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盡量留活口
1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鄭勇、寧誌正在射擊場打靶,突然接到徐衛東的命令,讓我們立即出發前往軍用機場,搭夜裏一點的飛機去甘肅,配合處理一起私造槍支案件。
有用的信息很少,隻知道是在平涼地區一個沒有人煙的山坳裏,盤踞著一夥亡命徒,利用複雜的地形,躲在一個廢棄的礦坑裏製售槍支。當地武警中隊要鏟除這個窩點。
“你們的任務是抓一個人,這個人叫洪古,是個柬埔寨人,他是這些槍支製售團夥最大的買家。這個洪古基本上控製了我國境內販賣槍支彈藥的主要渠道,抓住他對打擊這類犯罪非常重要。但對於他的情報,我們掌握得非常有限,除了我說的這些,其他一無所知。得靠你們自己去甄別並把人帶回來,你們有沒有問題?”
我說:“隻知道這人的名字?這個團夥有多少人?”
徐衛東說:“二十多人,我再說一次,隻知道他叫洪古,柬埔寨人,其他一無所知。”
我說:“我沒問題了。”
寧誌說:“二十幾人?人數不確切,我怕有漏網的我們都不知道。”
徐衛東說:“具體數字時刻在變化,因為當地武警也在行動,死傷在所難免。”
鄭勇說:“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彈又沒長眼睛,打死怎麼辦?”
“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況下,盡量留活口。”徐衛東眼裏閃著一種令我感到很陌生的光芒,他巡視了我們一圈,見我們沒再提問題,抬手指著我說,“秦川,你負責指揮此次你們特九組的行動,直接向我負責。我沒有別的特別要求,隻有一點,你的這兩個搭檔,怎麼從這裏帶走的,怎麼給我帶回來。”
閑了這麼久,突然接到正式任務已經讓我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更沒想到的是,居然讓我負責指揮。看著徐衛東沉穩堅定的眼神,我意識到此次行動雖然有危險但不會太大,那為什麼不派個經驗豐富的老手帶帶我們?我有點兒不確定地問:“就我們三個嗎?”見徐衛東不說話,我隻好繼續說,“我的意思是,我們第一次執行任務,都沒有經驗……”
徐衛東哼了一聲:“你的意思是,還給你派個保姆跟上?”
我忙說:“不是那意思,保證完成……不,你等我們的好消息吧。”
徐衛東丟給我一個檔案袋說:“資料你們在路上看吧,出發。”
出了辦公室,鄭勇說:“看來我的判斷是對的,上麵選人永遠都是選最普通的,不然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你來當這個負責人。”
我停下腳步說:“要不我去跟老大說說,不做這個領導,讓你來?”
鄭勇說:“剛才老大可交代了,你怎麼把我們帶出去的,怎麼帶回來。你最好對我客氣點兒,不然我死給你看。”
我正想反駁,背後傳來徐衛東的嗬斥:“鄭勇,你剛嘀咕的什麼?跑步回來再給我說一次。”我們轉身見徐衛東披著外套,正站在辦公室門外。
鄭勇小跑過去,立正站好說:“報告,我剛才開玩笑呢。”
徐衛東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鄭勇。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幾乎能聽到徐衛東的目光像箭一樣穿透鄭勇身體的聲音,走廊裏死一般地沉寂,鄭勇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滾!”徐衛東突然大喝一聲。
我們從來沒聽見過徐衛東發出這麼大的動靜,鄭勇一個哆嗦,竟然被這聲逼得退了一步,就連我和寧誌都渾身一激靈。鄭勇滿臉通紅,低著頭經過我麵前時,輕聲說了聲“對不起”。
我心裏有些突突跳,徐衛東說讓我把人安全無恙帶回來的話,也許不是說說而已。不然,他不會對鄭勇的玩笑話反應如此激烈,這讓我感覺肩上的擔子一下沉重起來。從下樓到上車,我們三人一句話都沒說。
趕到南苑機場的軍用停機坪前,我給警衛看了證件,警衛敬了個禮說:“正等著你們呢。”
跑道上停著一架老式的俄製螺旋槳飛機,兩個戰士正往機艙裏搬東西。我身後跟著鄭勇和寧誌,一路小跑到飛機跟前,我問其中一個戰士:“需要幫忙嗎?”他戴著棉手套的手把蓋住眼睛的棉軍帽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自己身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箱子,喘著氣說不出話來。我心想還是別假客氣了,忙說:“那好吧,需要幫忙別客氣,我們先上去了。”
敞開的機艙門前堆了兩個木箱子權當是舷梯,門邊結著一層薄冰,沒法下手抓,我們三人你扶我、我拽他地爬到飛機裏。鄭勇說:“咱這是搭飛機嗎?我怎麼覺得是在搭老鄉的騾車?”
