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林“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我笑笑說:“我不歸你們管。”
齊林有些尷尬,回頭看看我,見我沒有絲毫好臉,於是說:“你們上級知道,這次行動由寧誌負責,一些問題,還是他給你解釋比較好。”
我嘴角一抽,像看叛徒一樣看著寧誌說:“首長吉祥。”
寧誌沒理我這茬兒,他異常嚴肅地看著我說:“跪安。沒什麼好解釋的,命令是咱們上級直接下達給我的,至於為什麼不是老徐,我想這不是我們該問的。你還有問題嗎?”他看了下手表,又看看我,像是在做什麼決定,最後從口袋裏摸出一部軍線手機丟給我,“要不?你自己給老徐打個電話?”
看到那部手機,我傻了。這種軍線手機隻有領導級別的人才有,我見過徐衛東有一部,而此時寧誌居然也配備了一部。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置身於某件事之外的傻子,具體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包括鄰居家的那條狗都明白,隻有我還蒙在鼓裏。
我撥通了徐衛東的內線電話,響了兩聲對方接通,是我熟悉的徐衛東低沉的聲音:“嗯,說。”
一時間我啞了,徐衛東的語氣不耐煩起來:“說話。”
我隻好硬著頭皮說:“是我,秦川。”
徐衛東遲疑了一下,“嗯,這個案子你由寧誌領導,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沉默了一下又說,“先這樣吧。”一下掛了機。
我收起電話,盯了寧誌一會兒,說:“我沒問題了,您盡管吩咐。”說這話時,我的鼻子有點兒酸,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遠在我想象之外。我像是在特案組高速運轉的離心力下被甩開的一根可有可無的螺絲釘一般,被拋棄在空中,不知道將要落向何方——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熱血澎湃地想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之後。
這種從九天到深淵、從熾熱到寒冷的轉換像極了我孩提時代的一個噩夢,夢中我與母親被陌生的人群衝散,我想大聲哭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我看到好似熟悉的臉孔,可那些臉孔隻是冷漠地看著我。
我覺得好冷、好餓,孤獨如同一隻猛獸在陰暗處覬覦著我的血肉。
寧誌手搭上我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和以前的任務一樣,麵對的都是窮凶極惡之徒,我們的價值是鏟除這些人。我不知道這次是害你還是幫你,無論如何,我隻希望咱倆能並肩作戰,至於誰領導並不重要。”
有件事我想我有點兒看明白了,就是不論我怎麼安慰自己,不論徐衛東怎麼為我開脫,在上一個任務中,我的確失敗得很慘。既然失敗,就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
冷靜地想想,此刻我就是一個配合公安部門圍殲逃犯的普通戰士。我隻是接受不了因自己的無能,才從特案組探員到一個普通戰士的變化。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給寧誌擠出一個微笑說:“提要求吧。”
寧誌說:“活著。”
車內再沒人說話,我覺得氣氛被我內心的一些疙瘩搞得有點兒別扭,於是開玩笑地說:“那我活著回來有什麼好處?”
寧誌冷冷看著我說:“我升官唄。”說完轉過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分外刺耳。我沒忍住,狠狠在他肚子上來了一拳,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寧誌忍著疼挺起腰,緩了緩說:“別他媽鬧,我說真的,上麵說人員傷亡率不能超過一點五個。”
“一點五?”
這次車內徹底安靜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說:這次行動,我們三個,有一個人回不來是正常的。
我們三個坐在行李傳送台後巨大的監視屏前,守候著這個身上背著四條邊防武警的命,估計還會再加上我們其中一條命的姑娘。身邊蹲坐著我們的三個同行:三條個頭不大、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警犬。
按照指令,警犬們開始挨個兒嗅著傳送帶上緩緩吐出的行李,搖頭擺尾還伸著舌頭,怎麼看都覺得它們是在對你笑,這種工作態度讓我覺得這很不靠譜。
一條警犬對著一個暗紅色的小皮箱吱吱嗚嗚叫個不停,最後索性兩隻前爪全部扒了上去。牽著它的警察頓時緊張起來,將那個包拿了下來。看著倒是有點兒意思,我說:“我倒要看看這狗能搜出什麼來。”牽著狗的那個特年輕的小警察看了我一眼,表情很不滿意。
寧誌說:“你猜是什麼?”
