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退回社會你能幹什麼?
1
我準備了兩套說辭來應對徐衛東,但當我走到他虛掩的辦公室門口時,我猶豫了,或者說,是膽怯。不管我怎麼說,都是多餘,檢討隻會讓我顯得虛偽,而照實陳述會顯得我無能,無論哪一種結果對我而言都是不能承受的。
隔著一道虛掩的門,我能清晰地聽到徐衛東翻閱紙張和掀開茶杯喝水的聲音。我站在門外,大氣也不敢出,積攢著敲門的勇氣。
勇氣還沒有攢夠,就聽到他說:“你就算是在外麵補妝,也不用這麼久吧。”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來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一樣在門外躊躇不定。突然聽到他的聲音,我居然覺得有些委屈,我整了整手中寫好的報告,抬手敲門。
他依舊聲音低沉著說:“進。”推開門,發現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端著陶瓷茶杯,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麵前的茶幾上放著厚厚的幾摞文件。
我戳在門口,屏住呼吸等待著暴風驟雨的降臨。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處分的心理準備,包括被他踢出特案組,甚至連重返學校都覺得是個奢望。
徐衛東快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看上去有些吃驚地說:“站那兒幹嗎?傷好利索了?”
我說:“都是皮外傷,小意思,我是來複命的。”
他放下茶杯說:“你確定是皮外傷?裏邊沒事嗎?”說著,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剛要說沒事,可轉念一想,他這麼問一定是另有所指,一時間我百感交集,呆在了那裏。他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說:“坐。”然後拿起麵前的一摞文件翻看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坐下,他就將茶幾上一包拆開的香煙丟給我,說:“自己拿。”
我木訥地點了一支煙,機械地一口接一口抽著。他抬起眼皮說:“這煙挺貴的,你好歹稍微品品可以嗎?”
我“哦”了一聲,才注意到他丟給我的是一包軟中華。想仔細抽一口“品品”時,才發現因為剛才抽得又快又猛,煙已經著到了過濾嘴。
徐衛東有些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嘖了下嘴說:“你要是來複命的,就開始吧。你要是來扯別的,就別浪費我的時間和煙。”
“我是來複命的。”我把手裏的報告遞給他。
他二話沒說打開就看。此時,我像一個交了考卷等待成績的孩子,屏住呼吸不停地用餘光瞟他的臉色。顯然,又是徒勞,我還是沒有從他的臉色上,猜測出他心思的萬分之一。
“嗯。”他認真地看完後,說,“你的報告比我了解的情況更加詳盡。”見他如此冷靜,沒有絲毫我所預計的狂風暴雨的影子,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我的總結是,你們在這次任務中勇敢、果斷,不怕犧牲。尤其是鄭勇,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這次你們吃虧吃在經驗上,這也有我的責任在裏麵,對形勢預估不夠,希望你能在這次任務中總結經驗教訓,今後不要再吃同樣的虧。”他低頭想了想,問,“我的意見就這些了,你還有什麼問題?”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變得陌生的徐衛東,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若不是他低沉的聲音和眼神中的銳利,我會懷疑,眼前這人隻是長得像徐衛東的另外一個人而已。他是不是話裏有話?可仔細回味了一遍那番話之後,又找不到任何挖苦或諷刺我的痕跡。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遞給我一支煙,看著我點燃,語重心長地說:“還有很多任務等著你去執行,沒有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和你並肩作戰並犧牲的戰友,會願意看到你一跟頭栽在這裏,就再也起不來。你將要麵對的敵人也會越來越凶險,但你最大的敵人永遠是你自己,為此你可能會窮盡一生的勇氣和智慧。”
我沉默了好久,說:“我沒有把我的搭檔全部帶回來,鄭勇的犧牲我有很大的責任。”
徐衛東說:“責任你有,但是僅靠你的內疚和自責是擔不起的。要麼你繼續這麼自責下去,要麼總結戰友犧牲的經驗教訓投入將來的任務中去戰鬥。鄭勇的犧牲大家都很痛心,但是我們應該把它變成一種力量,而不是累贅,你應該明白這裏麵的道理,希望你還能做到。”
徐衛東的話幾乎字字戳到我的心裏。在這之前我的確真切地思考過,並得出這些結論。這些道理僅靠我自己想通是沒用的,我需要別人來證實我的這些想法的正確,更需要上級的肯定和鼓勵。現在他的一席話將我心裏所有的顧慮全部消除,一股暖流從心裏湧出,濕潤了我的眼睛:“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是不是讓你為難了?”
