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四川口音說:“見到人了,不過老子惹到麻煩了,恐怕那些龜兒子要跟老子翻臉。”
程建邦用河南口音說:“啥情況,你說清楚。”
我來回交替著用了好幾處的方言把這裏的情況大概和他說了下,然後問他周亞迪的詳細情況。他摸出香煙拆開包裝在上麵畫了一個人像,的確和我所見到的周亞迪差不多模樣。
他想了想,示意我看他的手指,然後一邊和我閑聊,一邊用手指敲著莫爾斯密碼:殺手就在監獄裏,具體情況不明,可能隨時會動手,其他情況一概不知。
我用手指敲道:請給我指示。
他敲:找出殺手幹掉,保護周亞迪,等待進一步指示。
我敲:殺手經紀人難道不知道殺手的情況嗎?
他敲:對方找了不止一個經紀人。
我敲:你怎麼知道?
他敲:少廢話,按我指示行事。
我敲:我去你媽的。
他回敲:我也去你媽的。
我們相視一笑。
獄警走過來指了指牆上的掛鍾,示意時間要到了。程建邦拿出一個袋子遞給獄警,悄悄往獄警手裏塞了一遝鈔票,然後對我說:“好好改造,爭取寬大處理,早日重返社會做一個有用的人。”
此情此景,我已開不出任何玩笑了。等獄警檢查完那個袋子遞給我後,我站起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程建邦舉起右手在自己右邊眉毛上一掠而過,戲謔的目光裏透著堅毅。我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給我敬禮。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邁著大步走出了接見室。
一個人在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中摸索,最可怕的就是什麼都沒有摸到。那種被本來屬於自己的世界拋棄的感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擊垮任何一個頑強的靈魂。在見到程建邦之前,我深深地感悟到這一點,並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不誇張地說,他的出現宛如一絲晨曦,給予了我力量和方向。
我在獄警的監視下,把程建邦帶給我的那包東西放回牢房,隨後被帶到外麵放風。我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眼神,獨自找了個僻靜的牆根坐了下來。
我想我得重新審視這裏的一切,之前在混亂和盲目的心情下,必然對有些事判斷失誤或忽略。我掃了一眼,就在周亞迪總待的地方看到了他和他的幾個手下。盡管距離足有五十米,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在注意著我。其實,以我現在的情況,怎能會不被人注意呢?連著兩天,一天一條人命,其中一人還是這裏的一個老大。想到這兒,我都有點兒佩服自己了。
程建邦說殺手已經在這裏麵了,那是什麼時間進來的呢?如果是在我之後進來的,那就隻有阿來一個……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阿來這樣一個懦弱的人與殺手聯係到一起。
如果是在我之前進來的,我必須打探出最近入獄者的先後順序。我估算了一下這事的難度,太大了,無論是時間考量上,還是身為一個殺手的耐心,都不允許我去做這種排查。興許沒等我找到嫌疑的對象,周亞迪已經成為別人的刀下鬼了。既然不能主動出擊,那麼隻能被動防禦了。如果我始終伴隨在周亞迪左右,以我所接受的安保訓練,在監獄這樣環境相對簡單的地方,保護一個被殺手威脅的人,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我朝那邊看了一眼,昨天到現在,他對我的態度轉變得有些大,我應該像個正常人一樣去搞明白原因。隻有繼續接近他,我才有機會重新得到他的青睞。我站起身向周亞迪走去。他的手下緊張起來,紛紛站起身看著我,又不停地回頭等候周亞迪的吩咐。周亞迪倒是沒有任何誇張的反應,也沒有給自己手下任何暗示,隻是靜靜地看著我。
為了能夠表現出我的善意,在距離他三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安全的距離。
我們對視了足足一分鍾,周亞迪伸手拍了拍他旁邊的空地,示意我坐在那兒。我正要過去,他的幾個手下攔在了我的麵前。周亞迪說:“你們不是他的對手,讓開,讓他過來。”
那幾個人看上去很不服氣,極不情願地讓開一條路。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開門見山地說:“請迪哥指教。”
周亞迪大概還沒想好該用怎樣的態度迎接我,眼神裏各種複雜。我想,作為一個刀頭舔血的人,不論怎麼謹慎都無可厚非,我不想他的多慮加深我接近他的障礙,索性坦誠一點。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看了看我手裏的煙,又看了看我,接了過去。他在這裏並不是缺香煙抽的人,能接納我的煙,表明對我還保留了餘地。我心中微微一輕,看來他對我還存有一絲希望。
我劃了根火柴,用手掌擋著風,幫他點燃那支煙,借此向他表達了我虛心求教的誠意。他抽了口煙,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我輕聲說:“迪哥,我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對?請明示。”
周亞迪還是沉默著,抽了幾口煙後,突然扭頭看著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的眼神裏顯露出我平日不曾見過的鋒芒。
我迎著他的眼睛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如,你問得直接一點兒。”
“我是克倫族聯盟的。”周亞迪直直跟我對視著,神情堅定地問,“你呢?”
