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1 08(1 / 3)

第八章 我喜歡簡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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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不止一次,我會選擇一次用來享受人生,一次用來保家衛國,一次用來功成名就。但是生命隻有一次,我走上了不前不後的中間那條路。

我曾問過自己,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次,是否會放棄明媚的陽光、青草的清香和愛人與孩子的笑聲?是否會放棄名車豪宅、鮮花掌聲和閃光燈?是否還會毅然決然地走上這條滿是鮮血與屍體、陰暗與醜惡、死神無處不在的荊棘之路?

我想,我會的。因為拋卻信仰和忠誠之外,我一無是處。

當我從昏迷中第一次醒來時,身邊多了好些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相互換著手抬著我,速度明顯比之前快了很多。阿來和周亞迪一左一右扶著擔架跟著跑,周亞迪不停地叮囑著:“穩一點兒,穩一點兒。”

阿來第一個發現我睜開了眼,張著嘴巴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亞迪是第二個,他在說著什麼,我聽不清,繼續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從來沒有趕過那麼漫長的路,而且還是被人抬著的情況下,好似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到頭。真的好累。

傷痛摻雜著絕望戰勝了我的所有堅持,那一刻我想放棄所有,包括我的生命。

再次恢複意識時,我清晰地聽到有金屬輕微觸碰時發出的聲音。頭頂有一盞無影燈,強烈的光線亮得眼睛生疼,幾個人圍著我低聲交談著,緊張地忙碌著。我不知道這是哪裏的手術室,也不知道在外頭守候的是程建邦還是徐衛東,或者是周亞迪。我隻知道,我可能死不了了。

我無力去觀察手術室的環境,又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拍著我的臉叫著我的名字,我忍著強烈的睡意睜了睜眼,推著我的車七拐八彎終於進了一間病房,幾個人合力將我平移到了病床上。沿途經過的建築都是竹木結構,被粗大的原木柱支架在地麵上。這種建築讓我覺得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即使是一顆步槍子彈,都能輕鬆穿過幾層牆壁,一旦發生槍戰根本沒有絕對安全的隱蔽點。

等嘈雜的人群終於散開,周亞迪走了過來。他還穿著那身囚服,灰頭土臉地看著我,一臉的疲憊。見我能認出他來,眼裏掠過一絲光,笑了。

阿來站在他身後齜著牙也衝我笑,說:“秦哥,沒事了,醫生說沒事了。”周亞迪有些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阿來抓抓頭縮著脖子往後退了一步。

周亞迪不可思議似的搖搖頭,嘖嘖讚道:“你身體可真好,醫生說換別人早完了。”扭頭對身後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你幫我照顧好他。”

我這才看到他身後站著一個個子非常嬌小的小女孩,約莫十七八歲,她聽了周亞迪的囑咐,使勁兒點了點頭。“你好好休息,我得去收拾一下。”周亞迪上前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給阿來使了個眼色,離開了病房。那女孩對我笑了笑,兩手交叉擺在小腹上站在一旁,盯著輸液管裏的點滴。

醫生說可以睡了,我再次昏睡過去。等醒來的時候是被真切的疼疼醒的,窗外已經黑了,病房角落的桌子上亮著一盞台燈,昏黃的燈光恰到好處,既能看到屋裏的一切,又不影響睡眠。那個女孩子蜷著身子坐在張小凳上,頭埋在手臂裏,長發像匹發光的黑色綢緞蓋在她身上,看樣子是睡著了。

我口渴得厲害,但微微一動渾身就疼痛難忍。沒想到,我這麼輕微的動作居然驚醒了那個女孩,她猛地抬起頭,睜著惺忪的睡眼,將頭發捋到耳後,趕緊站起來查看我。

我說:“我想喝水。”

她笑著搖了搖頭。

我說:“阿來呢?”

她還是隻是看著我笑。

這人可能聽不懂中國話,我伸出能活動的那隻手比畫了一個喝水的動作。她學著我的手勢也做了個喝水的動作,笑著擺擺手,站在一邊微笑地看著我。

我實在無力跟她費勁兒比畫,自己伸手慢慢掀開被子一角,我身上裹滿了紗布,前後都上著夾板。看來我一時半會兒是行動不得了,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口渴,鼓了半天氣,我放大了音量喊:“有人嗎?”

