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不好聽!郭銀俊。銀俊?什麼典故?”客人前腳才告辭,屋子裏的安太太已經皺眉揚聲表示看法。
“人家長得英俊嘛!父母可能想謙虛一點,所以借個同音的字叫銀俊。”安心搶白媽媽,“那安靜、安心又有什麼典故?
我和姐姐的名字老讓人開玩笑。“
“什麼英俊?桃花眼!男孩子唇紅齒白不好。我不喜歡,眼睛太靈活了,你以後會吃虧的。”安太太看著丈夫,用目光催促安先生發表意見不果,就直接點名,“爸爸說呢?這個人也不打算出國。”
“學曆差了點。”安先生說,“在家裏做事情,一個小工廠,出息不大。”
安太太得到丈夫支持就拍了板:“女孩子出嫁以前交幾個朋友,多挑多看沒有錯。這個姓郭的男孩不要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再帶到我們家裏來玩。”
銀俊第一次到安家就被“斃”,不但沒有打擊他的追求之心,更激起了鬥誌,加倍熱情進攻,轉入地下的約會反而愈加危險刺激。銀俊血氣方剛,對女友不停地試探,要求更進一步的關係來保證他們的愛情。安心外形冶豔,家教卻嚴,雖然認定了良人,在婚前卻一直緊守最後防線,不許銀俊逾越雷池。
“這事不能怪我,你又不肯。”後來爆出婚前就發生的婚外情時,銀俊麵無愧色地說:“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你都讓我等到了三十歲,我難道沒有需要?”
銀俊對年齡的算法永遠和安心的兜不攏,他算的虛歲總比安心算的實歲多“二”。可是不管安心守貞到她算的二十八還是銀俊說的三十,反正外麵的孩子比安心和銀俊的老大都大了四、五歲是鐵打的事實。那個女的是銀俊家工廠的小會計,比安心還小四、五歲;這兩個人的關係和孩子的存在,除了安心本人,郭家全家包括老員工和走動得勤的親戚都知道,根本不是秘密。一開始安心的閩南語啞啞烏(即馬馬虎虎的意思),小兩口婚後住在外麵,偶爾造訪婆家,也有粗心的親戚忘了要瞞,就在安心麵前提起那對常在眼睛跟前轉的母女,安心居然有聽沒有懂。漸漸地郭家人就鬆懈了防範。安心做了十年的台灣本省媳婦,就算不和公婆住在一起,對閩南語也漸漸有所領悟,這種事她能逾十年說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真不可思議了。
最後穿幫靠的還是婆家內部矛盾;那時正好是她第三度懷孕,高齡三十八的產婦做了穿刺檢查,早早就知道是在生了兩個兒子之後盼望著的女兒。銀俊對她特別好,她一想到一個好名字就打電話到公司找他,多忙他也接電話,跟她有商有量的。
說穿秘密的人是銀俊的小妹。這個小姑因為分家產的事情正跟身為長孫,在祖父去世分地產時獨得了所有好處的銀俊慪氣。小姑子後來辯解自己是一時說漏了嘴,可是也不能排除當時在氣頭上蓄意報複,故意揭發陳年舊案,要把兄嫂家鬧得雞犬不寧。
“你哥最喜歡女兒。”那個時候安心工作的美新處已經因為台美斷交關張大吉,兩個兒子也都上小學了,安心做了一陣子的家庭主婦正感覺無聊,興高采烈地準備迎接意外之喜的老三;她一麵織著將來要給女兒的粉紅色小毛衣,一麵和來家串門子的小姑話家常。
“算了吧,”小姑不屑地說,“郭小美小時候他抱都沒抱過,說女孩子小便在他身上他會倒黴。”
“郭小美?郭寶珠的女兒?”安心立刻留了神,那女孩小學要畢業了吧,不久前還在婆家見過,五官長得跟眼前的小姑可不是像?怎麼沒留意到她也姓郭!是從母姓?還是丈夫也是郭家的什麼親戚?是啊,怎麼沒有聽見提起過她的丈夫?
安心婆家原來是台北近郊的菜農,後來就成了小地主,又托福國民黨敗走台灣,台北地價飆漲發了家;原先是黑手學徒的老太爺後來又開了工具廠,工廠就蓋在祖傳的菜地上,占地甚廣,住房和工廠共著外圍牆,年輕的會計小姐碰巧也姓郭,不知道有沒有點瓜葛親,卻常常見到帶個小女兒過來東家住家這邊走動;安心記得好像小美小的時候,郭小姐上班,安心婆家的幫傭還替她帶小孩。安心很少去婆家,去了看見會計小姐的孩子在屋裏跑還以為是東家特別照顧忠誠的心腹員工呢。
小姑見她驚愕的神情,馬上站起來告辭,走到門口還再三說:“嫂嫂你別胡思亂想,我沒說小美跟我哥有什麼關係。”
安心越想越奇怪,拿起電話就打到公司找郭小姐,劈頭就問:“小美的爸爸是誰?”那邊一片沉默。
“小美的爸爸是郭銀俊嗎?”安心用發抖的聲音問,“你丈夫姓郭嗎?是我們家的親戚嗎?”
