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1 07(3 / 3)

我試探著走到一副擔架前,看了一眼那幾個麵無表情的獄警,又朝門外望去,竟然有一輛警用的救護車停在外麵。我才明白剛才周亞迪為什麼說要從大門出去,他的能耐已經超出我的想象,有本事讓他和他想帶出去的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越獄。

阿來眼巴巴地看著我,在等我的示意。我朝地上啐了一下,躺到一副擔架上。阿來見我上了擔架,馬上也躺了上去。周亞迪說:“你好像信不過我?”他手裏像是攥著什麼東西,伸過來碰了碰我的手。我掃了一眼那幾個獄警,其中一個獄警看到了周亞迪的小動作,見我在看他,很快將目光移開。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不怕這麼出去會有什麼危險,隻是怕邊上這個周亞迪還是假的,我一定會瘋掉的。

周亞迪手一鬆,一個光滑堅硬、一邊鋒利的東西落在我的手掌上,竟然是當初我差點兒將他殺掉的那半把剪刀。當初情急之下我塞到了他的懷裏,原來他一直留在身邊。我握住那半把剪刀,忙翻過手掌貼緊大腿,我的能耐還沒有大到在監獄裏拿著這樣一件凶器招搖的地步。

“你有這個東西,在場這些人的命對你而言,還不是探囊取物?”周亞迪笑著伸手過來拍了拍我的胳膊,說,“安心,出去再說。”

4

我緊緊攥著手中的那半把剪刀,就像攥著我最後的一個籌碼。如果贏了,我隻是成功了一小步,如果輸了,我必定會命喪於此。

我們被抬出醫務室的時候,我朝監獄的空地上掃了一眼,奇怪的是,還沒到收監的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在外麵。高牆上崗樓邊,幾個獄警背著槍,看上去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沒有一個人朝我們這邊張望。

獄警抬著擔架上的我們,放進停在門外的那輛破舊的救護車上。一上車,周亞迪就一骨碌從擔架上爬起來,盤腿坐著,手捂著脖子的傷口處,慢慢地活動了幾下,然後衝車外的獄警使了個眼色。那獄警衝他點點頭,“砰”的一聲救護車的門關上了,巨響帶著氣壓震得我耳膜嗡嗡直響。

“操你媽的,你輕點兒。”周亞迪伸出腳對著車廂“咣”的就是一腳。我和阿來被他激烈的動作表情驚呆了,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在我們看來,能從這裏安全地出去,還有車相送,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奢望了,誰還會在乎乘坐環境和舒適性。

車子啟動了,緩緩地拐了一個彎朝前駛去,我的心居然隨著引擎的轟鳴聲激動地跳了起來。周亞迪嘟囔著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突然衝我們吐了吐舌頭,淘氣地一笑,說:“太興奮了,難道你們不高興嗎?”

我說:“要出去了,當然高興。”

周亞迪衝我擺擺手指:“我高興的不是這個,而是出去後能和你一起做點兒事。”

我說:“那麼,真的不帶其他人出去了嗎?”

周亞迪點點頭,“除了你,我現在誰都信不過,包括阿來。”又扭頭對阿來說:“要不是秦川,我是不會帶你的,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他,就相當於背叛我。”他不等阿來說話,笑笑說:“不過我估計你不會,敢替他頂罪,剛才還敢跟著我們進那間屋子,看來你很在乎他。”

阿來說:“謝謝迪哥,我知道我這都是托秦哥的福,他是我的貴人,救過我的命。我曾經對不起他,他沒有跟我計較,我再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還算是個人嗎?”

周亞迪笑著對我說:“現在知道你的本事了吧?”

不知為何車子停了下來,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半把剪刀盯著車門。周亞迪說:“別擔心,出門得走個程序。”

車子很快又啟動了,我放鬆了神經,有些尷尬地對周亞迪笑笑,感覺車速明顯快了起來。我通過自己在車子行進的慣性下晃動的方向,努力辨認著車子行進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周亞迪,他雙手抱在胸前,閉著眼養神。

我不知道這車子最終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不知道自己位置的情況對我來說,是最沒有安全感的條件之一。我也不知道程建邦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知道我已經離開監獄的消息。如果不知道,我該怎麼與他取得聯係。這一切變化得太快,程建邦肯定也無法預料到……

