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勢如破竹,振聾發聵
一部“古拉格”的曆史,就是反人性、反人道乃至反人民的曆史。這部曆史曾經大張旗鼓、不遺餘力地懲戒所謂“人民的敵人”,而這種敵人的界定恰如“古拉格”的罪魁之一貝利亞所強調的:“人民的敵人不僅是那些從事破壞活動的人,而且還有那些對黨的路線的正確性表示懷疑的人。”“因此,‘敵人’可以是由於某種原因反對斯大林統治的任何人,即使他沒有公開表示要這樣做。”(第110頁)由此聯想到中國古代曆史上所說的“心中賊”、“腹誹”、“腹罪”等等,都可堂而皇之地列入“人民的敵人”!麵對“古拉格”的暴行,著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憤然喊道為什麼平常百姓被無辜逮捕,娜傑日達·曼德爾斯塔姆答道:“你怎麼還問為什麼?你知道,這是一個不為什麼就可以抓人的時代!”(第131頁)實質上,強暴運行了半個多世紀之久的“古拉格”這種肆虐無度地施害於蘇聯國家和蘇聯社會形形色色、難以計數的各類人士的勞改製度及其機器,其內在的一個邏輯就是蘇聯“克格勃”(國家安全委員會)最後一任主席巴卡京所總結的“契卡主義”(參見巴卡京:《擺脫克格勃——克格勃最後一任主席回憶錄》,新華出版社,1998年8月版),這種主義的真諦就在於一句話:“沒有敵人也要製造出敵人!”職是之故,“古拉格”的本性就在於不斷地製造千姿百態的“敵人”,包括“假想敵”;“古拉格”的使命就在於不斷地滅絕千千萬萬的“敵人”,包括那些根本就不是敵人的人。
在與我的同事和學生多次討論蘇聯及蘇共亡國亡黨問題的場合,針對關於這類問題所提出的那些不同原因和解釋,我的提問往往隻有一個:究竟是誰在曆史上殺死、殘害共產黨人最多?麵對我的這一提問,大家心知肚明,表情不一。譬如,“斯大林殺害的一九三三年以前的德國共產黨政治局成員比希特勒殺害的還要多:在納粹攫取政權之後逃到蘇聯的六十八名德國共產黨領導人中,四十一名遭到處決或者死於勞改營。波蘭共產黨甚至可能被更加徹底地消滅了。”(第133頁)概言之,蘇聯及蘇共亡國亡黨的原因既不是赫魯曉夫的“和平演變”所引起的,也不是勃列日涅夫的“停滯”所造成的,更不是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所決定的,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講,這種原因已經在斯大林時期不斷形成並且埋伏下來。
包括“古拉格”曆史在內的蘇聯曆史根本經不起人們的正視,經不起曆史的反思,甚至還經不起人們的回顧。因為,十分明顯,叩問“古拉格”製度及其機器何以能夠造成屍骨堆山、血流成河、亡魂無限的無數冤、假、錯案,何以遲遲不能平反昭雪這些冤、假、錯案,“在赫魯曉夫時代留任的斯大林時代的政治局委員阿納斯塔斯·米高揚曾經解釋過為什麼給人平反不能進行得太快。如果立即宣布他們都是無辜的,‘那顯然表明,正在治理這個國家的不是一個合法政府,而是一群歹徒。’”(第562-563頁)1956年2月,赫魯曉夫所作的那篇“秘密報告”之所以在稍後引發轟天巨響,這不隻是在於它標誌著斯大林神話或偶像的徹底坍塌,而在於從“古拉格”走出的數以百萬計的“人民的敵人”用他們自己歸來的言行和“罪名”的破產確鑿地證實了這一“秘密報告”。確切地說,這是由於“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曾經讓人感到震驚,不過,那是一個宏觀事件,直接影響的是黨的統治集團。相比之下,早已被認為不在人世的那些人的重新出現則以某種更加直接的方式使更大範圍的人們了解了秘密報告的含義。斯大林時代是一個秘密實施酷刑、暗中采取暴力的時代。突然間,對於曾經發生的事情,勞改營的歸來者們直接提供了活的證據。”(第564頁)給予這種證實及證據的又一個有力的“補充”,那就是在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傳達之後,蘇聯作家協會主席法捷耶夫舉槍自殺,他給蘇共中央的遺書中有這樣一句話:“射出的這顆子彈適用於斯大林的政策、日丹諾夫的美學和李森科的遺傳學。”(第565頁)30年後,到了1986年底,戈爾巴喬夫批準大赦蘇聯全部政治犯,這才標誌著“古拉格”製度及其機器壽終正寢。
我個人建議,在閱讀《古拉格:一部曆史》之際,最好是結合閱讀新近出版的亞曆山大·雅科夫列夫所著的《霧靄——俄羅斯百年憂思錄》中譯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1月版)。後一部書的作者擔任過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兼蘇共中央宣傳部部長,被稱之為“戈爾巴喬夫改革的設計師”,他在該書中用專門一章(參見該書第十七章:“兩個政權並存的專政”)概述了蘇聯的專政曆史是“黨的機關政權”與“特工機關政權”共在並存的曆史,亦即這兩個政權的關係是相互依賴、相互牽製、相互消解和相互蛻化的關係。進而,這兩個政權關係的曆史就是“黨的機關政權”滋生、寄生“特工機關政權”與“特工機關政權”維持、製約“黨的機關政權”雙向互動的過程。最終,不是“黨的機關政權”折壽“特工機關政權”,就是“特工機關政權”斷送“黨的機關政權”。
最後,還是讓我們傾聽《古拉格:一部曆史》的作者在該書結尾處的呼籲吧:“我們對不同社會如何把鄰居和同胞從人變成物知道得越清楚,我們就對導致每一次大規模迫害和大規模屠殺的特定環境了解得越充分,對我們自身的人性陰暗麵洞察得越透徹。寫作本書並不像陳詞濫調常說的那樣,‘為的是使這種事情不再發生。’寫作本書是因為,幾乎可以肯定,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我們需要知道這是為什麼——因此,關於古拉格曆史的每一個故事、每一部回憶錄、每一份文件都是這個謎題的一部分,都是對它的一種解釋。沒有它們,終有一天我們將在醒來之後發現,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第631頁)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