兩側是大號鉚釘固定在機身上的木頭長椅,後艙門敞著,兩個戰士正往裏堆放著箱子,一張尼龍網罩隔開就算貨艙了。冷風一個勁兒地往裏灌,我踅摸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能稍微舒服點兒的地方。我敲了敲駕駛艙門,門從裏麵“嘎吱”一聲拉開,裏麵的兩個飛行員扭過頭看我。我問:“什麼時候飛?有點兒嗎?”
其中一個說:“帶煙了嗎?”
“帶了,什麼時候飛?”
飛行員起身走出駕駛艙說:“快來根煙。”
我給寧誌使了個眼色,寧誌摸出煙給了他一根。他縮著脖子豎起衣領,摸出打火機啪啪地點不著火。我摸出自己的打火機剛想遞給他,一眼看到掛在駕駛艙門上寫有禁煙標誌的鐵牌,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煙,遞打火機的手猶豫地懸在空中。他走過去把那塊鐵牌翻了過去,接過我手中的打火機將煙點著狠狠地抽了一口,嘴裏噴著白氣說:“靠,真他媽冷。你們是搭便機那三個吧,什麼時候起飛,得看什麼時候把外麵那些箱子裝完。”
鄭勇搓搓手說:“要不我去幫他們?”
“首長明確指示,必須他的警衛員親自搬,就是下麵賣力氣的那兩位。”那飛行員走過去,腳蹬在機艙上雙手拉住把手,用力一拽關上了後機艙門,總算把冷風擋在了外頭。我看了看表,已經是夜裏一點多鍾了。
我們幾個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又等了約莫半個小時,那些箱子才裝完,兩個戰士爬上飛機呼哧呼哧地喘個不停。飛行員檢查了一遍機艙,說:“坐好,安全帶別綁太緊了,顛得太厲害的話,怕後麵的箱子飛過來你們躲不及。”又拍拍寧誌的肩膀,“謝謝你的煙啊,你們想抽煙隨便,別亂扔煙頭就行。”
飛行員“咣”的一聲關了駕駛艙門,沒有了空氣的流通,機油味頓時濃烈起來。隨著引擎的轟鳴聲,飛機像是雲霄飛車一樣拔地而起。我咬著牙忍著忽然變換高度後心髒的不適感,隻盼著快些到達目的地。
我實在不想在這裏多待一分鍾了。
2
這架飛機停在停機坪時,除了破舊我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當飛行員吊兒郎當地出現在我們麵前,帶著我們在本來禁煙的機艙裏抽煙的時候,除了覺得不靠譜之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但當這看起來不靠譜的飛行員駕著這架破飛機衝上夜空的時候,我們三個緊張了。
鄭勇斜靠在舷窗邊,看著黑漆漆的窗外不停地看表。寧誌沒完沒了地翻著出發前徐衛東給的那遝資料。我正在想該找個怎樣的話題,來打破這種緊張帶來的沉默,寧誌用胳膊肘搗了搗我說:“這地方你去過沒?”
他把手裏的地圖鋪在我麵前,我接過來一看,不禁有些頭大。
那地方位於甘肅與寧夏的交界處,我們曾在檔案室裏見過,該地區有無數宗槍支製售的案例,從民國初年到現在就沒消停過。尤其是地圖上這個地方:新中國成立後政府開始收繳流落在民間的槍支,這個地方是一朵奇葩,年年繳槍都大豐收,而且年年增產。問題這豐收的不是小麥、高粱或者水稻,而是要人命的槍支彈藥。
更誇張的是,新中國成立初收繳的,就是當年美國支援國民黨軍隊的武器。收繳到現在,還是這些東西,連型號都沒變過,就那麼幾樣。鬼才知道新中國成立前盤踞於此的軍閥馬鴻逵到底藏了多少軍火。當然,其中也有明顯的仿製品出現,後來越仿越像,到現在就真假難辨了。
要知道,這批次型號的軍火都是為了戰爭用的,普通的治安警察怎麼會有能與之抗衡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資料顯示,販售集團正打算把這些槍支通過售賣網銷往內地,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隻覺得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心裏有塊石頭壓得越來越沉,一時有些心煩,把地圖往寧誌懷裏一塞,說:“沒去過。”
鄭勇搶過地圖看了一會兒說:“誰沒事跑這種地方去?”
這是我們三個第一次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執行任務,本來都有些緊張。加上之前徐衛東的那一聲獅吼,更讓我們心有餘悸,到現在都不敢輕易說點兒稍微輕鬆的玩笑話,隻好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震耳的引擎聲中想著各自的心事。
我翻看著那個礦場的衛星地圖,不停地在腦海中架構著地形,想象著可能會遇到的危機,越想越亂,越亂越拚命想。
鄭勇煩躁地站起來,使勁兒拍著艙壁吼:“真他媽慢,還要悶多久?”