她朝門外看了看,又看著我還是一言不發。我想接著喊,可怎麼也攢不足一口氣,隻好作罷,心想挨到天亮總會有個懂我話的人來。我心中暗自罵道:操他媽的周亞迪,找了個白癡照顧我,居然還好意思說我是他的恩人。我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咂了咂幹涸的嘴唇,隻能閉眼睡去。

那一夜我夢到徐衛東辦公桌上的那隻瓷茶缸,滿滿一杯水,麵上漂著幾根茶葉。我站在桌前看著徐衛東埋頭看文件,他許久不理我。我渴得實在難受,向他打了個立正說:“報告,我想喝水。”

他頭也沒抬,指了指那隻茶缸,繼續看文件。我端起那杯茶,誰知燙得下不去嘴,好不容易喝一點兒,還全是茶葉。我連連呸著嘴裏的茶葉,一著急,醒了。

一睜眼,天已經麻麻亮了,那女孩還坐在床邊,見我醒來對我一笑,端起床頭的一杯水插上吸管遞到我的嘴邊。我一口叼住吸管就是一頓猛嘬,剛沒嘬兩口,吸管就被她抽走了。我咽下口中的水疑惑地看著她,她伸手在自己的喉嚨處輕輕地捋了幾下。我明白她是要我慢慢喝,也一下明白過來,萬一嗆到,我這一身的刀口哪咳嗽得起。也知道了昨晚她為什麼不給我水喝,剛做完手術是不能喝水的。我尷尬地對她笑笑算是道歉,錯怪她了。慢慢喝完水,女孩又拿過溫熱的毛巾幫我洗了臉。她的動作特別輕巧,在病房裏細碎地忙碌著也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女孩側著腦袋聽了一下,快步走到門口拉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男人,身後跟著一個醫生模樣的人,還有幾個大概是隨從。

若不是這人走到我床邊開口跟我說話,我一時都沒認出來他就是周亞迪。他理著很精神的寸頭,穿著件幹淨寬鬆的白色休閑襯衫,下身是一條淡藍的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皮質涼鞋。儒雅得像個大學老師。

他一進門走過來就問:“感覺怎麼樣?”不等我說話扭頭又問那個女孩:“他昨天休息得好嗎?”

女孩笑著點點頭,眼睛在清亮的晨曦照耀下閃動著靈氣。

“啊?她聽得懂中國話?”我問道。

周亞迪嗬嗬一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女孩說:“她就是華人。”

周亞迪站到了一邊,他身後的醫生上前來搭著我的脈搏看著手表,翻翻我的眼皮問:“放屁了沒?”

“啊?”我以為我聽錯了。

醫生又問:“放屁了沒有?術後排氣。”

我想了想說:“沒有。”我不記得自己放過屁,而且就算放了,我也不會跟他說啊。

誰知那個女孩拽了拽醫生的袖子,點了點頭。

那醫生確認道:“放了?”

那女孩子又點點頭。

此時,我意識到兩件事:第一,這個女孩是個啞巴;第二,我昨晚睡著後放屁被她聽見了。

阿來拄著雙拐從人群中擠了進來,跟我打招呼:“秦哥。”

我衝他點了點頭:“你的腿怎麼了?”

周亞迪看了一眼阿來,對我說:“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他的。”

阿來說:“我坐牢之前腿就受了傷,他們沒有給我好好治。這次得多謝迪哥,找醫生幫我重新治傷。”

我說:“你好好養傷吧。”我們說著話,那個女孩上前幫我掖了掖被角。我又想起剛才說放屁的事,頓時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麵對她了,一句“謝謝”卡在了喉嚨裏沒說出來。

我正尷尬著,醫生跟周亞迪低聲說著話,這時屋外又傳來一陣鬧哄哄的嘈雜聲。周亞迪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門外一個隨從快步走了進來對周亞迪低聲說:“胡經來了。”

周亞迪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閃過一絲殺氣,隨即轉回了招牌式的微笑。

一個四十歲左右、染著黃色頭發的男人大步邁進病房。這人脖子上一條粗大的黃金項鏈,手腕上戴著一串不知什麼材質的通體黑亮的大佛珠,撲麵而來一股莫名的囂張氣勢。他進門來快速地掃了我一眼,很快轉頭表情誇張地看著周亞迪,“我靠,這才是迪哥真身啊?我他媽的居然被那小子騙了那麼久,我就說,他那個氣質怎麼看也是個跟班。”他說著又退後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周亞迪一遍,嘴裏嘖嘖地說,“就是不一樣,王者風範啊!”說完弓著腰對周亞迪伸出手,“我是胡經,以後多關照啊。”

周亞迪沒有握胡經的手,雙手抱在胸前微笑著說:“久仰。”

胡經懸在空中的手一握,伸出食指指向我說:“聽說迪哥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麻煩,多虧你,聽說你很能打!”