嗒嗒幾聲槍響驟然響起,我手臂上隨之一麻,來不及查看阿來和周亞迪,就感到車子一歪,整個車急速地翻滾起來。我們三人像骰盅中的骰子,在這車廂內翻滾著、胡亂碰撞著。我顧不上其他人,車廂內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抓穩的地方,我隻能蜷起身子用一隻手緊握著那半把剪刀,另一隻手護著自己的頭。在翻滾到第二圈的時候,我終於抓住了座椅下的一根橫檔兒。這期間,我聽到了阿來痛苦的悶哼聲,卻聽不到周亞迪的一點兒動靜。周亞迪可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

車身終於停止了翻滾,我們三人像是空筐裏的爛菜葉,貼在車廂裏不同的角落裏。我的手臂上有一處槍傷,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慢慢舒展全身。劇烈的連續撞擊後,我最擔心的是自己的骨骼或神經受損傷,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形下,我寧可死也不願殘。

我確認了自己身體沒有大傷之後,正想去看看周亞迪和阿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本來我的第一反應是獄警衝上來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來,周亞迪似乎對那座監獄玩弄於股掌,那麼來者有可能是周亞迪的仇家。此時我倒寧願來人是獄警,那樣我們都有生還的可能,如果是周亞迪的仇家,今天八成是要把命丟在這裏了。

我掃了一眼車廂內一動不動的周亞迪和阿來,用腳踢了踢,毫無反應。我攥緊手中的半把剪刀,叫了兩聲他們的名字,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我不禁有些心涼,長長舒了一口氣調整著呼吸,靜靜等著車門被踹開的瞬間。或者,他們連車門都不會踹開,隻消對著車廂一頓亂槍就足以要了我們的命。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麼。

我聳起肩頭擦了擦額角淌下的汗水,摸索著又從衣角取出那根小鐵棒,將係在上麵的布條在中指上繞了幾圈,夾在手指中間,將尖頭衝外。我甚至張開嘴活動了幾下腮幫子,很有可能,我嘴裏的牙齒是我最後的武器了。

我現在的樣子像極了一頭關在籠中憤怒的野獸,不論是誰打開車門看到這個樣子,正常反應肯定是攻擊。如果我就這麼站著,外麵的人直接朝裏麵開槍的話,死都不知道是被誰殺的。秦川,你不能緊張,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你的抱負還沒有實現,你的生命已經不屬於你,你沒有資格去魯莽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我慢慢蹲下身子,依靠在車門的地方躺下。這樣隻要外麵的人一開門,我會第一個滾出去。他們一定下意識地讓開地方讓我著地,幸運的話,他們會以為我已經死了。就算他們往裏開槍,也會大大地降低命中率。隻要我知道外麵衝我們開槍的是什麼人、有多少人、誰是頭目,我就明白自己該如何去戰鬥。

車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訓練有素的有組織、有紀律的人才會這樣,看來來者不善。

有人走過來開門了,車廂經過劇烈翻滾已經嚴重變形,那人連著扳了好幾次,拽得車廂來回晃也沒有將車門打開。然後有重物砸門的聲音,力道很大,沒兩下,車門“吱”的一聲裂開一道縫,一股涼風從縫隙中灌了進來。我眯著眼平穩著呼吸,準備在車門被拽開後的第一時間著陸。

“咣當”一聲,車門被車外的人拉開來。我就勢麵部向下,整個身體朝外滾了出去。果不其然,車外的人吃了一驚,退了一步給我讓出了著陸的地方。我的臉埋在又濕又腥的泥土中,在來人將我翻正的那一瞬間,我決定睜著眼。那樣會讓我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死人,也能準確地觀察到自己麵臨的是怎樣的狀況。

不能眨眼,不然就死。我給自己下了這個命令的同時,就被人翻了過來。我屏住呼吸,清晰地感覺到睫毛上還沾著泥沙。走過來一個人,站在我身邊,皮靴就貼著我的臉。他用腳在我臉上踢了幾下,將我的頭來回撥弄了一下。我徹底放鬆眼球的神經,任由他擺弄。在我的頭側向外麵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來人居然是獄警,一共有六個人,每個人手裏都有槍。

用腳擺弄我腦袋的,就是那個監獄長。

一個獄警跨過我鑽進車裏,不多時對車外說:“這兩個還有氣兒。”

我心中一喜,看來阿來和周亞迪都還活著。

監獄長說:“解決掉。”