來這裏之前,徐衛東給我講解的資料裏提到過。克倫族是緬甸的一個少數民族,所謂克倫聯盟實際上就是金三角一帶叢林中的一支反政府武裝,這個聯盟有幾個分支,最著名的就是克倫族解放軍。我愣了一下,周亞迪為什麼要跟我提起這個組織,並主動承認他屬於這個組織?我又很快反應過來,作為一個在中國犯了法跑路到這裏來又坐了牢的角色,是不需要知道這麼多的。我順著那股愣勁兒,問:“什麼聯盟?什麼意思?”
周亞迪問:“你犯了什麼罪?在那邊。”
我說:“打架,出手太重,出人命了。”關於我的來曆,我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以我在這裏的所作所為,失手打死人是順理成章的事,簡直都不用編就很像了。
周亞迪接著問:“什麼時候的事?打死的什麼人?為什麼動手?”
他一連問完這三個問題後,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適,表情有些尷尬,他很快意識到這點,忙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些雖然都被我看在眼裏,但我沒有表現出來。我也不能一股腦兒地回答他問的這些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早就有了,而且每一個都被我斟酌過無數次。我知道,我回答得越痛快,可信度就越低。
“迪哥這話怎麼跟那邊的警察一樣一樣的?”我輕輕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剛說的那個什麼聯盟,我也不知道你把我當成是什麼人,既然你不信我,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懷疑。說什麼交朋友,嗬嗬,都他媽虛的。”我說這些隻想能激到他,讓他能夠重新接納我,或者想接納我。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方法了。
我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心裏熱切地盼望著他能說點兒什麼抱歉的話,或是哈哈一笑,表示英雄不問出處。但他沒有,依然坐在那裏抽著煙,望著遠方。這一局大概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一切隻能從長計議。隻能在一旁保護他不要被那個殺手幹掉。那樣雖然難度更大一些,卻是目前可知的,唯一可以獲取他信任的辦法了。
我狠狠抽了幾口煙,站起身將煙頭丟在地上踩滅,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看來迪哥是不信任我,我也不想問為什麼,就這樣吧。”我伸了個懶腰,大搖大擺地朝自己來時的地方走去。
“秦老弟,等等。”周亞迪叫住了我。
我心中一喜,停下來,心中略一思量,裝作滿不在乎地回過頭說:“迪哥不用再問了,既然不是朋友不是兄弟的,我的事和你也說不著。就算是朋友或者兄弟,我的事也得我想說的時候才說,而不是為了獲取誰的信任而回答問題。”
周亞迪的臉上終於恢複了往日的笑容,笑嗬嗬地站了起來,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說:“秦老弟多慮了,我就是隨便問問。我比不了你,你是見過大世麵的,我這麼多年都窩在深山老林裏,突然見了一位你這樣的英雄,你得允許我好奇一下吧。”
我沒有吭聲,隻是看著他,我希望他能快點兒說完客氣話,然後說點兒有用的。與此同時,我不能對他的挽留表現出太大的喜悅。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化學實驗室裏做實驗的學生,所有的情緒和表情就像試管中各種顏色、各種屬性的液體,我必須按照需要精確地將它們配比、融合或者分離,稍有差池便會前功盡棄,甚至發生爆炸。關鍵是,我還不能表現出任何緊張和不安,要裝作輕車熟路的樣子。
“秦老弟,”周亞迪拍拍我的肩膀,伸過右手來,神情嚴肅地說,“看得起我,以後就是兄弟。”
看著他的手,我明白,我可能贏了。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他的手下們,那些人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嫉妒或是羨慕。我說:“我還是不明白我到底怎麼得罪了你。”
周亞迪將手往前伸了一下,眼神鼓勵我與他握手。我想,與他的握手,加上他剛才說“以後就是兄弟”這樣的話,應該是一種契約,一種與他成為“自己人”的契約,我與他握了手,就算與他簽了這份契約,他自然會告訴我隻有自己人才配知道的事。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這次握手對這個世界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就算在這座監獄裏,也很快會被人淡忘,但是對我而言意義深刻。為了這一刻,我和我的戰友們付出了太多。
周亞迪對他的手下說:“我和我的兄弟聊會兒天,你們不用跟來了。”
我們並肩避開了其餘人,沿著監獄大樓的牆根溜達,就像兩個老友在散步。他說:“你以前沒聽過我的名字?”
“你知道的,我跑路到這兒沒幾天。以前在內地真沒聽過你的名字,進來了才聽阿來說過你的一些事,知道你是這裏的大哥級的人物。”我看著他略有疑惑的神情,忙補了一句,“就是昨天替我扛事的那個。”
“哦。”他點了點頭,說,“那你知道我是個毒販子了?”