“我不知道,”郭小姐的聲音也發抖了。她聽起來挺心虛地說:“我很忙,你自己打電話給郭總。”那個時候銀俊已經接管家族生意,還擴大了規模,把原來父親留下的一個廠做得蒸蒸日上。
這跟說“是”有什麼不同?!安心自己哭了一會,想想又不敢立刻去投娘家;別說這會安太太正在牌桌上不能被打擾,她媽媽這丈母娘就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女婿,要是聽說結婚前可能就有私生女,那還得了?安心抽著鼻子打電話找銀俊,那邊接電話的秘書說郭總開會,過一個鍾頭打,他還開會,再一個鍾頭,都該下班了,那邊還說他開會。她打到婆家找婆婆,幫傭說頭家娘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安心感覺那邊警報器響了,上下警戒全員備戰,隻有她是孤軍。
銀俊很晚才回家,看到坐在客廳等著興師問罪的大肚老婆,虧他還能微笑以對。“哈妮,”他喊她,“還沒睡?想吃宵夜嗎?我出去買給你。”
安心委屈地說:“今天你小妹—”
“聽那個瘋婆子胡扯!她曉得個屁!”銀俊忽然換了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罵起自己妹妹,“要聽她講的話,屎都可以吃!哼!依照她,我工廠和公司都要分她一份,她老公還要進董事會呢!對她已經夠好了—”銀俊整個兒地轉換了話題,持續數落妹妹,說是別人家的女兒都隻能分點現金,他們家對女的已經夠好了,連房地產都給了她一份,現在居然工廠的地、廠房、公司都想染指。
“好了,好了!我們家的事你就別管了。”銀俊最後用極不耐煩的口氣總結:“我不像你,有時間整天在家胡思亂想,我在公司累了一天,我要洗澡去睡覺了!”一邊說,一邊向臥室走去。
安心不依,跳起來扯住丈夫大叫:“不要走!你告訴我,郭小美是不是你和郭小姐生的?”
也許一輩子都不該問,知道了怎麼樣?也許就像銀俊後來跟她說的,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如果那是她捅的第一個馬蜂窩,後來她才發現身邊人豈止“招蜂”?她根本就嫁了個養蜂的人。
她哭鬧了很多天,明知道對肚內胎兒不好,也止不住悲傷和心痛;他們結婚才10年,他卻有一個13歲的非婚生女。
結婚前三年不正是他們戀愛的最高峰期?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們有多要好,除了她要為婚姻守貞,她哪裏不讓他溫存?
“笑死人了,哈妮,”銀俊挑起一雙濃眉,痞裏痞氣地告訴她:“摸來摸去最後卻什麼都不能做對男人隻是折磨,你懂不懂?是我在克製犧牲耶,我太愛你了,不忍心強迫你、傷害你。你不是小女孩了,我問你,這種事做一半是誰在爽?”
所以依銀俊的邏輯,他是被對她的愛情“折磨”到去找了剛好在身邊的倒黴會計小姐來解決問題,副作用是出來一個大活人,等她發現的時候已經十三歲了;銀俊還說自己父母當時給了郭小姐一筆讓“大家”滿意的遮羞費,還答應以後出嫁時替郭小姐另外添妝,小美反正將來要嫁人,這之前誰家養都一樣;如果姓郭,郭家在養育費之外,還會負擔日後的嫁妝。後來人家郭小姐果然帶著小美好好地嫁了個門當戶對的丈夫。郭家出的養育費不薄,是一筆當用的額外收入,夫家認為小美帶財,沒人把小女孩當拖油瓶歧視。小美從小一直知道自己有兩個家,兩邊都對她很好,成長得很健康,都要上國中了,真是一切圓滿。
安心不是省油的燈,這個結果並不讓她覺得“圓滿”。
她又吵又鬧,威脅要她已經退休的爸爸動用關係去查銀俊公司的賬,又說要叫自己弟弟安亦嗣來揍姐夫一頓。銀俊起頭還哄哄她,後來就跟她對吵,再後來就神隱不見,連電話都不打回家。鬧了兩三星期,正在安心不知要如何收場的時候,她忽然大量出血,緊急送醫;大人還好,四個多月的胎兒流產了。
銀俊對這件事表示很生氣,他說自己一直期待著這個愛情結晶,現在沒了,安心也已高齡,他和她這輩子是注定沒有女兒的了。不顧安心已經傷了身子更傷了心,他自顧自地描述他們那個永不會誕生的女兒會有她的臉型和嘴唇、他的眼睛和鼻子,本來會是一個迷倒眾生的大美人,可是這下全沒了!他們今生的這個莫大遺憾都是因為她不是一個好媽媽,沒有小心嗬護腹中胎兒!安心非常迷惑,這一切的不幸竟然是她的錯?她心裏痛著,不知道銀俊這樣在兩人的傷口上撒鹽算是怎樣的愛?
