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疼比之前稍微有些好轉,意識和思維漸漸恢複了大半,這才想起剛才有兩個人死在我的手裏,而我居然一直沒事人似的,獄警和犯人都沒來找我的麻煩。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說:“有句話我現在必須告訴你,之前他答應你的事我都能做到,因為那本來就是我答應你的,不過現在他出了意外,所以……出去以後你願意跟我合作我歡迎,不願意我絕不勉強,我甚至可以給你一筆安家費。”
我一時間無法判斷他說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隻能先記下再琢磨了。我手撫額頭,皺起眉頭吸了幾口涼氣說:“等我緩緩再說。”
進了醫務室,我找了個牆角靠著。周亞迪跟裏麵一個獄警嘀咕了幾句後,獄警打量了我幾眼,進了裏屋的醫生辦公室。周亞迪看著我笑了笑,站在那扇門前像是在等著什麼。阿來偷偷地拽拽我的衣角,我扭頭見他一個勁兒地衝我擠眼,阿來朝周亞迪那裏看了看,朝我手中塞了一個東西,我將那東西捏在手中摸索了一下,竟然是我丟失的那根小鐵棒,連同上麵的布條都在。
我不由得衝阿來投去感激的一眼,他嘴角動了動,對我揚了揚眉毛。我不動聲色地將小鐵棒塞進衣襟裏,這時之前那個獄警從裏屋出來,對周亞迪甩了下頭。周亞迪對阿來說:“扶你秦哥過來。”另外一個獄警端著槍跟在我們後麵。
我們三人跟著那個獄警拐進醫務室側邊的一道不到十米的小走廊。走廊裏沒有一扇窗戶,比起外麵更加潮濕,而且非常陰冷。地上鋪著石板,石板上淨是潮氣結成的密集小水珠和青苔,就連泛著灰色的牆壁上都若隱若現的淨是青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我不知道周亞迪跟那個獄警說了什麼,更不知道將要去往哪裏,但我沒有力氣,也沒有理由反抗。如果他是趙振鵬,那麼他就是我個人的目標人物;如果他是周亞迪,那麼他就是我任務的目標人物;就算他什麼也不是,我也確信我和阿來的命,他隻要想要就隨時都能拿去。所以我隻能跟著他。
走到走廊的盡頭,我們又拐了一個彎,幾米開外的盡頭處是一扇鐵門。獄警拿著鑰匙開了鐵門,門開處裏麵漆黑一片,想必也是沒有一扇窗戶。獄警在門口的牆壁處摸索了半天,打開了屋裏的燈。我走過去站在門外一看,才看清楚這應該是一間病房,隻不過這條件也太艱苦了,除了一張足夠睡下五六個人的大通鋪之外,就隻有角落裏的一個蹲便器。屋裏的東西散發著刺鼻的黴味,站在門外,看著那鋪在床上已經分不清本來顏色的臥具,我寧可站著睡,也不想靠近一點點。
周亞迪在屋裏轉了一圈,對獄警笑著點了點頭,輕聲耳語了幾句,那獄警轉身出了那間屋子。周亞迪在屋內對我和阿來說:“進來吧。”
阿來看起來嚇壞了,這地方也的確陰森了一些,加上如此封閉,讓人懷疑如果關上門,我們會不會在這裏窒息而亡。阿來遲疑地看著我,就是不願往裏邁一步。
我推開阿來,走進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這裏還是疼,醫生呢?”