周亞迪不能死,他如果死了,我活著還不如死了。這時候已經容不得仔細考慮了,我猛地伸出手一把將監獄長的雙腿緊緊抱住,就勢起身用肩膀抵住他的膝蓋朝前拱去。在他摔倒的瞬間,我躥上前一手鎖住他的脖子,身子借力墊在他的身下。另一隻手將那半把剪刀緊緊地貼在監獄長的頸動脈處,這樣一來,他的整個身體躺在我的身上,完全擋住了我的身體。

我大喝一聲:“都別動。”

在場的所有人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動作驚呆了,他們不是不敢動,是根本還沒反應過來。我將剪刀交換到鎖他脖子的手中,空出一隻手將監獄長手中的手槍奪過,抵在他的腰眼上說:“讓他們一個一個慢慢地把槍丟進車裏,在前麵背朝我站成一排。不然,你挨的下一槍就不是這裏了。”說完,我就對著他的大腿開了一槍。

我的目的是盡快解除威脅,趕緊帶周亞迪和阿來離開這裏。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間,所以動作必須快。這一槍就是明確告訴他們,我不想跟任何人談條件,不允許任何人違背我的指令。

監獄長渾身一顫,喉嚨裏哼了一聲,咬著牙對其他獄警說:“按他說的做。”

兩個獄警一個接一個地將槍丟進車裏,輪到第三個時,我明顯看到他握槍的手不像是想要把槍丟出去,而是時刻要抬起槍扣動扳機的樣子。從他時不時會朝我這兒瞄一眼的情形來看,這也絕不是個省油的燈。他距離車廂還有不到三步,他的小動作一定會在這三步之間完成。我沒時間猜測他為什麼打算豁出監獄長的命,我隻知道我需要在他邁出第二步的時候拔槍朝他射擊。第一步,我暗自舒展了手臂和手腕,悄然瞅準他的頭部。在他剛要邁出第二步的時候,我猛地伸手將槍口對準他。果然,在我扣動扳機的瞬間,他抬起了槍轉身。隻可惜,他的槍口還沒來得及對準我,我槍裏的子彈已經射進了他的頭部。

他應聲倒地。

“照我說的做,別動小心思,丟了命,不值得。”我用槍口指了指剩餘的三個獄警,湊在監獄長的耳邊說,“看到沒,你的手下有人想要你的命。”

監獄長呻吟了一聲:“你現在說什麼是什麼。”他頭上大滴的汗滴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他腿上的那個槍傷開始來勁兒了。他的身體有節奏地顫抖著,那是肌肉受到重創後的痙攣所致,不是他能控製的。但是他的身體時不時地抽搐,使得我不得不放鬆手臂,不然很容易將那半把剪刀紮進他的脖子。

就在我稍微鬆了點勁的同時,他猛地一抬頭,後腦重重地砸到了我的麵門上,因為我躺著的緣故,鼻血直接從鼻腔往裏倒灌,嗆得我眼前一黑。第二下很快就來了,正砸中我的腦門,我的後腦再次重重地砸到地麵上。瞬間覺出腦袋裏像是有一根牽動著我所有神經的筋開始猛烈地抽動,每一下都像是能立刻要了我的命。

我的鼻腔和口腔已經灌進了鼻血,這第二下的攻擊使得這些鼻血直接衝向氣管,我不得不側過頭將一口血噴了出去。他就勢掙脫了控製,朝一旁滾去。我忍著洶湧而來的頭疼,努力清醒了下頭腦,伸出槍朝那邊幾個人影射去,那三個人紛紛倒地。我咬牙半蹲起來,忍著頭疼用槍去找監獄長,他已經繞到我的一側,攤開雙手,駝著背,側著身子不敢動。

我扭頭朝地上又啐了一口血,心想,我必須不顧一切後果地結果了這個人才行。他帶著這些人明顯不是來抓捕我們的,從他讓一個獄警了結還在昏迷中的阿來和周亞迪時,我就知道了,他們是來要我們的命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周亞迪才是他們的目標,我和阿來不過是陪葬的而已。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劇烈的、難以忍受的頭疼迫使我堅定了處決他的決心,隻有解決了他,我才能服用周亞迪給我的止疼片。再拖下去,不等監獄長動手,我就被活活疼死了。

我猛地扣動了扳機。

槍沒有響,那一刻我的心髒幾乎驟停,居然沒子彈了。看來,他之前用這槍對著我們的車開過槍。我咬牙喝了一聲,使出渾身力氣從地上彈起,將手裏的半把剪刀朝他致命的地方刺去。可我的頭此時卻像灌滿了鉛似的,將我騰起的身體狠狠地往下拽,拽得我眼前一陣接一陣地發黑。