流產以後需要調養,夫妻遵醫囑暫停房事。安心心裏恨著,就故意冷落丈夫,擺出冷冰冰的臉色。可是這架子一端好像就下不來了,而銀俊竟始終沒來求她。事情一下過了一兩年,安心感覺她抵製丈夫的時間已經長到她沒辦法不講和了。
那天晚上安心厚起臉皮,穿著新買的薄紗睡衣依偎過去。
銀俊一麵皺眉一麵笑著閃躲,看她麵露不豫,又迎向前抱住她,先在她臉上親親,又摸摸她的背脊和頭發,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哈妮,跟你說個秘密,我不行了。”
安心驚疑不定,喃喃地說:“怎麼可能?你才四十歲……”
銀俊把笑容一斂,歎氣道:“過年我就四十二了!”他放開手,側身仔細端詳安心,研究了一下她的表情後又歎一口氣,一麵將頭枕她肩上,用淒涼的調子幾近撒嬌道:“可能的,怎麼不可能?這種沒麵子的事情怎麼會騙你?哈妮,哈妮,你會不會這樣就不愛我了?”
安心痛心地回摟住丈夫,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她連本想建議銀俊去看醫生,和抱怨他愛應酬、喝多了酒的嘮叨都心疼得說不出口了。
安心原先對銀俊婚前就有私生女,還全家一起隱瞞她的事無法消氣。哪知這麼一件大事竟被突如其來的流產悲劇蓋過。流產康複後安心故意不和丈夫親近,處罰銀俊的不軌。
誰知一切心機又都是白費,她的片麵抵製完全無效;她才勉強接受了小美存在的事實,收起對未出世女兒哀悼的眼淚,居然就來了個丈夫不能人道的壞消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是夫妻在床上成了君子以後,床下也越來越客氣,從“相敬如賓”進展到了“相處如冰”。
像海浪衝擊岩岸,大石被磨成了沙灘上的細沙,再又被海水帶入大海,不知所蹤;時間也把兩人之間的衝突、矛盾、憂傷、齟齬和原有的恩愛一起逐漸化去。
丈夫和安心之間的對話越來越簡短,到後來除了安心偶爾想到新仇舊恨,會算總賬似地發作一番,雙方基本不拿對方當聊天的對象了。銀俊借口公忙,一星期有六天不在家吃晚飯,不過那時孩子小,基本上還感覺爸爸是住在家裏的。
銀俊的事業隨著台灣經濟發展,越做越大;倆兒子上小學以後,他說小孩喜歡遊泳,大手筆買下有私家泳池的別墅,把原來在安心娘家附近的家給搬了過去。
裝修那個二手大房花了安心很多時間和力氣;房子大,總是這裏要修修、那裏要弄弄,雖說是富家,家裏卻幾乎長期有修繕工人進出。銀俊在家是甩手老爺,除了按時把家用打進賬戶,大小家事一概不理;安心雖然無須外出工作,管理偌大一個房子和接送那時還上學的兩個兒子就夠安心忙的。
忙碌也是一種過日子的方法,在兩個孩子出國讀書之前,安心生活的重心就是這個家,她並沒有時間想太多。直到孩子先後出國讀書,已經習慣家裏男主人隻是個影子的安心才在美容院看到婦女雜誌上說:有外遇的丈夫回家會提高戒心,和妻子能不互動就盡量不互動,免得話說多了會泄露蛛絲馬跡;所以不忠的丈夫在家會像整個人包了一層防護膜,讓妻子感覺疏離。
安心想:銀俊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主動和她說話了呢?她和銀俊的愛情像一隻在鍋中待煮的青蛙,等到鍋子裏的冷水逐漸加溫到沸騰,早已不知不覺地死了。
台灣多雨,山坡上的房子建得再結實,地基微移的情形也會隨時間惡化,如果不幸引起管線破裂一類的基礎問題,就要拆屋大修。安心就在銀俊跟她表示“隻能做親人”以後幾年,一家人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也破敗到需要推倒重建。
安心透過銀俊也認識的建築師,找到了做室內設計的欣玲。