周亞迪看著我身後的阿來說:“你不願意在這兒,就回去吧。”他衝外麵的獄警使了個眼色,獄警側開身子給阿來讓開了路。阿來看看我,又回頭看了看來時的那條走廊,又看看我,最後毅然決然地邁進了這間屋子。我知道,他是為我留下來的,與此同時,我似乎覺察出周亞迪將我們帶到這裏,有很不一樣的意義。
屋子的鐵門被“咣”的一聲關上了,接著一陣鐵鎖鏈的嘩啦聲,隨後是那兩個獄警離開的腳步聲,當這些聲音全部消失後,就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我的頭好像不像剛才那麼痛得難以忍受了,我不知道是因為適應了疼痛,還是疼痛真的減弱了。我不知道周亞迪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可我知道,在這裏和我動手,他不是我的對手。
周亞迪朝我走過來,將手掌攤開伸到我麵前,那是一隻白色的藥瓶。他收起手指拿著藥瓶晃了晃,是正常的藥片晃動的聲音,才丟給我。我隨手接住,藥瓶上沒有任何標識,擰開瓶蓋,見裏麵是一些白色的藥片。我往手心裏倒了一顆出來,藥片上也沒有任何字樣。我抬眼看著周亞迪問:“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這裏的醫務室隻是個樣子貨,你的病這裏治不了,這藥是止疼的,疼得受不了可以緩解一下,不過長久之計還是找個好醫生吧。”他背著手在屋子裏踱著方步轉了一圈,在那張大床的床角坐了下來,蹺著二郎腿說,“坐吧。”
他要想算計我,根本不需要耍這些花樣。我看得出,在這座監獄裏,他的勢力遠遠不是手底下有幾個幫手那麼簡單,就連獄警好像都聽從他的吩咐。在進醫務室之前,他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隻是因為我突如其來的頭疼才打斷了他。
我舉了下藥瓶表示感謝,問:“吃多少?”
“一兩顆,別多吃,對身體不好。”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放心吧,我是不會讓自己的兄弟沾毒品的。”
我倒出一顆藥吞了下去,咂咂嘴說:“你真的是周……”說到這裏,我想起阿來也在,忙將剩下的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周亞迪看了一眼阿來,笑笑說:“是,我才是周亞迪,本來早該告訴你,可惜我有眼無珠,小看了你的本事,結果……”他笑著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紗布,歎了口氣,“你別往心裏去,這算我自找的。”
我坐到他旁邊說:“那麼,我該叫你迪哥?”
他想了想,說:“看你了,論年齡你叫我聲迪哥不過分,不過得你願意才行。可能我那個兄弟才是你心目中的迪哥,隻可惜……是我們大意了。”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阿來被剛才我們的幾句對話驚呆了,我想他對誰是周亞迪、誰是趙振鵬根本沒興趣,他應該害怕聽到這些不該聽的事情。他在這上麵已經吃了太多的虧,不僅差點兒被人打死,也因此被判了重刑。他惶恐地站在那裏,看看我,又看看地板,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周亞迪低垂著眼皮,我能看出他正在努力壓抑著什麼。我想,他一定是對替他而死的趙振鵬而難過。按趙振鵬的說法,要不是因為我誤傷了周亞迪,他們已經按原定計劃越獄了。而正是拖延了這麼幾天,也正是因為我的出現,趙振鵬才被仇家找到空隙下手殺了。
趙振鵬能冒著隨時被暗殺的凶險當周亞迪的替身,那他們之間必然有著過命的交情。我無法想象趙振鵬在聽到我的秘密時是怎樣的震驚,也無法想象他在臨死前一秒是怎樣的心境……這些都不重要,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周亞迪一旦知道趙振鵬實際上是被我滅的口,我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
就像我聽到洪古的名字一樣。我曾無數次模擬見到洪古後將他碎屍萬段的場景,在想象中,他死得很慘,慘到我不敢繼續聯想下去,甚至每次都會被自己的想法嚇到。
如果周亞迪一直就是初見時的樣子,那個向我索要供品的獄霸形象,我根本不會將他放在眼裏。而眼前的周亞迪盡管很真誠地對我笑,對我說出這麼驚人的秘密,給我止痛的藥品,還表示為了完成承諾而沒有任何附加條件就帶我出去……總之,看上去就像一個可以信賴並依托的大哥,可我覺得害怕,打心底裏害怕。
或者,相對而言,我不怕徹頭徹尾邪惡的人,哪怕這人再強大我也不會膽怯,但是我害怕一個人性裏有閃光點的人,哪怕這人正做著無比邪惡的事。
我想勸自己,別傻了,他是一個大毒梟。想想這次任務出征前,在總部聽徐衛東講解的那些資料片,幻燈片上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吸毒者,那些被毒品禍害得家破人亡的家庭吧,不正是拜眼前這個周亞迪所賜嗎?
藥很有效,頭疼明顯好了很多,頭腦隨之也清醒了許多。我說:“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我覺得根本沒必要讓我知道這麼多。你不怕我說出去?”