“我跑來這裏,就是圖這裏夠亂,亂才有我生存的空間。再說,誰不知道這裏什麼情況,能有點兒名頭的有幾個不是幹這個的?”說著,我遞給他一支煙。
周亞迪笑了笑,接過煙點上,說:“秦老弟是個爽快人,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看重秦老弟的人品和身手,想和你一起做些事,你知道我指的事是什麼。”
我說:“身手嘛,我也不瞎謙虛了,一般人真不是我的對手,說到人品……”
周亞迪笑了笑說:“我看人很準的,不說別的,隻看你對那個叫阿來的兄弟,就看得出你是個仗義的人,仗義的人在什麼時代都稀有。況且,昨天你還為了保我的手指,不惜去要趙振鵬的命。”
我正要問他為什麼對趙振鵬的死那麼緊張,他伸手將我攔住,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先回答我,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闖闖。”
我想了想說:“我判了二十年,就算有什麼想法,怕也隻是想想了。”我抬頭看了看拉滿電網的高牆,苦笑著搖了搖頭。
周亞迪狡黠地一笑:“我的刑期和你差不多,不過我打算提前出獄。”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真的服滿刑期才出獄,隻不過不確定他是打算越獄,還是靠外麵的力量來劫獄,不論是哪一種,都不會是小動作。這些天我也觀察了這座監獄,防守談不上多麼嚴密,但真想赤手空拳地越獄,簡直就是找死。若是有人來劫獄,必定會有槍戰,畢竟他們販毒組織是草頭軍,萬一敵不過警方,周亞迪在這過程中出點兒意外,那我才是真正的前功盡棄。
周亞迪大概看出我的疑惑,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我想,這個時候我也不必問太多的問題,他也不想告訴我細節。於是說:“能出去當然好,如果能出去,我願意跟迪哥去見見世麵。”
“好。”他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四下看了看說,“估計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幹我這行的危險,所謂富貴險中求,以老弟這樣的人才,不富貴,老天都不答應。”他指了指天,顯得很興奮。
我說:“你之前和我說的那個什麼聯盟,是什麼意思?”
7
周亞迪收起笑容,說:“克倫民族聯盟是緬甸那邊的一個反動武裝,分好幾個派係,不管他們什麼目的,不是都得吃飯穿衣嗎?就算要去和政府軍幹,不也得有槍支彈藥嗎?洋鬼子能支持他們的畢竟有限,所以就和我們談起了買賣,他們保護我們的生意,我們給他們上供。”
我想了想說:“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周亞迪幹笑了兩聲說:“不瞞秦老弟,我之前本來有懷疑你是仇家的人。”
“仇家?”我嘟囔了一句。
“我做的這行生意利潤僅次於軍火,多少人盯著,有競爭就有生死。”周亞迪遞給我一支煙,說,“後來我怎麼看都不像,如果你是仇家派來殺我的,以你的身手,我早死好幾次了,而且你根本沒必要為了那個阿來惹那麼多麻煩。”
我說:“哦,所以你懷疑我是你說的那個什麼聯盟的?”
周亞迪說:“你別見怪,這些年,牛鬼蛇神遇到太多了,不提防著點兒,恐怕早就見了閻王。那個聯盟是反政府的武裝,我懷疑你是緬甸政府的人。他們恨我們這些資助克倫聯盟的人,恨得要死,現在我在坐牢,是殺我最好的機會。”
我心說,你恐怕不知道你仇家派來的殺手已經來了吧。
“但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得出,你不是他們的人。”周亞迪話鋒一轉,“至於趙振鵬……”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抽著煙似是在做什麼決定。
我說:“要是不方便就別說了,反正我知道打今天起跟著迪哥混就是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我該知道的。”
周亞迪笑笑說:“秦老弟別誤會,我在想該怎麼跟你說。”
我摸出一支煙,自顧自地點上,無所事事地左右看了看,等待他做出一個是不是對我說的決定。
他一咬牙說:“其實也不是大事,趙振鵬和我是兄弟,我們是故意分成兩派相互掩護的,這裏那麼多人,你根本沒法分出敵友,隻有我們分散開,站在彼此的對立麵,才能沒有死角。”
果然和我猜測的一樣。
我裝作似懂非懂地琢磨了一會兒,默默地點了點頭。好一會兒才一拍大腿說:“我靠,那我不是犯了大錯?”我裝作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就差直接哭出來了。
周亞迪一手搭在我的後背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疑神疑鬼才搞成這樣。而且,你也是為了保我的手指和你的兄弟才出的狠手。”我裝作失魂落魄,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他看了我一會兒,才說:“秦老弟不必過於自責,鵬哥應該沒死。”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著眼睛看著他好一會兒,說:“真的?”