我來之前沒有聽過胡經這個名字,聽他話裏的意思,他應該也被趙振鵬假扮的周亞迪糊弄了很久,那麼這個胡經很有可能就是周亞迪口中的仇家。我見周亞迪並沒有給他好臉,猜想這兩人連麵和都做不到了,那我也沒必要給他好臉,這樣做才能顯示我對周亞迪的忠誠。

況且這次差點兒要了我的命的,應該就是這個叫胡經的人。我見他還等著我說話,攢了一股勁兒,放了一個響屁,轉頭問醫生:“可以嗎?”

那醫生點點頭說:“好好休息。”衝周亞迪也點點頭,離開了病房。

胡經衝我扮了個鬼臉,笑了笑。

周亞迪說:“你花了不少錢吧。”

胡經直起身子說:“對啊,為迪哥接風多大的排場我也願意,我來就是想問迪哥哪天有空,我給你接風!”

周亞迪站在原地沒動,還是雙手抱在胸前,“你接我出獄,用得著那麼大排場嗎?花點兒錢就算了,還損失那麼多條人命。”周亞迪頓了頓,不等胡經打哈哈,又說,“這麼大場麵玩砸了,居然一點兒沒影響你的心情,你還真是海量。”

胡經明顯尷尬起來,還是強擠著笑說:“迪哥話裏有話啊。我不像你在外國上大學,我可沒怎麼讀過書,聽不明白。”

周亞迪說:“下回找人,找點兒能幹的,不然你的麵子雖然不算什麼,可白花那麼多錢,我都替你心疼。”

胡經仰頭打了個哈哈,說:“迪哥,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你的意思是我找人去殺你?你看看你,多樹大招風啊,在自家地盤上混都用替身,瞞了大家這麼久。誰知道你在外麵還得罪了什麼人?可不能把這事栽到我頭上。我上個月在澳門還差點兒被車撞到,我能說那是你迪哥派人幹的嗎?”

周亞迪一下板起了臉,陰沉地說:“你沒說錯,還真是我找人幹的,所以以後你出門都要小心了。”他抬眼看了看胡經身後的幾個手下,“包括你身邊的人。”

說完話周亞迪臉上又恢複了笑容,眼神裏多了幾分輕蔑。胡經忍不住回頭掃了自己身後幾個手下一眼,抓抓頭笑著說:“迪哥真會開玩笑,是不是你們在外國讀過書的人都那麼幽默?”他走到我床邊,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肚子,“還疼不疼?”

我忍著疼痛,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靠!果然是條漢子。”他湊近我的臉低沉著聲音說,“你,不過是他的一條狗。”

我與他對視著,整個病房安靜了下來,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到聲音。突然,我對著他,猛一張嘴“汪!”的一聲,嚇得他渾身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

周亞迪第一個哈哈笑了起來。

胡經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笑了,“我靠,對了,我差點兒忘了,我爸爸過幾天過大壽,我得去準備準備了。”他大笑著朝外走去,走出門口,又將頭探進來對周亞迪說,“還沒有問周伯父的身體現在怎麼樣?”

周亞迪雖然還微笑著,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額角的青筋跳了幾下。

胡經一拍腦門又說:“哎呀,我差點兒忘了,伯父好像剛剛過世,嘖嘖嘖,好慘啊,節哀順變哦,迪哥!”

胡經哈哈大笑著,帶著手下揚長而去,離開很久都還能聽到他的笑聲。我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又不能確定。我能肯定的是,周亞迪加深了對我的信任和依賴。這就足夠了,他們之間的恩怨暫時對我並不重要,我相信周亞迪會更快告訴我內情。

2

胡經離開好一會兒了,周亞迪都還沒有緩過勁兒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我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看來剛才胡經的挑釁著實戳中了他的軟肋。

房間裏所有的人都悄悄地不敢出聲。我猜測周亞迪父親的死,是不是和胡經有關係?看這兩個人水火不容的架勢,牽涉的事必然也小不了。來之前,我以為周亞迪就是這裏說一不二的老大,隻要搞定他成為他的心腹,很快就可以給上級交一份滿意的答卷。現在看來,我之前做的那些,不過是一個序幕而已。

周亞迪閉上眼身形一晃,若不是那女孩手疾眼快將他扶住,怕是他會直接摔倒在地上。其他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圍上去將他扶出病房。臨出門他對那女孩子揮揮手,指了指我說:“照顧好他。”那女孩點點頭,留了下來。

我不禁對這個女孩和周亞迪的關係產生了一絲好奇。要命的是她是個啞巴,溝通起來要比和常人溝通費事很多。她對周亞迪這麼唯命是從,周亞迪對她也是信任有加,保險起見,我不能直接從她嘴裏套什麼話。周亞迪自始至終都沒有正式跟我介紹過這個女孩,我想他有他的考慮。不管這女孩是真的派來照顧我,還是派來監視我的,我都隻能先接著。