周亞迪回了回神,說:“你對我,或者說,你對我的兄弟趙振鵬很好,我就應該用同樣的方式回報你。至於怕不怕你說出去嘛,嗬嗬。”他捂著脖子笑了,“既然我敢說,就不怕,換句話說,在這裏我不怕敵人,我隻怕不知道敵人是誰。”
我發現周亞迪有個特點很像徐衛東,他們每句話都特別準確,沒有一點兒廢話。這省得我去揣測,同時也讓我根本沒有時間去琢磨並及時做出反應——跟徐衛東我不用動心眼。而對周亞迪,我必須隨時保持警惕,不能有絲毫馬虎。
“對了,出去後你有什麼打算?”他話鋒一轉問道。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沒有說話。
“不急,慢慢想。”周亞迪的語氣相當的誠懇,誠懇得稱得上語重心長了,“記得之前我說的話嗎?我特別想你出去後能跟我一起去做點兒事,但是如果你不願意我絕不勉強。需要的話,我會給你一筆錢傍身,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我想他隻是在強調他之前對我說過的話是認真的。我真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我抓了抓頭說:“為什麼?”
周亞迪說:“你可能覺得我隻是個毒梟,為了錢喪盡天良,不可能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白白做些什麼。”我正想反駁他,他伸手打斷了我,接著說:“你這麼想很正常,我能理解,那麼按照你的思路好了,就當是你幫了我一個忙,我論功行賞吧。這樣,你是不是心安理得了一些?”
幫忙?我想來想去不覺得自己幫過他什麼忙。除非趙振鵬才是他的宿敵,他知道了其實是我殺了趙振鵬於是想報答我。這不可能。我下手的時候確定了無數次,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正想問他我幫了什麼忙時,他搶先一步說:“你幫我解決了那個殺手,不然很可能死的人就是我。”
到這裏,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細節:每次,當我想問周亞迪一個問題時,他都會搶在我問出之前告訴我答案,就好像他每次都能看穿我的內心在糾結什麼似的。對於我和他本該勢不兩立的關係而言,這本該是一個讓我不寒而栗的事,但我並沒有為此覺得惶恐,反而覺得安心。後來我想明白了,並不是他懂得什麼讀心術,而是他懂得萬事站在別人的立場去思考。與其說這是一種技能,不如說在更多的時候,這是一種品質。這是我從他身上學到的第一點。
他接著說:“我剛才說了,在這裏我不怕什麼敵人,隻怕敵人藏起來,我看不到,而那個隱藏在振鵬身邊的人,就是我看不到的敵人。我從來不懷疑自己人,所以本來我打算在出去前跟他們說清楚我和振鵬真實身份的事,他們是我這次打算全部帶出去的人。多虧半路殺出個你,拖延了時間,才讓丹現了形。”
“可……鵬哥還是死了。”我終於插了一句話。
周亞迪咬了咬牙,“我不會讓他白死的。”他摸了摸口袋說,“你們誰有煙?”
阿來忙給周亞迪遞了一支煙,並幫他點著,隨後乖乖地退在一旁,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周亞迪看了一眼阿來,笑著對我說:“你這個兄弟一直這麼見外嗎?”他不等我回答,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無非是給振鵬家裏一些錢,把他們安頓好,就算沒讓他白死了?”
我接過阿來遞給我的煙,隻是看著周亞迪。我知道根本不用我廢話,他就會解答我的困惑。果然,周亞迪拍著我的肩膀說:“你一定不認識吸毒的人,不知道他們的樣子有多狼狽,有多惡心。絕大多數吸毒的人,為了一點兒毒品就可以逼良為娼、傾家蕩產、壞事幹絕。我敢打賭,如果你見過,你絕不會那麼痛快地答應振鵬跟著他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出去以後不會勉強你的理由。”他說到這兒,扭頭對阿來說:“兄弟,你還是坐著吧,不然我總覺得這裏有外人,一有外人我就不愛說話了。”
阿來嘿嘿一笑,挨著我坐了下來。周亞迪對阿來笑了笑說:“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本事能讓這位秦兄弟刮目相看,不過既然他提出要帶著你出去,那麼你自然有你的過人之處,出去後我也不會勉強你什麼,不過這個地方你可能就待不了了,畢竟我們不是刑滿出獄的。”
阿來張著嘴巴,茫然地看著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酒吧哪裏都能開。”不覺中我竟然默認了周亞迪所說的一切,我不知道我對他的信任從何而來,我真正跟他開始接觸的時間還不到一天。我轉頭看著周亞迪,等著他下麵的話。
周亞迪捂著脖子輕輕咳了一下,說:“我隻想告訴你,我想做的事,不是製造多少毒品賣出去。我幹的事,其實跟緝毒警想做的事差不多。”
聽到這裏,我不禁渾身一顫,難道周亞迪是真正的自己人?也在執行某項任務?