我隻覺手腕上一震,手一鬆,那半把剪刀飛了出去。監獄長在我放空槍的瞬間已經反應過來,抬腳踢中了我的手腕,接著一腳狠狠地踹到我的頭上。我覺得自己像是從樹枝上掉落的一片樹葉,隨著秋風,輕飄飄地飛了出去,慢慢地落在地上。我睜著眼,眼前卻白花花一片,我似乎看到一個黑影朝我襲來,我卻無能為力。我連蜷起身體、護住自己要害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徐、寧誌和建邦,對不起,我失敗了;我的親人和朋友,永別了;鄭勇、孫強,我來了。我沒給你們丟臉,我用我的生命堅持到了最後……

有人揪著衣領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我聽到他在嗬斥著什麼,那聲音遙遠又模糊,好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我的腹部被人在用膝蓋一下又一下地撞擊,我覺不出疼痛。我隻想這一切快點兒結束,讓我好好睡一覺,我好累。

我好像沒有了呼吸,卻一點兒也不渴望空氣,因為我明白,隻要開始呼吸,我就會醒來,我就會疼,就會累。

我被他放倒在地上,麵朝著地麵,他騎在我的背上,揪著我的頭發把我的腦袋提了起來。那一刻,一口氣被我吸入,眼前滿是陌生的山和樹,灰蒙蒙的雲層遮蔽下,我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藍色的天空。監獄長嘴裏不停地咒罵著,喘著粗氣,一手扳住了我的下巴,一手扳住我的後腦。

我知道,一切就要結束了。

我想起了那個被我扭斷脖子的少年殺手的睫毛,想起了死在洪古槍下的鄭勇……

5

不,我不能死,九泉之下的鄭勇還不曾瞑目,如果他問起我有沒有給他報仇,我該怎麼說?

想到這兒,我渾身一激靈,瞬間所有的疼痛全部襲來。我稍一使勁兒吸氣就發現自己的肋骨斷了很多根,如果我用力,那些斷裂的肋骨就會像一把把鋼刀刺穿我的內髒,那樣的話不用監獄長動手,我也會死去。

我不想死去,也不能死去,我甚至想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就會跪下來求監獄長放過我。但是現在,我別說說話,就算是呼吸都困難。

我知道騎在我身上的敵人正在平穩自己的呼吸,等他喘勻了氣,手上就該使勁兒了。我想,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幾秒了。

鄭勇,對不起,原諒我!

這是我對這世界最後的遺言。

我的脖子不能活動,隻能把目光落在離我最近的一棵樹的樹梢上。那一刻整個世界是安靜的,安靜到忘記耳朵的存在,忘記所有有關聲音的記憶,就好像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任何聲音。我,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耳邊“嗵”的一聲,我脖子上的壓力瞬間就消失了,我背上的人跟著飛了出去,牽連著我也翻過了身子。一個矯健的身影,連拳帶腳,連肘帶膝,招招致命地將剛才騎在我背上的監獄長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就連摔倒的機會都沒有。

渾身的劇痛讓我沒辦法動一下,隻能躺在地上看著那人將監獄長打成了一攤爛泥,最後才給了監獄長致命的一擊。那人往監獄長的屍體上啐了口唾沫,轉身朝我飛奔而來。我才認出,居然是程建邦。

像上次在監獄中見到他一樣,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而每一次哽咽都牽動著我渾身劇痛。從來沒見過程建邦這副神情,皺著眉頭、滿臉焦急和內疚的樣子。他蹲下身來回打量著我全身,急切地問:“哪裏受傷了?”

我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看著他。

他眼眶一紅,轉過臉去抽了幾下鼻子,咳嗽了幾聲,才轉過頭來:“對不起,我來得有點兒晚。”

“你怎麼來了?”說完我就後悔了,多麼沒有意義的一個問題啊。我要抓緊時間跟他彙報情況,我趕緊組織好語言說,“車上那個才是周亞迪,以前那個是他的替身,他應該已經信任了我,帶了我越獄的,結果……”

他說:“別說了,我帶你去找醫生。”

我說:“不行,我們費了這麼大勁兒就是為了今天。我可能斷了幾根肋骨,我口袋裏有止疼藥。你幫幫我,我要跟周亞迪上山。”

他終於沒有忍住眼淚,一滴淚水滾燙又沉重地墜落在我的臉上。他哭著從我的口袋裏摸出藥瓶,看了一眼說:“哪兒來的?這是德國最新的止疼藥。”