周亞迪慢慢地點了點頭說:“獄警裏有我買通的人。”
我心中一寒。如果獄警裏有他的人,那麼今天程建邦來看我的事遲早會被他知道。那樣的話,我該如何解釋?我一個逃犯初來乍到,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有朋友?隻怪自己和程建邦會麵的時候大意了,竟然忘記和他統一一下口徑。還有一個問題,那我是該主動對周亞迪談起這事?還是等他知道後來主動問我?或者他根本不會問我,隻把這件事當作一個我身上的疑點,有必要的時候會不動聲色地去調查我?那是最糟糕的局麵。
周亞迪見我半天不作聲,又說:“放心吧,鵬哥不會責怪你,反而會很欣賞你。”
原來,他以為我擔心趙振鵬沒死還會來報複我。我索性順著他的話說:“罪還是要賠的,他怎麼處置我我都認。畢竟從頭到尾都是我處處對他下死手,反倒是他真的沒有對我做什麼,可能隻是試探我。”
周亞迪聽我這麼說似乎很欣慰,連連含笑點頭:“秦老弟真是個明朗的人,我真的沒看錯你,可惜是在這種地方,沒酒沒肉沒女人,不然一定要熱鬧熱鬧,盡盡兄長之誼才是,也不枉你叫我一聲迪哥。”
我說:“那出去以後,迪哥幫我補上。”
周亞迪高興地連連說好:“今天真是高興,晚上回去,我們喝兩杯。”
我說:“說起酒,我牢裏也有,是阿來的老婆給他送來的,隻可惜不能對飲。”
周亞迪笑笑說:“是嗎?”
看著他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我猜他可能要與阿來換牢房,來跟我同居一室了。說起阿來,我說:“對了,我那個阿來兄弟會怎麼樣?”
周亞迪說:“既然鵬哥沒事,他又是你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兄弟,你說他能有什麼事?”
我放下心來,說:“雖然我是被他害進來的,但他也是個可憐人。再說了,要不是這麼一來,也不會認識到迪哥,我還不是單槍匹馬的在外頭瞎混。昨天他還替我扛了事……這的確讓我挺意外的。”
“這麼一說,這阿來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周亞迪笑著點了點頭,“對了,你說你是因為他坐的牢,是怎麼回事?”
我重新點了一支煙,與周亞迪在牆根坐了下來,將我和阿來怎麼前後進來的大概說了一遍。這事不用編,都是現成的,特別自然。周亞迪聽完微微一笑,感慨道:“都是緣分。”又皺起眉頭低聲說:“你說他是聽到有人說‘洪古’這個名字才被人打的?”
見他對洪古這個名字提起了興趣,我心頭一緊。雖然當初聽阿來說起時,我真的希望這個洪古就是壓在我心頭的那一個,那樣如果運氣好,我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他解決掉,以此告慰鄭勇和孫強的英靈。又始終覺得這不可能,畢竟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任務,怎麼會有那麼巧合的事。
我說:“嗯,怎麼?迪哥認識這個人?”
周亞迪一笑,說:“這邊叫這個名字的人多了,誰知道他說的是哪個,我就認識兩三個。”
我見他前後表情差距很大,料定他必定認識一個不那麼平凡的洪古,但這個時候不便細問,隻好把疑惑先壓在心底。
今天似乎是個收獲的日子,麵對著累累的碩果,我幾乎有些應接不暇。這些日子蒙蔽在心裏的陰霾,一下就雲開霧散了,我靠著牆根閉上眼睛,竟覺得有些困了。我想,今晚我能睡個好覺了。
當我意識到我在這滿是重刑犯的監獄裏,在我目標人物的身邊,居然就這麼放鬆了精神的時候,我一激靈睜開了雙眼,直起腰來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周亞迪詫異地看著我,顯然是被我嚇了一跳。
“你的臉色不太好,怎麼了?”周亞迪打量著我問道。
我平息著呼吸,編了一個謊:“打了個盹,夢見我被槍斃了。”
周亞迪看著我笑了笑說:“秦老弟果然是豪氣,這種環境下都能睡著。”
“有什麼不能睡的?你在這兒我還擔心什麼?”說著,我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
周亞迪用胳膊肘搗了搗我說:“看,那是誰?”