我說:“肯定不是易燃易爆的。”
寧誌說:“你怎麼知道,你聞過了?”
“不是,因為那狗的製服跟你現在一樣,上麵寫著‘緝毒’呢。我看這狗歲數不小,搞不好是你師兄也不一定。”我有意無意地挖苦著寧誌。
寧誌笑著拉開架勢說:“你找練哪?”
齊林嘖了下嘴說:“咱先別逗了,咱是幹嗎來的?”
我對齊林一個立正說:“是。”
齊林有點兒無奈地張了張嘴,又沒說出什麼來,隻好向寧誌投去求助的目光。寧誌白了我一眼。我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曾幾何時自己居然會酸溜溜地諷刺挖苦,怎麼看都不像一個戰士,倒像個怨婦。
不一會兒,警察帶來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指著那個暗紅色小箱子問她:“箱子是你的嗎?箱子裏裝的是什麼?”
那小姑娘扭頭看了我們幾個一眼,又掃了一眼我們麵前的屏幕,眼神再次落在我們身上。我和寧誌不約而同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按常理,遇到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緊張,可這個小姑娘異常鎮靜,眼神中沒有絲毫慌亂,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來這裏,而且是事先計劃好的。
“問你呢,裏麵裝的是什麼?”警察追問著。
小姑娘收回目光,臉上出現了遲到的驚訝表情,說:“是,是我的,裏麵沒什麼啊,是狗糧。”
緝毒犬還掙著繩子要往箱子上撲,帶它的警察伸腿把緝毒犬撥開,掩飾著臉上的尷尬說:“打開。”
箱子裏的確都是還未拆包的狗糧。我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見那警察要動手拆包,忙上前一步說:“等等。”
小警察看了我一眼,想了想站了起來。我用腳把那個箱子踢到一邊,一直看著那小姑娘的眼睛。她起初有些不服,跟我對視了幾秒,低下頭說:“真的是狗糧,到底怎麼了嗎?不然,你們可以打開檢查啊。”
經過訓練的警犬不會對任何外來的食物感興趣,這點兒常識我是有的。我眼睛沒有離開那個小姑娘,對小警察說:“你拆開拿幾顆給我。”
小警察拆開包裝抓了一把遞到我手中,我伸到寧誌嘴邊說:“來,嚐嚐。”
寧誌二話沒說拿過一顆聞了聞,又舔了一下,真丟進嘴裏咂摸了幾下,才說:“應該是狗糧。”
“喂!”小警察突然喊了一嗓子,朝那個皮箱跑去。我餘光看到在場的三條警犬都瘋了似的埋頭大吃特吃那些狗糧。我盯著的那個小姑娘嘴角居然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笑容,那個笑容我再熟悉不過,那是亡命徒得逞後的笑。我一把掐住她猛地一摟,在她失去重心的瞬間狠狠地將她摔在地上。
如果說從前我還有些憐香惜玉的話,那麼自從平涼那件事以後,我已不會對任何可能會給我或我的戰友造成傷害的人有絲毫手軟,不論對方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還是如花似玉的姑娘。
寧誌第一個撲過來,揪著那小姑娘的頭發,在她後腦上頂了一膝蓋,那小姑娘哼都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我轉身朝那個皮箱跑去,飛起一腳將正在吃狗糧的一條警犬踢飛。一個警察衝我喝道:“幹什麼?”說著想上來攔我。寧誌抬腿一腳把那警察踹得窩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等我再踢第二隻警犬,那些警犬都衝我們齜起牙,瞪著血紅的眼睛,喉嚨裏發著低低的吼聲。
寧誌說:“狗糧有毒,狗吃了會瘋。”
齊林抄著一把椅子衝了過來。緝毒犬通常比較溫馴,沒有攻擊人時咬喉嚨或手腕的功夫,但特殊的毒素使它們發了瘋,有兩條衝過來貼著地麵就朝齊林的腳脖子咬去。齊林腳下沒了退路,索性將手中的椅子往地上一蹾,擋住瘋狗的來路,身體在兩隻手的支撐下騰空而起,躲過了第一次的襲擊。我就勢將撞在椅子腿上的另一條瘋狗一腳踢飛。剩下一條朝寧誌撲去,寧誌摸出手銬當作鐵鞭衝上去狠狠朝瘋狗鼻子抽去,那狗甩了甩頭,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鼻子裏的血開始往外湧。之前被寧誌踹了一腳的那個警察當時就哭出聲了,捂著肚子,用膝蓋當腳走了過來,抱著那隻狗,哭得上不來氣。