“周亞迪給的,給我兩片。”胸腔痛得幾乎不能做吞咽的動作,我將藥片硬吞下去,說,“你去看看那兩個什麼情況,不能讓他們看到你。”

程建邦點點頭,跑了兩步鑽進車裏,約莫兩分鍾後返了回來,“放心,一時半會兒醒不來,也死不了,我幫你檢查下傷。”他一邊摸著我的肋骨一邊觀察我的反應,最後說,“你必須得去醫院,你動不了,跟我走吧。”回頭看了看那輛車,“我再想辦法,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我千辛萬苦付出這麼多得到的戰果,怎麼可能就這麼放棄?我頓時急了:“不行,放棄這個機會我寧可死在這兒,他們那裏一定有醫生的,你在暗處掩護我,讓他帶我上山,他一定有辦法的。你趕快隱蔽起來,我估計接應他的人就快到了。”

程建邦一瞪眼:“你他媽不要命了,我們不差這一個機會,為這事把命搭上,值得嗎?”

我說:“值得,我已經為這個機會差點兒搭了幾條命進去了,不差這一次,幫我!”

程建邦看著我,終於點頭了,“理解你,尊重你。”他始終很警覺地在聽著四周的動靜,既然決定了,他迅速恢複了堅定的表情,利索地撿了一支槍塞到我手裏,說,“你用這個叫醒他們吧,我在暗處掩護你。”

他站起身要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對著地上的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扭頭三步兩步鑽進了叢林中。看著他的背影,我的體內突然充滿了力量,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滾。

我抬起胳膊抹了抹臉,舉起槍瞄向那輛四輪朝天的破車,對準輪轂扣動了扳機。我已經無力握緊那支槍,開槍後的後坐力變得格外地強烈,槍托後撞碰到了我的軟肋,劇烈的疼痛讓我半天沒喘過氣來。想到戰友就在不遠處的叢林中掩護著我,我覺得莫大的幸福,就好像孤軍作戰了很久,就快要忘記了戰鬥的意義,馬上就放棄繼續戰鬥時,發現一直有人在身後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真正的英雄,他的目光勝似億萬人的歡呼、掌聲和鮮花。

車裏還是沒動靜,我握緊了槍打算再開槍。這時車廂開始晃動起來,我虛弱地喊了聲:“出來吧,是我,沒事了。”

先探出頭來的是周亞迪,他一手扒著車門一手捂著頭,看來還在犯暈。看著滿地的屍體,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快步跑到我的身邊說:“你怎麼樣?”

我笑著搖搖頭說:“迪哥,我不能動了,可能不行了,你快走吧。”我想,如果他真的放棄我自己走了,我就隻能聽從程建邦的安排回去先養好傷。一旦他依然要帶我上山,就證明我留下來的決定是正確的,他已經真的把我當作自己人了。

周亞迪猛地站起身來,跑回車內把還昏迷著的阿來拖了出來。阿來被連拖帶拽地一陣折騰,這才清醒了過來,齜牙咧嘴地揉著腦袋,對著眼前的一切發呆。周亞迪指著我對阿來說:“在我回來前,照顧好你秦哥,不然我殺你全家!”他對著阿來的屁股踹了一腳,阿來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穩住身形才看見地上躺著的我,急忙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周亞迪指著阿來說:“等我!”然後抬起頭,原地轉著圈四下看了看,選了個方向三拐兩拐,消失在叢林中。

阿來大概被我渾身的血嚇到了,紮著兩手想來扶我,帶著哭腔說:“秦哥,你怎麼了?”

“別碰我。”我喝住阿來,“別廢話,幫我看看這車是從哪裏翻下來的。”

周亞迪很快從樹林裏鑽了出來,一邊朝車內跑一邊招呼阿來:“過來幫忙!”先鑽進車裏拖出一副擔架來,阿來趕緊上前幫忙。他們將擔架放到我身邊,周亞迪雙手從我腋下穿過鉤住我的雙臂,又對阿來說:“你抬腳,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你手底下敢給我軟一下,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阿來忽然安靜了下來,看了一眼周亞迪說:“我也很關心秦哥,我說了我欠他太多,而且越來越多,如果可以,我寧願現在躺在地上的是我。所以我全力救秦哥並不是因為怕你殺我全家或是我。”說完他沒有理會愣住的周亞迪,也不等周亞迪回話,低下頭雙手摟住我的兩個膝蓋,說:“喊吧。”

