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師說主臥本來的設計是整層樓,現在蓋完卻發現中間的梁柱太大,天花板到那裏降低太多,建議建築師把主臥蓋成兩間打通,中間天花板低的部分做成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更衣室,”安心向銀俊報告,“建築師說這樣設計很好,可以省很多任務。”
“好呀,欺負我們老夫老妻,叫我們分房?”銀俊沒個正經地怪笑道,“是不是你告訴人家我不行了,和你不一起睡了?”
“你無不無聊!”安心對丈夫自以為的幽默一點不領情,不高興地說:“分成兩間可以當成男女主臥,也可以當成主臥和書房、運動房。人家設計師管你分不分房?你如果有意見就早點講,沒有意見我就叫他們做成男女主臥了。”
設計師陳欣玲說兩邊一分差不多等大,像安心原先想的那樣一間做成運動房可惜了,裝修成對稱的兩個男女主臥是歐美貴族的流行。欣玲拿來很多雜誌給安心參考,一直慫恿她采用“他的”和“她的”房間,中間重重隔開夫和妻的是“他的”和“她的”衣帽間,以及一個碩大的主浴。
“我可以拿圖紙過來給你看。”安心告訴銀俊。
“不必了,你辦事我放心。”他明顯打算結束談話,說了句閩南語,“好了啦,你歡喜就好!”
“喂,等等!”安心卻還不舍掛電話,又扯一個話題,“陳小姐買家具把設計師的折扣都讓給我們了,叫我自己去挑,這樣省了不少錢噢。她這個人真的不錯。她跟我說她要是以後能住這麼一間房子,她這輩子做人就沒有遺憾了。”
“哈妮,做夫人要有做夫人的命格,”銀俊似乎還在開玩笑,可是聲音裏卻帶起一絲嚴厲,“你叫她別做夢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好啦,不跟你囉嗦了,再見!”
“討厭!”安心啐道。可是那邊已經嘟嘟嘟地斷了線。
她心裏空落落的,房屋重建的這件大事已經到了尾聲,搬回“家”以後她還找得到這個讓她做“夫人”的丈夫嗎?她想起安太太從前為小女兒“下嫁”本地菜農家庭而痛哭,不曉得地下有知看見她將入住嶄新的大別墅,會不會高興女兒“嫁得好”?
別墅落成入厝的那天,銀俊回來了。他開了輛新買的英國牌子越野四輪驅動車,大聲吆喝要人幫忙,看見安心走過來,從車上拿了幾套西裝給她,一麵說:“這車怎麼樣?住山上就要開這種。”
安心感覺收到丈夫會搬回家的暗示,喜孜孜地抱著西裝上樓去掛,厚毛料摩挲著她的下巴,像初吻時紮著她嬌嫩臉龐的銀俊的胡渣子。
“就這些?其他的呢?”安心看著空蕩蕩“他的衣櫥”中她捧上來的幾套西裝和他自己拿來的幾件襯衫、內衣就問丈夫。
“不夠嗎?還要什麼?”銀俊以問代答後就四處遊走參觀新家,一麵發表評論,“弄起來以後還不錯。你那個陳什麼總算做了件好事。”他走進自己的房間,笑嘻嘻地說:“這我房間啊?咦,這邊跟你那邊還是通的嘛,你晚上假借上廁所就可以隨便過來哦。”他試了試兩間主臥中間的浴室門,一麵說:“我安不安全呀?這個門能不能鎖啊?”然後為自己的幽默大笑了幾聲。
安心聽了就不大高興,還來不及變臉斥責,銀俊忽然把笑容一斂,說:“沒事我走了。”
“晚上回來吃飯嗎?”安心脫口問道。
銀俊茫然望住老婆,一會說:“雖然讓我花了不少錢,這兩年還是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享受這個大房子,也算是苦盡甘來。哎,我哪有你命好?我不趕快回公司努力上班,誰讓你住豪宅?”