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見醫務室的門口,趙振鵬脖子上纏滿了紗布,坐在輪椅上正朝這邊看著。在他身後,兩個獄警抽著煙閑聊著。
我仔細回憶了昨天的情景,心想,自己的手是越來越沒準頭了,按我的判斷,我那半把剪刀飛出去,不論從力度到角度,對目標而言都是致命的。如今目標隻休息了一天就活生生地坐在那兒,我再在這裏待下去,可真就廢了。
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趙振鵬的出現,紛紛望向他,然後看看我。周亞迪說:“那位阿來兄弟應該也快出來了,你放心吧。”
他這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慰藉,反倒讓我覺得不安,這讓我感覺自己像個不入流的小人物。如果這是一盤棋的話,我應該是那個棋手,眼下的我卻像極了周亞迪和趙振鵬手中的一顆棋子。
周亞迪告訴我的一切都很有限,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我更明白,我在他眼裏隻配知道這麼多。或許我剛才高興得有點兒早,目前的形勢遠不是我能夠放鬆的時候。
接近周亞迪,對整個任務而言,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為了這第一步,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如果說耍狠、博取眼球獲得他的賞識就能接近他也算一種經驗的話,那麼這種經驗每個在校園裏爭取過老師青睞的學生都有。接下來關於博得他的信任這一點,我的經驗值是負數。
仔細想想,我獲取過誰的信任呢?徐衛東給予的信任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得來的。至於寧誌,先不提大家知根知底在一所學校那麼多年,還一起出生入死過,就算拋開這些都不說,我們有共同的信仰,有著共同的誓言和抱負,足以讓任何人摒棄雜念,信任自己的組織、戰友和搭檔。
可是周亞迪呢?我該如何得到他的信任?現在又多了一個趙振鵬。從昨天趙振鵬被我攻擊後周亞迪的表情就看得出,他對趙振鵬這個人有多麼看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周亞迪麵前,他的遲疑是不會超過三秒鍾的。
我不知道周亞迪和趙振鵬之前經曆過什麼,恐怕我永遠也不能替代,那我必須讓他比信任趙振鵬更加信任我才行。隻不過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做。
就算徐衛東現在出現在我的麵前問我:秦川,你的任務執行得怎麼樣了?我會說:我已經和目標人物周亞迪結識了。他會繼續問:接著你打算怎麼辦?我也會說:我不知道。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身邊的周亞迪,他正跟遠處的趙振鵬對望著,倆人仿佛在用這種方式交流著什麼。我心中有些茫然,如果說之前我打算放棄是因為沒有人接應我,而我又尋求不到組織幫助的話,那現在,我沒有任何理由或者借口不繼續。如果拋開時間的因素,周亞迪不願跟我說更多,是不是我哪裏做得還不夠好?我不知道我一味地逃避那些敏感問題,是不是真的有幫助,是否會讓周亞迪覺得我在刻意逃避一些問題呢?那樣一定會起到反作用。哪些問題是該追問的,哪些問題是該放一放的,我又該怎麼評判?
我得冷靜下來,把自己所受過的訓練、所學過的全部知識都拿出來梳理一遍,選出此時能用得上的。教官們在教我們那些知識的時候說過,如果我們是槍,那麼這些知識就是子彈。我現在需要的隻是找出口徑合適的子彈而已。僅此而已。
那麼,首先我得先定好自己的位置。
我是一個在國內誤殺了人的逃犯,曆經千辛萬苦逃到這裏是為什麼?我得先搞清楚選擇這裏的理由是什麼。
我在腦海中給自己規劃了一條路線圖:我是在北京當兵,誤傷人命之後自然要逃跑,往人口眾多而便於隱藏的南方跑。我搭大貨車到了河北,然後到了河南,再坐火車跑到了廣東,以我的身手和反偵察能力,躲開追查是很容易的事。我本想偷渡到香港,到那裏才發現要花很多錢。隻能從廣東又跑到了廣西,廣西與越南交界,相對寬鬆的邊境是很容易越過的。我不敢在那兒停留,我需要一個更加紛亂的環境,一個亂到中國的追查令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地方。那麼隻有緬甸,而且還得是緬甸與泰國的邊境,最終最好的結果無疑就是這裏。
我來這裏還有一個原因,是聽說很多年前的一個發小兒在這裏做生意,我打算投奔他,他就是程建邦。這樣就說得通了,萬一周亞迪問起來監獄探望我的人是誰,我就可以這麼告訴他。
這樣,起初我來到這裏時,沒有程建邦的聯係方式,隻能到處打聽,在打聽他消息的過程中遇到了阿來那事,然後陰差陽錯地坐了牢。程建邦可能是從報紙上看到了我被判重刑的消息,於是前來確認是不是我。那麼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接下來,這樣的一個我最期盼的是什麼呢?一定是自由和財富。我千裏迢迢趕到這裏,不是來坐牢的。
當我得知了自己可能有機會提早出去的消息後,我最迫切想知道的,應該是重獲自由並發財享福的具體時間了。
我把這一切仔細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又完善了一些細節,覺得沒什麼問題,是主動提問的時候了。我遞給周亞迪一支煙,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抽了一口後問道:“迪哥,有句話不知該不該問。”
周亞迪把注意力從趙振鵬身上轉移到我這裏,看了我一眼說:“什麼話?盡管問。”我假裝猶豫著。他似乎比我著急,嘖了下嘴說:“秦老弟,我印象裏你不是這麼不痛快的人。”
“你說我們會提前出獄,我想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在這裏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說到這兒頓了頓,不等他說話,接著說,“我知道你有你的計劃,要是不方便告訴我,也沒關係。”
周亞迪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手搭著我的肩膀說:“不瞞你說,具體時間我本來是定了的,但是現在鵬哥受了傷,恐怕計劃得延後了。”
我歎了口氣說:“真是過意不去。”
周亞迪嗬嗬一笑說:“能得到秦老弟這樣的人才相助,就算在這兒多關兩年也值得。”
我心說,別啊,你耽誤得起,我還挺忙的呢。我說:“迪哥別這麼說,我還有一事相求。”
周亞迪看著我的眼睛說:“你是想帶著你那個阿來兄弟吧?”