周亞迪低下頭抓緊我,兩人隨著號令一起使勁兒,將我放到了擔架上。他們抬著我鑽進了樹林,叢林裏各種灌木和植物枝葉繁茂,我能感覺到他們走得很吃力,偶爾一點兒顛簸都會讓我疼得撕心裂肺。我忍著沒有叫出來,那隻會讓他們更加畏首畏尾。

周亞迪說:“秦川,我欠你一條命,大恩不言謝。這裏的地形我熟,你稍微堅持一下,我就能找到接應我們的人,你千萬不要睡覺,和我們說話。”

我打起精神說:“剛才那些人是想要了我們的命,為什麼?他們是獄警,我們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他們把我們抓回去不就行了嗎?”

周亞迪說:“一言難盡,等回去我慢慢跟你說,現在你知道那些人是多想要我的命了吧。哼,他們可真舍得下血本,不過這次他們賠大了。秦川,你是他們的克星,哈哈哈。”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隻要一睜眼,耳內就會響起不知哪裏來的轟鳴聲,吵得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更加沉重的是我的眼皮,我知道,如果我睡著了,可能就再也醒不來了。

更要命的是,寒冷。

我抑製不住地顫抖,連牙齒都開始打架,顫抖帶來的鑽心的疼痛幾乎讓我放棄了撐下去的信念。

周亞迪停了下來,警惕地四處張望了一會兒,說:“我好像聽到了什麼動靜,阿來,你聽到了嗎?”

阿來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把氣喘勻:“沒,沒有,可能,是猴子吧。”阿來用肩頭蹭了蹭臉上的汗,這才注意到我的反常,緊張地問:“秦哥,你怎麼了?迪哥,你快看。”

周亞迪指揮著阿來把擔架放到地上,上前用手剛碰到我的臉,觸電似的把手抽回,“怎麼這麼燙?”他拍著我的臉說,“秦川,你不能睡著,你堅持下,很快就到了,我那裏有最好的醫生。”

我的意識已經有點兒模糊,剛才周亞迪說有什麼動靜的時候,我知道那是程建邦,我從未在同一時刻距離他們這麼近——我掙紮在陰陽兩界的邊緣,一邊是鄭勇和孫強,另一邊是叢林裏一直跟著我保護我的程建邦。是的,我的戰友,我的兄弟就在不遠處看著我。

擔架再次被抬起,繼續在叢林裏顛簸。

“秦川,堅持住,別睡啊,睡了就是死,這世界好玩得很,你見過什麼啊?你有過女人嗎?有過幾個女人?你知道不同國籍、氣質和性子的女人之間有什麼區別嗎?”他不停地嘮叨著,試圖用這些刺激我的神經,不讓我睡去。

秦川,你要堅持住,你走到這一步是拿命換來的。北邊就是你的祖國,那片土地上的人民正麵臨著毒品的侵蝕,將有成千上萬的家庭會因為那些粉末毀滅。那些人可能有你的朋友,有你兒時的玩伴,也可能隻是在長安街上查你身份證的大媽的兒子,或是那個保安的哥哥……你的職責是保衛他們。我想著這些,咬緊牙,不停地眨著眼,轉動著眼珠驅散困意。

秦川,全靠你了,你不能功虧一簣,我們已經犧牲了很多戰友和兄弟,更多戰友的兄弟已經整裝待發,隻等著你的消息,然後將他們一舉殲滅。你不能睡著,你得去戰鬥!那些與我並肩作戰的戰友的影子不停地在我腦中快速地晃過,不論我如何集中精力都無法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但我聽得到他們對我的叮囑。

擔架猛然一斜,阿來“哎喲”一聲一個跟頭摔倒在一邊,我從傾斜的擔架上翻滾到旁邊的灌木叢裏。腹部一陣鑽心的痙攣,一口鮮血翻湧著從嘴裏噴了出來。

那一刻,我唯一擔心的是程建邦會按捺不住從隱秘處躥出來。

我再也撐不住了,那口血像是我最後的一口氣,飛濺到麵前的一叢野草上。血珠一顆顆紅豔豔、亮晶晶地滑到草尖,悠悠地墜落在泥土中。

似乎有隻無形卻無比有力的手,正拽著我的靈魂幫我脫離這令我痛苦的軀殼。隱約中,我聽到阿來,或許是周亞迪正嘶喊著我的名字。我最後的意識還是擔心程建邦會忍不住跳出來,接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