以前銀俊一星期還有一天在家吃飯,別墅重建後,他沿工程期間兩人分居的舊製,連那一天回家吃飯也免了。不過既然新房子裏有他一間房,他也就偶爾回家睡覺,隻是她的主臥和他的主臥之間做分隔的浴室實在太大了,哪怕難得的哪一天他睡在家裏,安心都感覺和銀俊離得像中間有條沒有喜鵲來搭橋的銀河一樣遙遠。等到她衝動地去丈夫公司打了人家女職員耳光,像是處罰她撕破臉,夫妻吵完那一架之後,銀俊就把偶爾回家住住的一條也給刪除了。後來兒子們從國外回來,先後也隻在新修的大別墅裏住了一陣,結婚後就搬出去在市區自立門戶。安心費心費力的為家蓋了一棟金屋,結果隻是把自己給關在了裏頭,年複一年,寂寞地過著。
車禍讓安心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她那個時候真是心灰意冷,想哪怕快六十了,這種丈夫有和沒有有什麼不同?還不如離婚幹脆!可是銀俊在她住院的時候卻常來探望,並不比兩個兒子少殷勤。回家以後雖然請了兩個看護輪班照顧,銀俊也每天回家,有時還讓行動不便的老婆坐在輪椅裏親手推進推出。可是安心感覺一切都太遲了,她的心被傷碎了,她算了總賬,牢記他的一筆筆無情債,感覺再愛這個男人也絕不能原諒他了,就幾次硬起心腸提要離婚。
銀俊把臉湊近,看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哈妮,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離婚的話不要隨便說。你雖然這麼老了,放心!我還是會留著你的。”
以銀俊自己的算術,他可不是個“六旬老翁”了?那張曾經清俊的臉龐胖成了一張打著橫紋的燒餅,滿頭白發下原先英挺的眉型雖然未變,可是長出了幾根長長的白色壽眉像垂柳一樣隨講話的節奏無風自動。他老拿女人臉上的魚尾紋說事,怎麼不看看自己呢?原來俊秀的雙眼皮下垂了,把年輕時被嶽母嫌棄的桃花眼尾一遮,成了兩隻有點凶的三角眼,象征財富的懸膽鼻頭上麵毛孔已經粗大得成了酒糟,以前讓異性心跳的瀟灑笑紋成了深刻的法令紋。
“隻有我老了,你沒老?”安心反擊,“你早就不把這個家當家了,你留著我做什麼?”
“做大老婆呀!多少人想要這個位子?”銀俊像年輕時那樣壞笑起來,“六十歲的人了,火氣還這麼大!不要擔心,你永遠是我兒子的媽,我的發妻,唯一的合法配偶。”
如果是車禍之前,安心又會被氣得哭,現在她聽見這些賴皮話,隻覺得麵前樣貌陌生的老頭無恥,脫口罵了句:“不要臉!”卻再想不出什麼更厲害的話了。
銀俊看老婆日漸康複,又有力氣跟他吵嘴,就單方麵恢複他不回家的“正常作息”,招呼都沒打一個就不見人影了。
安心還是這個男人合法配偶的證據,就剩下一個由他公司會計按月轉賬、幫老板把家用錢打進去的銀行戶頭。
安心的姐姐安靜利用隨夫在大陸講學的機會,特別繞路回來台灣探望受傷初愈的妹妹。安心向姐姐哭訴自己嫁了個不回家的人,說自己跟她們以前叫“大媽”的父親下堂妻一樣是在守活寡。
安靜表示大媽當年替父親盡孝,奉養公婆,經濟大權又在其實是二夫人的她們母親手上,是值得同情的空閨怨婦,安心卻是清靜貴婦,令人欣羨。安靜誠懇地說:“我嫁給你姐夫四十多年,感謝主,我替他生了六個,洗衣煮飯養小孩,一輩子跟他伸手,花每一塊錢都要他同意。現在你先生不來煩你,你要買什麼或去哪裏他都不管,感謝主,這樣的Job到哪裏去找?”