那個時候安心進入更年期,脾氣開始有點陰晴不定,不像以往待人親切,本來女性設計師單隻未婚一項就犯了安心的忌諱,幸好接觸後感覺也就是個快四十的老小姐工作狂,不足為懼。加上銀俊特別不喜歡欣玲的設計,看見草圖就挑得一無是處,見了本人也冷淡得近於厭煩。
欣玲不像安心從年輕時候起就是銀俊向來欣賞的高挑豔女;她是個肉感的小個頭,不過麵容長得算清秀,玲瓏的五官安在一張圓圓的小肉餅臉上,猛一看像個小女孩,日光下看就發現泄漏實際年齡的眼袋、粗大毛細孔、皺紋一樣不少。
欣玲第一次和安心見麵,就嘴裏甜出蜜來一般盛讚女東家保養得宜,說是看起來比小了不止一輪的自己還年輕,更表示羨慕安心的高個子和細白的皮膚,安心看她羨慕得由衷,添了幾分好感,最重要的是欣玲態度巴結,收費合理,不擺藝術家派頭,隨安心把設計圖紙改來改去,安心就決定聘用。
偏偏平常對家裏事情不插手的銀俊對欣玲的設計表示反感,才瞄了一眼圖紙就打槍否決。
安心皺眉道:“我到處比價比設計,和多少設計師開了多少次會才決定用這個女的。家裏這麼大的事情你什麼都不管,現在已經做了決定你又來囉嗦?”
銀俊幾近冷笑地說:“不要我管那我就不管,你做的事你負責,記住是你不要我管的,以後不要生氣找我麻煩就好了。”
銀俊自此對家裏重建和裝修的事避之猶恐不及,還沒開始施工就提前搬去在市區的郭家跟母親住;他吃準老婆不會願意跟他回去做媳婦,還故示大方要安心一起搬。兩個兒子那時已經在國外,安心五十幾歲的人了,平常和婆家也不親,這時候當然不肯去做老媳婦,就也暫時搬回娘家,借機陪伴自己父母。
房屋重建工程邊建邊改,拖了兩年多才全部完工,夫妻在那段時間裏等於分居,雙方父母除了早一步登仙的郭老太爺,其他幾位也在那兩年內先後老病歸西。銀俊事業版圖也擴張到大陸和東南亞,嶽父母的事情他自然全不操心,甚至丁母憂也沒有讓他放慢腳步。安心留在台北,又要修房子,又為了婆家、娘家兩邊老人輪流跑醫院、贍養院,後來又逐個辦喪事,忙得腳不沾地。
自願把朝夕相見的期望從婚姻中抽離後,安心感覺和丈夫之間竟然重新得到久違的和平。兩人雖然還是難得見麵,需要知會的家務事卻不少,就常常通電話。話題一旦跳脫見麵時間分配、關心與否,和丈夫愛家愛妻的具體表現,安心也就如銀俊所願成了他要的那個沒有性別的親人。他們不再一說話就吵誰對不起誰,誰愛不愛誰,他們隻各司其職,張羅家務,活在當下的瑣碎之中。
在為了修屋而分居的非常時期,安心和銀俊的夫妻關係達到一種升華的穩定,安心“郭太太”的位置固若磐石,不受任何外麵女人的威脅,幾十年來她首次有足夠的自信,感覺自己在丈夫的生活中無可取代:她是郭家訃聞上“泣血稽首”的孝媳,他是安家訃聞上“拭披頓首”的孝婿。而且夫妻既然不住在一起,安心也就不覺得有必要像隻獵犬那樣嗅著、聞著、追蹤著不回家的丈夫行藏。雙方從二十幾年前“私生女事件”爆發以後首次真正地冷靜下來,如是也就達到銀俊理想中老夫老妻的關係:不論風月,隻談家庭。他們不再像紅了眼不能和對方好好說話的仇人,有名無實的夫妻之間最容易引起共鳴的話題是孩子,其次是父母的大事、親戚對紅白事的反應和評語。甚至他們那個正在翻修中的“家”,銀俊以前從沒表示過興趣,現在既然不必每天回去,就也能勾起他一二談興:“他們真不怕花我的錢啊!拆了蓋,蓋了拆。不過還好有你跟他們去打交道,不然換我就抓狂。現在隻要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做完,我就謝謝了。”銀俊聽起來心情不錯,他最近跟模具同業合作,跨行電子加工,擴大了生意規模,很是誌得意滿,重修房子算花小錢,早不放在心上,隻不忘嘴上念叨幾句點出自己是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