我心想,這周亞迪果然不一般,我這點兒心思居然被他看了出來。我說:“就像你剛才說的,出去要補上酒肉和女人,才不枉我叫你一聲迪哥。阿來也叫了我幾天秦哥,而且還替我扛了事,我不能就這樣丟下兄弟自己走,那樣我一輩子都睡不好覺的。”
“哈哈哈。”周亞迪笑著拍著我的肩膀說,“真是夠義氣,你可別忘了,若不是他,你可能也不會被關到這裏來。”
我接道:“要不是被關到這裏來,我也不會認識你。”
周亞迪歎了口氣,“都是命數。”他雙手合十說,“我信佛的,佛家也講個緣分,你放心,既然你秦老弟開了這個口,我怎麼能說不呢?”
我忙說:“謝謝迪哥。”
周亞迪抽了口煙,將煙深深地吸進肺裏,緩緩地從鼻孔中噴著煙,幽幽地說:“不用謝我,真的。以你的本事在這種地方,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帶你出去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這座監獄就像是戰國時代的客棧,臥虎藏龍,所以很多大老板都願意派人來這裏招募門人。”
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著實出乎我的意料,讓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8
當晚我回到牢房還沒坐穩,鐵門“咣當”一聲又打開了,周亞迪抱著一個紙箱站在門外笑眯眯地看著我。等獄警鎖好牢門離開後,我自覺地將自己的行李丟到上鋪,將下鋪讓給了周亞迪。
周亞迪說:“換過來是為了說話方便些,你放心,阿來出來後去我那間,我打過招呼了,都是自己兄弟,不會虧待他的。”
話雖說得這麼好聽,可我寧願相信他搬過來隻是為了更加近距離地考察我而已。無論如何,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之前我總擔心那個還沒有暴露的殺手會在我無法留意的情況下動手。現在我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隻要我做到與周亞迪形影不離,我有信心一直保護他到越獄。
熄燈後,周亞迪居然從他抱來的紙箱裏拿出酒和鹵肉來。借著牢房內昏暗的夜色,他往我的飯盆裏倒滿酒,推到我麵前說:“今天過年,先湊合吧,等到出去後,我統統都給你補上。”
“過年?”我失聲叫道。
“噓。”周亞迪忙示意我收聲。
我木訥地端起飯盆與周亞迪碰了一下,喝了口才發覺居然是中國白酒,而且度數不低。烈酒像一團火炙烤過我的食道,落在胃裏燃燒著,我腦中隻有剛才聽到的兩個字“過年”。
曾經因為自己的身份,我無數次想象過在各種條件下過年的樣子:或在邊防武警哨所裏罐頭就著脫水的蔬菜;或無酒無肉,一碗熱麵而已;又或是隻身一人,身處異地他鄉,遙望漫天煙火。唯獨沒有想過會像現在這樣,在牢房裏與一個毒梟“歡度春節”。
要不是周亞迪提起,我幾乎要忘記世界上還有“春節”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了。
思緒像苦寒之地的冰雪,沉寂在內心深處,等待著被遺忘。此刻被一口烈酒融化,從涓涓細流漸漸變成洶湧澎湃的浪潮猛烈地衝擊著我心房的堤壩。那看似堅固的大壩,在這樣的衝擊下變得不堪一擊,隨時都會崩塌。
我努力回憶之前的那些春節的情景,記憶裏卻是模糊一片,我說不清記憶裏那些或溫馨或歡樂的場景是真實的存在過的,還是根本都隻是我的夢境或幻想而已。那一刻,我在現實與夢幻之間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實的記憶和夢中的場景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滾著。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昏暗的牢房中,周亞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正對著我,嘴巴一張一合地在說著些什麼。我使勁兒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迫使自己盡快從迷失中醒來。
“秦老弟,你沒事吧?”周亞迪湊近我問。
我搖搖頭,口舌僵硬,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他疑惑地端起飯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說:“酒沒什麼問題啊。”
我知道自己一定失了態,但我無法控製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敷衍道:“我二十三歲了。”
周亞迪愣了一下,嗬嗬一笑說:“我整整大你二十歲啊,秦老弟真是年輕有為,可謂前途無量。來,我祝你前程似錦。”他舉起飯盆在麵前晃了一下,揚起脖子灌了兩口酒下去,又捏起一片鹵肉丟進嘴裏嚼著,看著我搖著頭說:“想想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見他興致很濃,很想借著這特殊的日子和這些酒與他多聊聊天,從而獲取更多可用的信息。可不論我怎麼努力都無法讓淩亂起來的心情平順下來,甚至無法組織出一句邏輯合理的話來,隻好端起飯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周亞迪說:“別光喝酒,吃點兒東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我看了一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來黑乎乎的鹵肉,沒有半點兒胃口。依舊一個勁兒地喝酒,好似隻有飯盆中這刺激的液體才能勉強按住我狂跳的心髒。