安心呆呆望著一回台灣最喜歡逛夜市找便宜,十足是位華僑老太太的姐姐,張口結舌,不知道要應什麼。姐夫是比姐姐大很多的旅美學人,本來在國家級的實驗室做研究,退休以後常常應聘到中國開會講學順道旅遊,姐姐家雖然不如妹妹家富裕,可是老夫老妻日子過得好不逍遙,尤其到哪裏兩個人都是儷影成雙,讓安心一直很羨慕。她沒有想過姐姐把做人家老婆看成一個“Job”,說起來安心的這份工作工資比較高,老板又放手,竟是姐姐心中的一份“優差”。
幸運的是這場大車禍沒有讓安心留下後遺症,婚也沒有離成。原來她是鐵了心要離開不忠實的丈夫去追求現代女性的獨立生活,可是她本來也就獨自生活著,不是嗎?像那些拖著不結婚的戀人對問婚訊的人高調回答一般:結婚不過是多張證書。安心想自己的離婚也不過是多張證書而已!難道有了那張紙就能禁絕她對負心人的牽掛嗎?何況,留著她“郭太太”的身份也算是個“社會地位”。安心算想通了,她決定對丈夫“放手”,把心思都放到兒子身上:什麼都是假的,替兒子好好爭取,“錢”到手上才是真的。
“你能花多少錢我不知道?一個鱷魚皮包再貴要不要一百萬?”銀俊雖然發了財,畢竟是從中小企業起家的精明生意人,“不要跟我來那一套!該給的不會少,我不會讓自己老婆沒錢花,你別自以為聰明做得太過分就對了。”
可是兒子是他的弱點,聽說他外麵生的都是女兒,隻有一個還小的是兒子,根據安心的“消息靈通人士”的消息,也有謠言說銀俊懷疑那個不是他親生的。知道銀俊看重子嗣,安心就用兒子名義買豪宅,還替他們包裝修,全部弄好了,再要兒子過去看,慫恿他們住新屋。
“又替老大買房子?老大買完,你又說對小的不公平,又要買。台北的房價就是被你這種人推高的!”銀俊在電話裏吼她,“他前麵那兩棟怎麼不先賣掉?你不是說會賣了再買嗎?”
夫妻不見麵,她現在連他今晚睡在哪裏都不知道,隻能在他願意接她電話的時候堵住他,提出要求。既然有所求,安心就耐下性子跟他解釋,說政府打房,課奢侈稅,房屋滯銷。
她正在找陳欣玲重新裝修兒子搬出後的空房,一麵等待市場複蘇,他們能賣好一點的價錢。
“你和那個陳欣玲倒是情同姐妹,你真聽她的話呀。”
銀俊冷笑道,“告訴你,你去把房子退了,你等房屋市場複蘇,我等哪裏複蘇?我會告訴陳欣玲離你遠點,不要為了賺你幾個設計費,叫你一棟接一棟的買房子。”
“房子是我買給兒子的,你去跟陳欣玲講什麼?”安心說著自己感覺有點心虛,“你們又不熟!”
“哼,你去問她熟不熟?”銀俊的聲音更冷了,“好了,你不要煩我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全球不景氣?把上億的房子當皮包買,你們以為我印鈔票嗎?”
那邊電話突然斷了。安心很生氣,可是銀俊摔她的電話已經是家常便飯,虧得她從前還為了被他掛電話,氣憤狂亂到開車衝入山穀。現在她不跟自己過不去了,她知道馬上打電話過去他不會接。等明天,她會磨到他拿錢出來的。安心告訴自己沉住氣,自言自語道:“你跑不掉的,等明天再打給你也一樣!”
第二天天還沒亮,家裏電話催魂一樣地響起來,是醫院來的緊急通知,銀俊中風。她和兒子們趕到的時候,居然看到陳欣玲焦急地守在急救室外麵,兩個女人遠遠四目一交,安心感到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可是心中忽然雪亮:怎麼從來沒有懷疑過她!
醫護人員向母子解釋有多年高血壓病史的病人腦血管破裂,情況危險,需要插管,請她在同意書上簽字。安心鎮定地說:“我們夫妻都簽過放棄急救。”
欣玲忽然跑過來說:“請你一定要簽字,你要救他!”
安心很想像以前打銀俊其他情婦那樣給欣玲來一巴掌,可是她老了;按照銀俊的算術,她已經是70歲的老婦人了。
也許夫妻真的是一條被不蓋兩樣人,安心聽見自己冷冷地,像極丈夫常對她說話的那種語帶不屑的口氣:“他昨天晚上在你家過夜?”
欣玲啜泣著說:“他很少來我家。每次來都隻是怪我叫你買房子那些的。”
安心恨極,想這個女人居然利用自己母子去激怒銀俊,好讓他去找她?口中卻問:“你工作室的房子是我們家的?”
欣玲哭道:“你們趕快簽字救救他吧!房子我可以不要!”
這時候兩個兒子也大概猜到是風流老子收編了母親的設計師女友,可能他們老爸還吃了什麼不該吃的藥,淩晨奮戰以致倒臥香閨,情婦送醫卻無權簽字,通報家屬趕到,桃色糾紛就在醫院走廊上揭了鍋。兒子趕緊過去說:“陳設計師,你先回家吧。這裏我們家自己會處理。”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安心記起銀俊十幾年前對她首次找欣玲裝修房子時的警告,想到欣玲不但背叛朋友,根本當初接近她都不懷好意,一下失了理智,怒聲道:“你們一起騙我,難怪他叫我自己負責,說我找你以後生氣活該!”