3
我按捺住內心的驚詫,借著抽煙的動作垂下眼皮,我不能追問,隻能靜等他繼續說。誰知他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雙手抱在胸前盯著地板,不知在想些什麼。我環顧著這令人窒息的密閉空間,我想不論出去後會怎樣,任務將朝哪個方向執行下去,都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得先離開這裏。
那現在沒必要考慮太多了,必須跟周亞迪出去是最要緊的。眼下我實在不明白的是,他把我和阿來帶到這看起來很私密的地方,難道就是為了找個安全無人的地方說這些話?於是我說:“我能問個問題嗎?”
周亞迪看著我,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我看看四周牆壁,問:“我們在這裏幹什麼?”
周亞迪說:“你不如問為什麼隻有我們三個人在這裏。”
我想這兩個問題都是我想知道的,哪個先哪個後無所謂。不妨就直接問了:“對啊,為什麼我們三個在這裏?”
“阿來可是你帶來的,剛才他是有個機會不跟著我們的。是他自己選擇進這間屋子的。”周亞迪轉頭看著阿來又說,“我沒說錯吧?”
阿來看了看我,衝周亞迪愣愣地點點頭。
周亞迪說:“本來應該有很多人在這兒。包括振鵬和丹,還有阿橋他們。誰知道丹居然把趙振鵬當作是我給殺了。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跟丹是一夥的,所以所有人都不值得我信任了。而你,不會殺我。”
這就是周亞迪,基本不說廢話,每句話的信息量都是那麼巨大,讓我不得不隨時隨地仔細琢磨他話裏的意思。這時我才想起我剛才頭疼的事來,我晃了晃頭,果然好了很多。看來周亞迪給我的藥的確管用,我又不得不擔心這藥裏的成分,以及我今後對這種藥的依賴性。
我的使命注定了我除了自己,什麼都不能依賴,更不要說是藥品。就連周亞迪都刻意提醒我這種藥吃了對身體不好,那看來副作用肯定不小。我必須得抓緊出去,我不能在這裏耗太久,直覺這次頭痛並不是偶然,不然一旦頭疼無休止地襲來,我將會對這種藥物依賴越來越嚴重。回想起剛才頭疼時那手足無措毫無半點兒防衛能力的自己,我不知道能不能死扛到不向藥品屈服的程度。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我必須了解自己身體的狀態,不能讓自己的健康狀態成為任務執行時另外一個不可預估的絆腳石。這一路,已經有太多這樣的障礙了。
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周亞迪,不管他願不願意、知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成為我和我的任務的根本。
“怎麼?還不舒服?”周亞迪有些關切地看著我問道。
我立刻回過神,搖搖頭說:“不,我在想你的話,我有點兒不太明白,你不相信其他人,所以我們三個人在這裏。那麼,我們在這裏幹什麼?”
周亞迪輕輕地說:“等。”然後往裏挪了挪,靠在牆上微閉起雙眼,似睡非睡地閉著眼,不再理會我和阿來。
我見他這樣,估計他是不想再被追問下去了,隻得將下麵的問題咽了回去。阿來輕輕拽了下我的衣角,湊到我耳邊悄聲問:“等什麼?”
雖然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阿來這樣和我嘀咕的做法很不明智,至少對周亞迪很不禮貌。他剛剛跟我們坦露了真實身份,明確表示信任我們,轉眼我和阿來就背著他嘀咕,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種不禮貌的行為。我瞪了阿來一眼,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低聲說:“等等不就知道等的是什麼了嗎?既然怕,剛才還進來幹什麼?”
阿來有些尷尬和委屈,愣在了那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亞迪,低下頭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周亞迪本來不動聲色地倚在床角閉目養神,慢慢睜開眼看著我,“這些天沒有休息好,又被你放了血,容易犯困。”他搓了搓臉說,“你想好出去後的打算了嗎?”