徐衛東說:“我的任務就是在兩難時做出決定,而你的任務是照我說的去做。不該考慮的問題,你不用想。”
我點點頭,說:“洪古跑了,隻有寧誌和他打過照麵,我想繼續一追到底。”
徐衛東說:“這個任務已經結束,也是成功的,這次行動,對該團夥的打擊是致命的。另外,洪古的線索太少,不值得耗費太多精力,特案組的人力應該用到更關鍵的任務上去。你回去待命,順便抽空去看看寧誌。”
次日,特案組內部專門為鄭勇舉行了追悼會。寧誌還在醫院,到場的人隻有我和徐衛東,還有幾個不認識的領導。
整個追悼會很簡短,領導介紹完鄭勇的生平後,全場默哀。從頭到尾徐衛東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緊鎖著眉頭。末了,他朝鄭勇的遺像敬了個很長的軍禮,然後低著頭離開了。
出了總部的大門,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胡同裏,狹窄的道路兩邊淨是各種小店。想起鄭勇特愛吃煎餅餜子,我們還說過什麼時候休假一起去趟天津,去嚐嚐最正宗的。我走到一個煎餅攤前,要了一套煎餅,咬到嘴裏的那一刻,再次淚流滿麵。
2
從徐衛東辦公室複命出來的當天下午,我就去了醫院看望寧誌。他的氣色明顯好得多,不再像那晚那個廢棄礦場中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本想向他詢問有關洪古的事,但想起徐衛東說這個任務已經結束,況且我不確定寧誌的“內傷”到底有多嚴重,就忍住了。
待命的這段時間,我有空就去醫院陪寧誌。我給寧誌起了一個外號,叫作“九指琴魔”。原因有二:
一、他在平涼一戰中犧牲了右手無名指,隻剩下九個指頭;
二、他從前沒事喜歡擺弄吉他,少了一個指頭,彈吉他的功夫居然一點兒沒落下,不過風格完全變了,變得神神道道的。
休養的這些天,寧誌添了些新的毛病。比如在冬日午後,讓護士幫他泡一杯茶,坐在病房的床前懷抱著吉他,輕輕地撫弄琴弦。他撥弄得很輕,若不是湊近根本聽不到聲音,若不是仔細看他,根本不知道他每到此時都會閉著眼。意到濃時,他總會輕歎一聲,睜開眼,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遼遠的天際。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問:“你,沒事吧?”
他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說:“說了,你也不懂。”
起初我以為是他因心理有了創傷,所以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他好像也明白我的困惑,再次彈完一首在我看來毫無旋律的曲子後,輕歎口氣,才放下吉他,麵對著我,目光悠遠而深邃,又不乏真誠地對我說:“小川,我知道你擔心我,我真的沒事,而且從來沒有這麼透徹過,反而你自己才更值得擔心。”
我正要說話,一個護士推開門對寧誌說:“體溫計給我。”
寧誌從腋下摸出體溫計遞給護士,護士看了看說:“燒完全退了,一會兒把藥吃了。”將一個紙包放到床頭櫃上。
我問:“他真的不燒?”
護士白了我一眼,把體溫計甩了甩說:“你別勾著他抽煙啊。”
寧誌站起身:“放心,不抽。”然後衝我擺擺手說:“咱出去走走。”
護士問:“你沒吃藥呢,幹嗎去?”