不知過了多久,我倒頭睡去,蒙矓中周亞迪叫了我兩聲,我無力應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鋪,沒多久便傳來均勻的鼾聲。我這才想起,我睡的下鋪在不久前剛剛讓給了他。不過這時我也懶得去糾結這個問題,眼下最讓我煩惱的是我這動不動就會失控的情緒。
轉眼,我已經二十三歲了,不再是那個十幾歲年少輕狂的莽撞少年了。不論我肩負著怎樣的任務,我首先得對自己的年齡負責。我以為我已經做到了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去思考、去拚搏,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去戰鬥。
直到剛才,當我聽說今天是春節,心中那把看似華美堅韌的利劍斷裂之後我才明白,我心裏的那柄劍隻是由我自負的臆想鍛造而成,看似堅韌鋒利,實則隻是虛有其表,經不起真正的撞擊。我必須得摒棄所有雜質,重新認識和審度自己,哪怕是以往讓我羞於承認和麵對的一些東西。從此在心中重鑄一柄劍,一柄經得起任何考驗的重劍,懸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擊潰外敵。
我猛地睜開眼,望著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氣上湧,隻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起來。我趕忙從床上爬起來,伸著脖子幹嘔了半天,眼淚汪汪卻什麼都沒吐出來。
周亞迪被我的動靜吵醒,坐在床上問:“秦老弟,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空著肚子喝了太多酒。”
周亞迪歎了口氣,從上鋪跳了下來,倒了一飯盆水遞給我說:“真是仗著自己年輕就亂來,我跟你講,身體搞壞了,就什麼都不靈了。”
我接過水灌了幾口,不等他再說別的,直接說:“迪哥,我在這兒實在待不住了。”
周亞迪沉默了一下說:“想家了吧?”
我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我理解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周亞迪歎了口氣,“對了,秦老弟,你家裏還有些什麼人?”
終於,我還是沒有躲開這個我一直有意無意在逃避的話題。並不是我對自己的家庭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隱私,而是我的家人已經無形中成為我最後的防線,溫暖且脆弱,神聖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覺得在這種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們。
當周亞迪突然觸碰到這個話題時,我忍不住地出離憤怒。我無法允許一個毒梟在監獄的牢房裏問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衝上前將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爛,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的沉默讓周亞迪誤以為我想起了什麼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秦老弟,別誤會,隨便聊天,隨便問問的。”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緒,借著夜色掩飾著臉上的表情,說:“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還有爺爺奶奶,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周亞迪說:“吉人自有天相,過些年賺夠錢,把他們都接到泰國好好孝敬,總比在內地受苦好。”
我隻覺得周亞迪的那張臉忽然變得猙獰而齷齪。我不信他能真心為我好,無非是想讓我的家人全部在他能夠觸手可及的地方,隨時可以像趙振鵬挾持阿來一樣,用我家人的生命安全來要挾我,使我真正成為他的一條狗。我明知道這些他根本做不到,還是無法抑製自己去想,不覺中竟然攥緊了拳頭,隻等他再說出什麼擊破我最後的底線,撲上去將他撕扯成碎片。
“來,抽根煙。”周亞迪遞給我一支點燃的香煙。
我看了看他,長長地舒了幾口氣,盡量使自己心情平穩下來,說:“那我們什麼時候出去?”
周亞迪看了我一會兒說:“不要急,再忍耐幾天。”
我說:“幾天?”
周亞迪嗬嗬一笑說:“這個要看天時地利人和的,最主要要看鵬哥的恢複情況。”
我本想借著酒勁兒逼問出他越獄的具體時間,然後好通知程建邦,好提前做準備。誰知他先是問及我的家人,繞開了話題,又接著說起差點兒被我要了命的趙振鵬,把皮球踢回給我。如此一來,之所以定不下越獄的具體時間,隻是因為我下手太狠,把一個關鍵人物搞成了重傷。
此時,我除了對自己差點兒殺了趙振鵬這件事表示歉意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好說,隻能作罷。抽完煙,我的心情也恢複了平靜,佯裝抱歉地對周亞迪說:“迪哥,真不好意思,大半夜吵得你沒休息好。”
周亞迪嗬嗬一笑說:“都是自己人,這點兒事還客套什麼?”
