一麻,整個身體跟著抽搐了一下,肩膀的傷口讓我感覺到了疼痛。我猛地一用力,往前一拱,伸手夠到界碑,一把摳住,那冰涼堅硬的質感仿佛有絲絲電流,湧入我的體內。我扶著那塊界碑終於站了起來,還沒有站穩,腹部又是一槍,我的身體頓時像一根柱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倒地的瞬間,我看到了界碑這一邊上鮮紅的國徽。

算了,除了腿,上半身已經回來了。我再也沒有力氣移動一分一毫了,甚至沒有力氣去呼吸、去眨一下眼了。腳步聲已經靠近,蒙矓間我看到幾個人影遮住了太陽,氣喘籲籲地站在我的麵前,其中一人舉起槍對準了我。

就這樣吧,至少我活著回來了。

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亡的降臨,不管我願不願意,此時必須相信阿來能夠完成我的遺願。我想起他在洪林的槍下坦然的樣子,心中第一次感到一種安慰,那種安慰足以讓我現在死也可以瞑目。

“嗒嗒嗒”連著三聲槍響從頭頂處傳來,我勉強睜開眼看到剛才站在我麵前追殺我的人四散逃竄。頭頂一隊人快步跑到我的身邊,一腳踢開我手裏的槍,然後將我圍了起來,用槍指著我。我的眼皮像是被兩坨鉛塊墜著,任我怎麼努力也不能全部睜開。在即將睡去的瞬間,我看到一個人低頭問道:“你是什麼人?”那一刻,他的帽簷上的一抹鮮紅讓我熱淚滿眶。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有著麥穗和國徽的帽徽。

“到家了。”我在心裏默默地念著這三個字。

之後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我徹底失去了知覺。

7

一個多月後,1997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初夏的北京,陽光明媚。

我乘的車路過天安門廣場,透過深色的車膜往外看,廣場上豎著一塊巨大的倒計時牌,遊客們爭相在牌下拍照合影。牌上的數字顯示,再等四十多天,香港將重回祖國的懷抱。一百多年前的那場鴉片戰爭帶給億萬中國人的恥辱,將要被中國人自己徹底洗刷掉。

車子駛到總部門口,遠遠就看見徐衛東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大樓的門前。司機將車停穩後,跑步繞到我這邊,準備給我開門。我不等他動手自己打開車門,拒絕了他的攙扶,自己扶著車門下了車。

徐衛東走上前,仔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低沉著嗓音說:“行,挺全乎。”又看看我的腿,用下巴指了指階梯上大樓的大門說:“上得去嗎?”

我看了他一眼,說:“帶路。”

他對司機說:“待命。”說完走在我的前麵。看得出他刻意放慢了步伐,我盡量跟緊他,隨著他來到他樓上的辦公室。

他等我進了門,將門關緊,指了指沙發說:“坐。”

看著這個熟悉的地方,不禁心頭一熱,我故意淡淡地說:“你這兒怎麼還這樣?”

他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包煙,一邊拆一邊說:“變了,怕你們找不到。”他拆開煙丟給我一支,又指了指茶幾上的一杯茶說:“喝水。”

“醫生說不讓喝茶。”我一邊說一邊端起那杯茶。發現溫度正好,應該是他下樓接我前泡好的。我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抹抹嘴,學著周亞迪的樣子說:“嗯,好茶。”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端起他自己的陶瓷茶杯,用茶杯蓋撥了撥水麵上的茶葉,輕輕吹了吹,然後呷了一口,咂咂嘴,將茶杯放下。

我倆跟傻子似的對坐著,一時屋裏靜悄悄的,好像誰都不知道從哪裏找話來說似的。過了好一會兒,他給我講起了一個月前發生的事:

一個月前的一個下午,一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人,混在熙熙攘攘的遊客裏,沿著長安街一路往東走,他看起來就是個沿街乞討的乞丐而已。當他看到路邊一棟建築掛著醒目的國徽,牌子上寫著“公安部”和“國安部”字樣時,竟然淚流滿麵,抬腳就往大門裏衝。一旁一輛警車裏跳下兩個執勤的民警,上前將他攔住,問他有什麼事。

此人哆嗦著嘴唇,隻一個勁兒地說要找徐衛東。

執勤民警問他找哪個部門的徐衛東,找他什麼事。

他說要找這裏最大的官報案。

民警見此人目光迷離,神誌似乎不太清楚,便提醒此人報案要去派出所或公安局,這裏不接受報案。

此人卻奮力掙脫開兩個民警,快步朝大門內奔去,大喊著“徐衛東”這個名字。

警車內又跳下兩個特警,三步並兩步上前將此人按住。

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從門內駛出,此人瘋了似的使出渾身的力氣竟然生生將按著他的兩個特警掙脫開,不顧危險地撲倒在那輛轎車前,嘴裏大喊著:“我找徐衛東,秦川臨死前讓我來的。”

若不是那輛車司機刹車快,此人很可能被軋到了。轎車後座一個四十多歲模樣的中年男人聽到此人喊出“徐衛東”這個名字,向司機交代了幾句。駕駛室車窗緩緩降下,司機對兩個特警說,帶他從側門進,去六號會客室等我。

轎車離開公安部向東駛去,後排的中年男人拿起車內電話撥了一個號碼說:“衛東,你認識秦川嗎?”