寧誌說:“行不行?三個人差點兒連三條狗都製不住。”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另外兩條警犬的主人才回過神來,瘋了似的跑向自己的警犬,不停地叫著狗的名字,帶著哭聲越叫越淒慘。我想上前勸兩句,又覺得實在多餘,就站在那兒沒動。寧誌走到被他抽死的那條警犬的主人身邊,拍了拍那年輕小警察的肩膀,想說點兒什麼,喉頭動了動,還是咽了回去。
終究還得做事,寧誌對那警察說:“麻煩你把人找個地方先控製起來,完事帶回去。”然後又對齊林說:“你在這兒盯監控,我和秦川去外麵。”
齊林可能並不想窩在屋裏看監控,看著寧誌想說點兒什麼,見我在一旁斜眼看他,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我正要出門,之前死了愛犬的一個警察猛地衝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另一隻手攥著拳頭拉開了架勢正對著我的麵門。寧誌正要上前阻攔,我伸手將他攔住。如果臭揍我一頓,能少許彌補他痛失愛犬的傷痛,就讓他揍吧。他的眼裏噴射著憤怒的火焰,似乎隨時能將我化為一團灰燼,但轉眼,那團火焰被他眼裏的淚水熄滅。他嘴唇顫抖著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也沒有揮出早已對準了我半天的拳頭,最終還是放開了我的衣領。寧誌想了想說:“這樣吧,那個女的你來看,我自己去外麵。”
我說:“這還用我看?”
寧誌湊近我耳朵低聲說:“我怕她被這幾位給活撕了,這狗對他們來說,比媳婦親。”
我向機場民警借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裏間有個庫房,裝著老式的防盜門。我用一杯水把那小姑娘潑醒,故意在防盜門上找了一根不高不低的橫欄,將她反手銬住。她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索性叉著腿,屁股抵在防盜門上,看起來十分不雅。
她隨身的包裏除了一張身份證和一張飛往上海的機票外,連包紙巾都沒有。行李箱中除了那幾包狗糧外,就是幾件皺巴巴的舊衣服。我更加明確地判斷她此行的目的不是飛上海,而是在機場用毒狗糧製造混亂。如果她的行動跟我們的目標人物劉亞男有關的話,八成就是劉亞男的偵察兵。
我想起她被帶進監控室時打量我們時的神情,以及得逞後露出的那絲笑容,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劉亞男應該已經得到風聲跑了。我正想是不是有必要提醒寧誌這一點時,寧誌推開門與齊林一起走了進來。
寧誌翻看著桌上那姑娘的物件,正要問點兒什麼,被齊林用胳膊肘悄悄搗了搗。他的這個動作很小,卻沒能逃過我的眼睛。我假裝沒看到,等著寧誌說話。齊林的小動作讓寧誌愣了一下,看似把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拿著那姑娘的身份證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將那證件往桌上一丟,嘴裏罵了句“靠”,扭頭走到門口對我使了個眼色,我起身隨他出去。他關門的時候對齊林說:“你審吧。”
3
我跟在寧誌身後出了候機樓,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摸出煙丟給我一支。我們各自點著煙,我見他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起今天他的種種表現,料定他必然有些話想對我說,不知是什麼話如此難以啟齒。剛才應該是下定了決心,可現在看到我,他又有些猶豫。
我說:“有什麼話直說吧,咱倆要是也這樣,就沒勁了。”
寧誌狠狠地抽了幾口煙,衝我晃了晃他的斷指說:“平涼那趟,後來的一些事你應該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