“你睡下鋪吧,我到上麵去。”說完,我爬上了上鋪。
第二天吃過早飯,周亞迪將我介紹給他的那些手下。我挨個兒與他們握手,順便試了試他們每個人的手勁兒,這些人的腕力都不足以成為一個殺手。剛才周亞迪在給我介紹這些人時,都不忘告訴我這裏每個人分別跟了他多少年。最短的是一個叫丹的緬甸人,跟了他四年,最長的是一個叫阿橋的華人,跟了他七年。
看起來周亞迪很信賴這些人,換言之,殺手混在這些人之中的可能性不大。這讓我喜憂參半。喜的是周亞迪的危險至少不在身邊,憂的是一日不確定誰是殺手,這個殺手就還將繼續隱身下去。
我跟這些人坐在一起閑聊著,一邊觀察著這監獄裏的每一個人,希望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找出藏匿在此的殺手露出的馬腳。連著抽了好幾根煙後,還是沒有半點兒收獲。
這時,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朝我走來,那正是阿來。我下意識地扭頭朝醫務室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趙振鵬扶著輪椅站在醫務室的門口朝這邊張望。
阿來走過來後,先是衝周亞迪打了個招呼。周亞迪上前拍拍他的肩說:“秦老弟可是很掛念你啊。”
從阿來走路的姿勢來看,他應該沒有遭到嚴重的毆打,臉上也沒有比較嚴重的傷痕。看來周亞迪這幫人是講信譽的,更看得出,他們的確缺人缺得厲害,為了爭取我的加入,居然可以忍受我差點兒殺了趙振鵬的事。
阿來走到我麵前叫了聲:“秦哥。”
我點了點頭。周亞迪走過來說:“你們哥倆先聊,我去撒尿。”
廁所距離這裏將近一百米,而且一直不停有來來往往的人。我站起身說:“我陪你去。”
周亞迪眼裏滑過一絲感激,說:“不用勞煩秦老弟,讓丹跟我去好了。”
我看了一眼那個黑黑瘦瘦的緬甸小夥兒,心裏有些不踏實,說:“沒關係,正好起來溜達溜達。”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阿來自覺地走在了我身邊,我們跟在周亞迪和丹的身後走到廁所門口。丹先進去看了一眼,趕出來幾個人,對周亞迪說:“迪哥,裏麵沒人了。”
周亞迪點點頭,一邊解腰帶一邊往裏走。我和阿來守在門口。丹見周亞迪進了廁所,皺了皺眉頭說:“我也撒泡尿去。”也鑽進廁所。
我雙手抱在胸前問阿來:“他們沒打你?”
阿來笑了笑說:“沒怎麼打。”
我伸手在阿來胸口捶了兩拳,他齜著牙衝我樂,的確如他所說,獄警們沒怎麼打他。“秦哥。”阿來四下看看低聲說,“這下這裏沒人敢惹你了吧?”
我笑笑說:“不一定。”我用下巴指了指醫務室門口的趙振鵬。阿來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腳底下一軟,若不是我伸手扶著他,他真的會癱坐在地上。
“他,沒死?”阿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吃驚地說。
我說:“要是死了,你還能沒事人似的站在這兒?”
阿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遠處的趙振鵬幾眼:“這……這下怎麼辦?”他說完愣了一下,把聲音壓得更低說,“迪哥不會看著他亂來吧?”
我見他嚇得臉有點兒白,不禁有些奇怪當初他替我頂罪時的勇氣是哪兒來的,於是問:“你怕什麼?又不是你把他打成那樣的,你替我頂罪的時候,怎麼不怕?”
“我承認自己沒種,可當時你是為了救我,而且不是第一次救我,我要是再當縮頭烏龜,還是人嗎?”阿來頓了頓又說,“我也不完全是怕,我隻想安安穩穩地坐完牢,回去過我的日子,不想招惹那麼多是非。”
我說:“那我得告訴你,那個趙振鵬和迪哥是一夥的。”
“啊?”阿來大驚失色,意識到自己聲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他正要問什麼,就見丹從廁所裏出來,看了我們一眼說:“迪哥要解大的,我去給他找根煙。秦哥,這兒麻煩你守一會兒。”
丹不等我回話就快步走了,我摸摸口袋說:“我這兒有煙。”
誰知丹聽到後非但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我心說不好,腦袋嗡的一聲,推開麵前的阿來衝進廁所裏。就見周亞迪褲子褪在膝蓋下,頭朝下,直挺挺地趴在廁所裏的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