跟徐衛東短暫的通話後,中年男人將電話一掛,對司機說:“回去。”

司機左右看了看,說需要在前麵路口處掉頭。中年男人說:“來不及了,就在這裏,逆行回去。”

司機打開警報,在長安街上猛地掉轉車頭,逆行往回就返。幾輛正常行駛的車輛紛紛避讓,有人探出頭叫罵著:“我靠,警車就他媽橫著走啊?趕著去投胎嗎?”

大樓六號會客室內的桌上放著一份飯菜、水果和一杯水,但一點兒沒動。之前那個攔車大喊的乞丐模樣的男人一個勁兒地催問著對麵的中年男人:“徐衛東怎麼還沒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會客室的門被推開,來人正是攔車人要找的徐衛東。徐衛東環顧了一圈,對那個中年男人使了個眼色,中年男人點點頭離開了會客室。

等中年男人出去後,他問攔車人:“你找我什麼事?”

攔車人反問:“你是不是徐衛東?不是就別耽誤時間,我是來替秦川傳話的。”

徐衛東說:“是你在耽誤時間。”

攔車人盯了徐衛東一會兒,說:“我叫阿來,秦川死了,他臨死前讓我來找你,讓我告訴你路線和時間。”

徐衛東麵無表情地看著麵前這個髒兮兮的自稱是阿來的人,大腦飛速運轉著。如果他信任了這個阿來的話,那麼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緝毒行動即將展開,會有近千名蓄勢待發的緝毒幹警被布控出去。一旦這個阿來的消息有假,而導致行動撲空,那麼這不僅是公安部門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笑話,尤其是自己親自領導的行動將徹底流產,整個特案組將處於完全的被動狀態下。如果是那樣,後果將不堪設想。

阿來這時,才哆哆嗦嗦地從身上摸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香煙盒,遞給了徐衛東。

以此,依據阿來帶來的情報,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一次緝毒行動——“中華之劍”打響。

行動先後出動公安、武警數千人,成功截獲毒品海洛因一千六百公斤,抓捕境外武裝運毒人員、境內毒品走私販賣人員數百人。此案涉及毒品數量之巨、抓捕犯罪分子數量之多,都屬於罕見,再次向世界展示了中國打擊毒品案件的決心和力量。

我張著嘴巴聽完了徐衛東的講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就像是在聽一個故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突然手指一陣灼痛,我忙將已經燃到手指的煙頭丟掉,說:“靠。”

徐衛東皺皺眉說:“我說了半天,你就一個‘靠’?”不等我說什麼,他一擺手說:“無所謂了,另外,你托程建邦轉告我的話我也收到了,我代我大爺向你問好。”他說著在我受槍傷的肩膀來了一拳。

我咬著牙忍著隱隱傳來的酸痛,說:“程建邦他人呢?”

他說:“沒事,你也回去養傷吧。”

我說:“這次任務,我算成功嗎?”

徐衛東看著我說:“周亞迪還在,胡經還在,金三角也在,你現在就想功成名就嗎?”

我說:“你不是還打算讓我去吧?”

徐衛東說:“你還想去嗎?”

我想了想,點點頭說:“我想把寧誌帶回來。”

徐衛東沉默了一下,隻是點點頭,說:“先休息休息吧。”

我說:“阿來呢?”

他起身從辦公桌上拿過一個沒有任何圖案的硬紙盒和一張紙,遞給我:“配給你的。”

紙盒裏是一部手機以及配件,再打開那張紙,是一個地址,想必是阿來的,於是問道:“對了,他還有個老婆。”

徐衛東說:“知道,見過了。”

我有點兒感激地說:“謝謝,那我先走了。”

徐衛東說:“樓下有車送你,對了,給你的手機不準關機,二十四小時待命。”

我擺弄了一下那部手機,起身看著他,說:“那我走了。”

“等等”,他繞過茶幾,一把握住我的手,說,“辛苦了。”

走出總部大樓的門口,我見台階下停著一輛轎車,司機戴著墨鏡衝我招了招手。我走下台階,鑽進車裏。司機回過頭,摘下墨鏡說:“去哪兒啊?”

我聽這聲音很熟,一看果然是程建邦。我和他相視一笑。笑夠了,我把那張寫有阿來地址的字條遞給他。

血色的夕陽斜斜地照著大地,拉長了地麵上所有的影子,馬路上的行人匆匆地趕著路,各自煩惱著自己的煩惱、快樂著自己的快樂。我將手伸出車窗外,感受著初夏的自由清爽的涼風。

我想,需要抓緊時間享受這份難得的愜意和重逢,因為一定還會有新的戰鬥等待著我們。

我是戰士,我叫秦川。

(任務:活著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