他是想問我是不是願意跟著他。他不知道,我不遠萬裏,趕到這裏,曆盡千辛萬苦找到他,正是為了跟著他的。
我不僅是特案組的探員秦川,還是那個跑路到此的逃犯秦川,這兩個角色在我腦中時而攜手共進,時而背道而馳,我在這兩個角色中不停地互換,就像一個挑戰極限的演員。隻不過沒有導演,沒有劇本,沒有重拍的機會,甚至經常連搭檔都沒有。當然,也沒有觀眾。演得好,雖然沒有鮮花和掌聲以及金錢和地位,但是能挽回無數人的健康、幸福乃至生命。演得不好,隨時都會丟掉性命。
我很怕自己在這兩個角色中混亂,作為特案組的探員,我需要堅守著內心的信念,以最終剿滅他們為終極目的。作為跑路的逃犯,我的信念又是什麼?我貿然答應他,跟他一起奔赴金三角,會不會讓他覺得突兀?因為他並沒有要求我必須去,而且還答應要給我一筆錢,我相信那筆錢的數目不少,可能是我一輩子也賺不到的數字。我可以拿著那筆錢選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隱姓埋名,從此告別無休止的殺戮。
這一點,不論對哪一個角色的秦川都是個不錯的選擇,那麼我為什麼要冒著生命的危險跟他一起去金三角?以周亞迪這樣的人,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跑到監獄裏來躲事,還會被身邊的隱形殺手追殺,像我這樣閱曆淺薄的人,去了那個龍潭虎穴一般的地方,又能撐得住多久?
我越發覺得這個任務是一個無底洞,是一個永遠走不出的迷宮,我在裏麵越陷越深、越走越遠,一個又一個看似是目的地又不停地出現在不遠處的地方,永遠都像是海市蜃樓,無論我怎麼努力都觸碰不到。
原來對於一個趕路的人,最折磨人的不是看不到終點,而是看到了卻怎麼也走不到。
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中大聲對我說:秦川,去問周亞迪要一筆錢,從此過你想要的日子,你還年輕,你應該像個普通人那樣去生活,去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吃自己喜歡的東西,交一個自己喜歡的女朋友去談談戀愛。不必每天為自己的生死擔憂,不必總想著要隨身帶著可以防身的武器,也不必再為失去最親密的戰友而撕心裂肺地痛苦……
當“戰友”這兩個字一閃掠過時,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那一刻我羞愧得無地自容,驚覺自己是那麼渺小和齷齪,像一個卑微的背叛者,背棄了自己的誓言,背棄了自己的信念,背棄了自己的師長,更背棄了那些九泉之下的戰友。
如果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孫強和鄭勇一定就在某個角落看著我,他們一定會為我剛才哪怕是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唾棄我。如果真有另外一個世界的話,當我們百年之後,我該如何麵對他們?麵對那些犧牲的戰友,麵對平涼那些與我一起醉過的戰士,麵對徐衛東、寧誌以及程建邦。他們一定會相互搭著肩膀,唱著歌說著醉話,與我擦肩而過,像是從來就不認識我。一定會有人指著我對徐衛東說:“看,那是你當年選出來的貨。”嘲笑他、諷刺他,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句硬話。也會有人指著寧誌的鼻子說:“聽說你們是一期的。”他們會從此抬不起頭來……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開了小差。
想到這裏,我壓抑不住自己手指的顫抖,隻能緊緊地攥成拳頭,對阿來說:“給我根煙。”
阿來應了一聲,忙站起身摸出煙來遞給我一支。我連廢了三四根火柴才把煙點著,吸了一口煙,揚起頭,深深地吸進肺裏,轉過頭對周亞迪說:“你剛說過,不會讓迪哥,哦不對,是鵬哥,你不會讓他白死,對嗎?”
周亞迪“嗯”了一聲。
我說:“隻要你看得起我,我跟你走。”
周亞迪愣了一下,馬上笑了,用力點了點頭:“秦川,既然如此,我必須得向你坦白,一開始我讓趙振鵬去試探你,是為了看你是不是我的仇家派來的殺手,後來我欣賞你的本事。”他說著做了個拳擊的動作,“不過現在,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
我想了想,說:“我這個人?人品?我可是逃犯。”
周亞迪嗬嗬一笑說:“人品好,不一定不犯法。人品不好,不一定會犯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是失手殺了人。我不想知道為什麼,但我確定你的初衷並不是為了殺人,很有可能是救人。”他用下巴指了指阿來,對阿來說:“你說呢?”