剛才抽煙的飛行員打開艙門,探出頭說:“抓緊了,我們趕趕時間,不舒服就吐到椅子下麵的桶裏,一會兒到了地方,自己把自己吐的帶走丟外麵去。”沒等我們細問,“咣”的一聲關上了門。
飛機猛然提速,機身不規律地抖動起來。寧誌就不行了,臉色煞白忍著胃裏的翻騰。我說:“你拿著你的桶找地兒吐去。”
寧誌掙紮著從座位底下摸出一隻套著塑料袋的小鐵桶,扶著椅子在機艙尾部找了個角落,一頭紮到桶裏,再也沒有出來。
飛機降落在平涼時已經是深夜。艙門剛打開,一個理著平頭、扛著少校軍銜的軍官迎了上來。簡單的寒暄之後,我和鄭勇攙起寧誌,隨他上了一輛沒掛牌照的越野車。
車窗上貼著深色車膜,一路朝北飛馳著。坐在副駕位上的少校軍官扭頭對我們說:“三位首長,我就不客套了,我叫孫強,我們現在直接去那個礦場。”
我下意識地瞥了眼他的肩章,他叫我們首長,一定是向他下達命令的人特意強調了我們三人的重要性。我問:“現在是什麼情況?有多嚴重?”
“二十多號人,躲在一個廢棄礦場的生活辦公區裏,我們還沒驚動他們。”他大概看出我們的疑惑,自顧自點了支煙,抽了口說,“哦,說是生活辦公區,就是一個將近300平米的院子,裏麵圍著一圈房子。據可靠的情報,他們已經造出數量驚人的槍械,藏匿在某處,具體流向現在還不清楚。我們請示上級,上級說派專人來幫我們把把關,沒想到……你們這麼年輕。”
寧誌說:“我們不是首長,級別……和你差不多,對了,車裏能抽煙嗎?”
孫強忙給我們讓煙,我擺擺手說:“我不抽。”孫強幫寧誌點了一支煙,接著說:“這個團夥是最近幾個月才由幾個小團夥湊在一起的。以前是各玩各的,湊在一起後,他們整合的不僅是造槍的機器設備,也包括各種勢力關係,比以前要難對付得多,不過也好,這樣可以一網打盡。”
“這夥人你們交過手沒有?有沒有活口?”我一直惦記著那個柬埔寨人洪古,希望得到更多關於此人的情報。但在不確定孫強是否知道我們的任務核心前,我不能說太多。
孫強搖搖頭說:“沒有,上麵不讓打草驚蛇,務必一勺燴。不過你們來之前,北京的一個首長指示我們盡量留活口,唉……這就麻煩了,這個命令一旦傳下去,我們的戰士手下就會留情,對那夥人留情,就是對自己殘忍。”
我見徐衛東已經跟他提過留活口的事,那麼不妨告訴他原因,於是說:“因為這團夥裏麵有個很重要的人,如果拿下他,以後這樣的案子會少很多,我們會少流血,少犧牲。”
孫強眼睛一亮,大概想問點兒什麼,職業的敏感度使得他還是沒有問出口,說:“好,好,我們一定配合,我這就傳命令下去,希望明年不會再有戰鬥減員。”
“那你們的計劃呢?”我問。
“因為地勢比較複雜,我們提前一天就設置了包圍圈,等到晚上一網打盡。現在唯一擔心的是外圍還有人,一旦行動起來可能會有漏網之魚。”
鄭勇問:“咱們多少人?”
孫強說:“一個縣中隊,除了留守和執勤的,全都來了,一共三十人。”
鄭勇說:“算我們三個了嗎?”
“沒有。”孫強遲疑了一下說,“我直說吧,你們是上麵派來的,我必須保證你們的安全,所以你們不能直接參加行動。”
鄭勇跳起來一把揪住孫強的胳膊說:“你什麼意思?”
孫強看了一眼鄭勇的手,由他揪著,說:“請問哪位是秦川?”
我這才想起從見麵到現在,都沒有向他介紹過我們三人,忙說:“我就是秦川。”我瞪了鄭勇一眼,鄭勇不服氣地鬆開了孫強的袖子。
孫強整了整衣服說:“上麵的確是讓你們參加行動,但是得聽我統一指揮。你們出了事,我擔不起,所以請你理解。”
我說:“能出什麼事?”
孫強抽了口煙說:“這一帶槍支製售猖獗,打擊任務一直由我們中隊執行。我們中隊編製五十人,每年都補滿,每年都得補。這次就算加上你們三個,也隻有四十七人。”
他一句話讓我們陷入了沉默,按照他說的人數,他們今年到現在已經犧牲了六人。
一直以來,我最擔心自己被分配到這種單位,覺得這種縣級中隊不過是和普通的治安警察差不多:節日期間巡巡邏,維護地方治安,處理幾個喝醉鬧事的小混混兒,最多也就是協助刑警追捕個逃犯而已。現在才知道,他們也要麵對真正意義的暴徒,也要流血、犧牲。
鄭勇有些不好意思,拍拍孫強的胳膊說:“剛才真不好意思,你別見怪。”
孫強笑笑沒吭聲。寧誌靠在頭枕上閉目養神,時而抽口煙,一言不發。我偷偷用胳膊搗了搗他,他眼都沒睜地說:“你們聊你們的,我在聽,順便構地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