“你放心,他早嫌我老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他已經不想理我了,”欣玲哭得更淒慘,“他隻有要罵我的時候,才會來找我。郭太太,我們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女人何必難為女人?他是你丈夫,我什麼都不是,連做女朋友他都說我年紀太大了!你就救救他吧!”
安心忍不住了,奮力一個巴掌甩過去,瘋狂地喊起來:“你們叫她滾!”
欣玲借勢跪下,拒絕了安心兒子要把她拉起來帶走的手勢,繼續哀求:“你簽字救救他!你簽字我就走。”
“你跟誰演戲?你自己不要臉,我們家還怕丟臉!”安心狂怒,“他昨天晚上在你家裏出的事,我們要追究你的法律責任。”她轉過頭來罵醫院的人:“這種閑雜人等你們醫院怎麼讓她來?還讓她一直在這裏打擾病患家屬?”
有兒子和醫院警衛雙重護駕,安心成功地在打了一巴掌解恨後,趕跑了那個假裝跟她做了十幾年朋友,其實意圖染指她男人的資深狐狸精。
可是那不是安心身為銀俊元配的最後一役。雖然不十分清楚銀俊外麵那本風流賬,可是安心一手送走娘家、婆家幾位老人,辦喪事有經驗。她布下天羅地網,絕對不讓任何沒有法律做後盾的女人、孩子來到銀俊的靈堂向她示威;人活著的時候她固然不知道今晚丈夫夜宿何處,現在那個冰在盒子裏的屍體卻絕對要完全屬於她!
安心不是不講理的人,她把郭小美的名字加在訃聞上,讓銀俊身後有兒有女,有內孫、外孫,還讓小美和媳婦、兒子輪流守靈,順便防止不相幹的人靠近。銀俊是她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人,本來應該悲痛欲絕,可是她的整個婚姻生活都在和外麵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第三者纏鬥,現在上風終於吹到了她這邊,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確認自己的最後勝利,安心隻能暫時把悲傷放下。
喪禮很低調,不但家祭的地點和日期保密,連墓地所在訃聞上都隱秘未提。到了公祭那天,公司員工和各界人士都要來致祭,報上也刊登了公告,照理說應該難以防範,安心卻設立了三層檢查哨:禮儀公司的人員先要求來客出示白帖,核對姓名,然後保全公司再負責攔下看起來形容特別哀戚的女人,尤其帶著孩子的更屬可疑人物,最後安心再派出自己的弟弟去逐個盤查有嫌疑的客人身份。失禮事小,她不求“勿枉”,可是要求務必做到“勿縱”。她告訴兒子和他們的舅舅,如果一切的防堵失效,有來路不明的女人哭靈,她立刻就打手機報警,告那個女人和她的亡夫通奸!她聽見弟弟離開休息室時跟兒子們耳語:“你媽瘋了!傷心到頭殼壞去—”
可是她當天要辦的事太多了,沒有時間計較閑言閑語。事實上喪禮整天安心的神經都為提防可能“來犯”的情敵繃得很緊,連哀悼的情緒都沒有。等到出完殯,安心回到家,打發了兒子們後四顧一望,家還是那個她親手修建、一幾一椅親手挑選回來的大別墅。
她前後走來走去,完全沒有發現會觸動她未亡人心情的角落。
她想自己早就在過去的三十年裏分期預付了今日的冷清和傷心,現在反而算是難過到了頭,感覺也就是比平日忙些的一天罷了。
安心信步走上樓,想起重修落成,她曾親手替銀俊搬進來幾套西裝,可是那些衣物放了幾年未動,已經被她捐掉,好空出地方放她自己的東西了;偌大一個容人更衣的“他的衣櫥”被她這些年心情不好就出去血拚的成果塞滿,一件男人衣裳也沒有都多少年了。
安心幽幽地歎了口氣,有可能是終於忙得告個段落開始起思念亡夫,卻更像累了一天如釋重負。不管怎樣,自認守了多年活寡的安二小姐,在六十八足歲時成了名符其實的寡婦,她雖然感覺若有所失,心裏卻又很踏實;餘生她會繼續信守畢生唯一愛的承諾,卻不會再為背叛而心碎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