阿來有些蒙,愣了一下忙點頭說:“是是是,秦哥是個好人,是個仗義的人。”
周亞迪輕輕地搖搖頭,想了想,對我說:“他說的這些都不是重點,知道我最欣賞你什麼嗎?”
我看著他,示意他說下去。
他伸出兩根手指說:“兩個字,簡單。”
那兩個字像兩記重錘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坎上,震得我心跳加速——在我來之前,徐衛東也是用這兩個字詮釋了為什麼將我選拔進特案組。
我再次去想他是不是另一條線上,也是一個來執行特殊任務的同行?如果剛才他說自己做的事和緝毒警差不多的那些話,隻是為自己的行為開脫,那麼為什麼在對我的判斷上,又說出與徐衛東同樣的話來?如果周亞迪隻是個毒梟,那麼他和徐衛東從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
這些混亂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我的思路和判斷。我低下頭把臉埋在兩隻手掌中,閉上眼,把所有關於這個人的印象快速地過了一遍,還是難以做出什麼無可挑剔的判斷。
“反正你已經決定出去後跟我一起幹了,也不用急在這一時把所有疑惑都搞清楚,我們也沒多少時間了。”周亞迪又問我,“你的頭還疼嗎?”
我搖搖頭,說:“那藥真管用。”
周亞迪起身站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說:“時間差不多了,準備走吧。”
走?我看了一眼和我同樣茫然的阿來,抬起頭問站在床上的周亞迪:“去哪兒?”
周亞迪說:“出獄。”
“出獄?”阿來先我一步脫口而出,“怎麼出?”
周亞迪說:“坐車,從大門出去。”
我見周亞迪沒有半點兒開玩笑的樣子,有些不敢相信。他在這裏的勢力不是我能想象的,那我也不相信他真能把一個國家設立的監獄當成旅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重要的是,還帶著我和阿來。
看著我們傻愣愣地看他,周亞迪微微一笑,眼中閃出一道淩人的鋒芒,他張開雙臂俯視著我和阿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這裏的國王。”
他站的高度、他的神情和他的語調所散發出的強大氣場,使得我渾身一激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一刻我終於徹底承認,這個人是我無法掌控的,我甚至懷疑之前與他交手都是他在讓著我。我不知道是什麼給予了他如此的魄力和勇氣,這讓我寧願相信他和我是一路的,不然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去掌控他。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渺小,我努力對抗著這種莫名其妙的自卑,又不知從何做起。我起身也站到床上,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很快我就知道,除了身高,我不知還有什麼能勝得過他。我多想我的任務隻是簡單地結果了他,我喜歡那樣簡單的事——上級告訴我他是壞人,然後賦予我權力去將他製服。可惜,這個任務從一開始就超出了我的能力,甚至是想象的範圍。這些天發生的事,根本容不得我去整理、去總結、去計劃,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個玩笑,一個隨時能丟掉性命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的玩笑。
就在這時,緊鎖的鐵門嘩啦啦一陣響,“咣當”一聲打開了。剛才那兩個獄警一左一右站在門外,那分明就是為我們讓開一條通道,讓我們走出去的姿勢。
周亞迪收回一隻手臂,衝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低頭看了一眼阿來,他像被點了穴似的,滿眼崇拜,張著嘴望著站在床上的我和周亞迪,一動不動。
這一看就是早就安排好的,我隻能隨遇而安。我固然明白自己隻是一顆棋子,一顆過了河的小卒,目標就是將軍,哪怕過程中諸多差池,也隻能前進,不能後退。這是讓我咬牙堅持不懈走下去的理由,可是現在,我無形中成了我目標人物的棋子,任憑他擺布。
我和阿來跟在周亞迪的身後,穿過來時的那道走廊,拐過來時的那道彎,回到了醫務室。我掃了一眼牆上的一個掛鍾,我們在那間屋子裏居然待了兩個小時,還沒到收監的時間。
獄警和周亞迪耳語了幾句,走到門口衝外麵招了招手,不多時進來六個警察,兩人一組抬著三副擔架。周亞迪往其中一副擔架上一躺,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見我沒有動靜,他笑著問:“舍不得這裏嗎?”我愣在那裏看著擔架上的周亞迪,不知所措。他指了指牆上的鍾說:“抓點兒緊,我們的時間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