接下來半個來月的時間裏,我隻能那麼躺著任人擺布,沒有出過這間病房。

周亞迪每天會來看我一次,總不忘帶來一罐補湯,親自看著那女孩喂我喝完,然後跟我說幾句閑話。他的形容越來越憔悴,坐在那裏都顯得心事重重,離開的時候也是步履匆忙,但每次都不忘叮囑那個女孩好好照顧我。他看我的眼神中偶爾會露出一絲殷切的希望,又轉瞬即逝。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煩。

一天上午,醫生告訴我可以拄拐下床活動了,興奮的我在那女孩的幫助下,架起雙拐正慢慢地在病房裏溜達時,周亞迪來了。他見到站在地上的我,顯得比我還高興,拎著湯煲圍著我轉了好幾圈,扭頭問醫生:“什麼時候能痊愈?”

醫生上下打量著我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我稍微大幅度地活動了下身體,隻覺得體內像是有幾股筋揪著似的,動作一大就撕扯著疼。我說:“有點兒使不上勁兒,動作不能大,這麼走沒問題。”

醫生對周亞迪說:“再有十多天差不多了。”又轉頭對我說:“你這次傷得很重,仗著你年輕,底子好,基本上恢複得差不多了。但是,可能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好了,加上你頭部的傷得慢慢恢複,所以……不過你還年輕,注意調養,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隱約覺得這醫生的話裏隱藏了什麼,趕忙追問了一句:“大夫,有話您直說。”

醫生想了想,說:“一般的骨折沒什麼大礙,你最重的傷在內髒。如果是一般人,在家裏慢慢調養總會養好。但你應該很清楚你的情況特殊,我們這裏的醫療條件也有限,我的意思是,以後要悠著點兒。”

我還是沒有聽懂,或者不願意聽懂他的話,我寧願他簡單地告訴我實情。醫生和周亞迪點了點頭就朝外走去,我伸手想要攔他,卻被那個女孩扶住。她衝我慢慢地搖搖頭,示意我別激動。

周亞迪上前搭著我的肩膀說:“秦川,這都是我欠你的,等我處理好手頭的事,我帶你去日本,去美國,看最好的醫生,你放心。”

我隨口說:“我寧願去中國。”

周亞迪想了想:“沒問題,我會安排。”他把手裏的湯煲遞給那女孩說:“我去和醫生聊聊。”說到這兒,他一拍腦門對我說,“我是不是沒給你介紹過她?”

我轉頭見那女孩正靦腆地笑著,點了點頭。周亞迪說:“怪我,她叫蘇莉亞。你們兩個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她對這裏的情況比較熟,有她照顧你我放心,你有什麼需求直接跟她講。”周亞迪像一個父親似的笑著摸摸蘇莉亞的頭頂,說:“我先走了。”

看著周亞迪走出病房,我默默地念了一次:“蘇莉亞。”

蘇莉亞笑著衝我點點頭,我問:“這是哪裏的名字?”

她也不會說話,隻是笑著將我扶到床上,盛出一碗湯來,一手拿碗一手拿著湯匙準備喂我。我說:“我自己來吧。”不等她反應,我就接過湯碗一口倒進嘴裏。

那天,除了身上的傷以外,我的嘴裏又多了幾個泡,燙的。

我很想知道周亞迪跟醫生談話的結果,直到晚上他也沒來,這讓我很抓狂。如果我的身體出了大問題,在如此複雜的情勢下,就算周亞迪再信任我,我也很難有所作為。這些天裏,我總會被一些或驚險或悲傷的夢驚醒。來之前所做的那些心理準備,全都被殘酷的現實打得支離破碎。

幹淨整潔的床,鬆軟沒有異味的棉被,陽光明媚、鳥兒嘰嘰喳喳在窗外鳴叫的早晨,是那麼地不真實,好像是一種過分的奢靡。我像是一個癮君子,依靠毒品在幻境中揮霍著自己的生命。漸漸地,我似乎適應了這裏的一切,適應了清晨被牛奶的醇香味和悅耳的鳥鳴喚醒,適應了陽光溫暖地照在我的臉上,適應了一睜眼就看到蘇莉亞的笑臉。這一切讓我再一次有意無意地逃避著自己真實的身份,好想就這麼一天接一天地無所事事地過下去。