寧誌說:“出去抽根煙。”
我和寧誌第一次出現了分歧。我認為需要激情和熱血去迎接未來的挑戰,寧誌卻認為要泰然處之。我終於沒忍住,嘲笑他因為一次任務就變得消極。他並沒有生氣,衝我微微一笑。反倒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第二天我來接寧誌出院的時候,他的病房裏多了一個人,正和他聊著什麼,見到我進來,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看上去極不自然。這讓我對此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或許我隻是不太習慣一個陌生人和一個與我出生入死的戰友聊一些不願意我聽到的話題吧。
寧誌對他說:“這就是秦川。”
他眼裏明顯亮了一下,站了起來,對著我立正站好說:“你好,我叫齊林。”
我衝他點點頭,朝寧誌投去疑惑的一瞥。寧誌清了清嗓子說:“來不及了,邊走邊聊吧。”說著提起打好的包,對齊林說:“你幫我拿著我的吉他。”
齊林中等身材,白白淨淨的臉,動作很利索,提起寧誌的吉他就往外走,路過我的時候微笑著衝我點了點頭。
我跟在他們後麵出了住院部大樓。齊林小跑了兩步,將停在住院部門口的一輛轎車後備廂打開,接過寧誌的行李與吉他一並小心碼放好,就坐到副駕上,車內等候的司機隨後發動了車子。
我隻當他是派來接寧誌出院的,也沒多問,拉開車門與寧誌坐到後座上。
車子並沒有朝總部方向走,而是一路向東上了機場高速。我問道:“這是去哪兒?”
寧誌說:“不知道,人家手裏有命令。”
我心中頓時有些不悅。大家都是平級,我沒在的時候你們鬼鬼祟祟地談話,見我來就不吭聲,現在突然告訴我有新任務,搞得我像個外人。我看著副駕的齊林心想,老子和寧誌出生入死的時候,你不知道在哪兒轉筋,這會兒神秘兮兮地裝什麼孫子。
沒等我再問,齊林將一張蓋著紅戳的紙豎在我的眼前說:“緊急調動,去機場找個人,目標人物下午六點飛烏魯木齊,找到後直接拿下。”說完又不由分說遞過來一張照片。我一看照片,眼前豁然一亮,照片上是個女人,拍照的背景應該是某家酒店的大堂,她穿著職業套裙很優雅地坐在沙發上,很漂亮,看起來特別清純,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我說:“這也太可惜了。”
“嗯,手上四條人命,全是邊防武警。”齊林坐在副駕頭也沒回地說,“她叫劉亞男,32歲,籍貫杭州,學曆高中,自幼父母離異,她判給了父親。父女倆一直在中俄口岸做服裝生意。去年,她父親在俄羅斯死於車禍。她改行開始做棉花生意,在新疆產棉區收購棉花銷售到內地。具體什麼時候跟販毒組織勾結上還不清楚。隻知道她利用正當的棉花生意做掩飾,幫俄羅斯販毒組織跟金三角一帶的組織牽線搭橋。一旦這個毒品網絡在內地架構成熟,中國將成為毒品重災區。除此之外,她旗下的公司還幫境外一些非法組織洗錢。”
“三十二了?完全看不出來,確實牛逼。”我對齊林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很是不屑,於是看著照片中劉亞男滿不在乎地說。又看了眼寧誌說,“這上麵沒老徐的命令啊?”
寧誌說:“他可能不知道這事,我接到的是總部另一個領導的命令。”
我心裏更加不悅,潛意識裏我已經默認自己是徐衛東的兵,隻接受他一個人的調遣。我心甘情願為徐衛東下達的任務指令拚命,這莫名其妙地來一個我還不知道見沒見過的領導,就這麼給我下命令,這在情理上也不合適。
我說:“要不要跟老徐打聲招呼?”
不等寧誌說話,齊林搶著說:“這次行動我們三個隻向部裏一位領導負責,對其他人全部保密,另外此次行動由寧誌領導。”我看了一眼開車的司機。齊林忙說:“我們的司機都是聾子、啞巴。”
我冷笑了一下,說:“你剛說什麼部?”我翻了下那紙命令,其實我早看清楚了那上麵的紅戳是公安部的,我故意問齊林,“公安部?你是公安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