我開始隱隱地回避起記憶中一些人和片段,我好希望程建邦對著奄奄一息的我敬禮的那一幕,隻是出現在某次噩夢中的場景而已。每當我獨自在病房中發呆時,每一點細微的響動,我都擔心是程建邦悄然來訪。就算是知道自己已經能夠丟開雙拐自由地活動了,我還是不願離開這間病房,我好怕外麵的世界,好怕外麵的那些人和事。我知道自己像極了一隻縮頭烏龜,但我寧願被所有人,包括被自己唾棄,也不想走出這間屋子的門。

又是一個清晨,睜開眼,我盯著窗戶邊樹葉上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的露珠,心裏突然隱隱地痛,好像自己和那露珠一樣見不得陽光,隻要暴露在陽光下,就逃不過消逝的宿命。

我正發著呆胡思亂想,幾聲刻意的、輕巧的腳步聲傳入我的耳朵。我的心跟著懸了起來,隨著那步步臨近的腳步聲的節奏跳動。我臉衝著門口眯著眼睛等候來人。

不一會兒,就看到蘇莉亞端著早餐躡手躡腳地進了門。

我睜開眼說:“早。”

她嚇了一跳,瞪著圓圓的眼睛隨即笑了,指了指我,做了個睡覺的姿勢,大意是說她以為我在睡覺,怕吵醒我才故意放輕動作的。

我說:“我剛醒。”

吃完早餐,我正準備躺下,她拽著我,指了指外麵,示意我出去走走。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外麵,想了想說:“迪哥應該馬上就過來了,我們出去了,他來看不到我們,不太好。”

她笑著比畫道:是迪哥讓我來帶你出去走走的。

從前,不論晚上睡在哪裏,我都會把外麵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才會安心。可這一次,我對這間屋子外的認知度幾乎為零,而我一點兒也不想伸出脖子看看,寧願欺騙自己這裏固若金湯。我繃緊身體的每個部位暗自使了使勁兒,身體的確沒什麼問題了。我知道我瞞不了她,她和周亞迪對我傷勢的了解要勝過我自己。

我找不到什麼不出去的借口,隻好硬著頭皮磨蹭著下床。剛要邁步,我看到身上穿的衣服,心生一計,拽了拽身上的睡衣對她搖頭皺眉。她笑著打開床頭櫃,拿出一個袋子來打開,裏麵居然是一套便裝。她將那遝衣服擺在床上,退出屋外將門關好。

看著床上那遝衣服,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什麼時候我竟然懦弱成了這般德行?

換好衣服,我走出病房,低著頭跟在蘇莉亞身後,竹製的地板踩上去咯吱作響,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地麵上的落葉和雜草。我真不知道這樣一棟看似弱不禁風的竹樓到底給了我怎樣的安全感,竟然讓我不願走出去。

一出門,強烈的陽光照得我眼睛生疼,我別過臉,閉著眼,把臉躲在自己用來遮陽的手後麵,不知道是怕看到刺眼的強光,還是怕麵對外麵的世界,又或者,我怕被認得我的臉的人看到。蘇莉亞引著我走到一輛越野車旁邊,車窗開著,車內坐著一個人,逆著強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那人遞給我一副墨鏡,我抓過墨鏡戴上才看清正是周亞迪。他的一個手下坐在副駕上,開車的司機看上去五大三粗,對我笑著點點頭。

我上車坐到周亞迪旁邊,蘇莉亞也上了車將門關好,車子啟動朝前駛去。不等我說話,周亞迪說:“出來走走,對你身體的複原有好處。”

我點點頭沒有吭聲。

他又說:“現在是最好的時節。”

我敷衍著說:“嗯,一年之計在於春。”

周亞迪嗬嗬一笑,說:“這裏可不是,這個時節可是這裏收獲的季節。”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說:“收獲什麼?”

他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扭頭看蘇莉亞,她也隻是笑。

車子減了速,司機一個勁兒地按喇叭。我朝前一看才發現這裏好像是一個寨子,車正行駛在一條雜亂的街道上,街道兩旁到處是叫賣的攤販。突然看到這麼多人,我一下子覺得有些緊張,不自覺地緊緊貼在椅背上,握緊雙拳緊張地看著車外經過的每個人。現在,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敵人,我連我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大的勢力、闖了多大的禍都不是很清楚。

有人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猛地轉過頭,蘇莉亞看著我緊握的拳頭,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我試著放鬆了呼吸和緊握的雙拳,咽了口唾沫說:“怎麼這麼多人?我以為山上沒什麼人呢。”

周亞迪說:“這是個寨子,附近的農民都來這裏做點兒買賣,所以人多點兒,不過你放心,沒有一個外來的人。”

透過車窗大概看了一眼這個寨子,的確不大。我說:“每個人你都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