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的到來比小說的構造更重要(1 / 1)

小說的到來比小說的構造更重要

編讀往來

作者:沙織

趙卡的小說固執地反應殘酷現狀,立足於他生活和觀察的那個世界,以及那個世界的不被承認的人的狀況。與都市現實主義小說那種表現欲不同的是,他像個突入底層和鄉村的外來客,以一種冷峻的、長鏡頭般的眼光打量著如同墨西哥邊境的一片死亡沙漠地帶,一片不值一提、放眼即是的地帶。正是這種突入的冰晶般寒冷、鎮靜、忠實的眼光,讓毀壞的、經不起凝視的、遍布磚石瓦礫的現實有了被穿透、被回收、被容納、被組織的可能,讓廢墟本身成為一道景觀,甚至成為文化餘味,成為內蒙古地域色彩破碎後的一縷殘光向我們走來。在我們已經看不到內蒙古、看到的隻是與這片大地上任何地方都別無二致的毫無精神內容的地形地貌與商業活動場麵的情況下,小說作為一種瀕死,以深入到死亡的恐怖為代價,讓當地景觀從一片異域情調中現身:豆腐作坊,岑寂的村莊,幾座孤零零的鄉村飯店,掙紮在生死線上的縣城,災難彌漫的醫院,像小販摩托車後視鏡裏模糊的山水畫,隨迂回的交通路線變換著捉摸不定的光影和色調。凡是從最熟悉的事物中被記起的陌生都帶有異域情調,無關地方性,越是母語的越是異域,這筆觸本身就是翻譯,這是中國小說的現代性的一個新意識,隻有通過這樣一層翻譯,小說才能從一堆業已存在的故事中顯現。

另外,這篇小說的興趣顯然不在於人物之間的關係,而在於關係的難以達成以及可感性秩序中的裂縫。小說與其說是在觀察這些裂縫,不如說是在監聽裂縫有可能發出的聲音,嚴格說來,是它的可怕的無聲。除了對話,小說中沒有安排一絲音響效果,機器的聲音、街道歌曲的聲音、勞作的聲音、動物的叫聲,凡是鄉鎮間充斥的嘈雜和喧鬧都被過濾掉了,隻有無聲在鄉野間蔓延,在人物一再重複和注定的悲慘命運間戰栗。這種無聲構成了小說主人公武大的生存背景:我家是薛家坡的一個孤戶;沒有親戚;父親早已過世;母親經常病臥在床,死時草草掩埋,沒有幾個人來送葬,沒有像樣的送葬禮;和周圍的聯係就是和幾個薛姓的勢大的孩子打架,被他們嘲笑;成年後從淩晨四點到早上十點是做豆腐和賣豆腐時間,剩餘的時間,也就是所有人都進行社會活動的時間,我在打光棍,在為母親的醫藥操心;接下來的故事果然沿襲了武大郎模式,我的女人為了生活不得不去操持廉價的皮肉生意,任那些薛姓的同鄉蹂躪,與此同時那些過得還不錯的女人,我的情婦,客來香的老板,卻以笑迎四方來客、鄉鎮領導為樂,業餘娛樂項目是在家看日本AV。這就是全部的生活了,不能再多,少到無法想象,然而卻充斥了每一天每一個鍾點。一種小說中前所未有的靜,靜到不能再靜、比叢林更原始更野蠻的靜攫住了所有的空氣。

小說中唯一帶來暖色是豆腐。豆腐是“我”的最低生活保障,是我與他人交往的中介,是與我關係最為密切、感情最為深厚的日常事物。我的母親“這個世界上吃過最好的東西大概就是豆腐腦,還有燉豆腐,或炒豆腐,反正翻來覆去是豆腐。”豆腐之於武大,堪比武大郎的炊餅之於《水滸傳》,茴香豆之於《孔乙己》,小瑪德萊娜蛋糕之於《追憶似水年華》。豆腐先見地組織了所有材料,並預知了關係的全麵崩潰,沒有對關係的緊張感的感知,沒有關於豆腐的這個偉大開頭“我是武大,不是武大郎,我賣豆腐,不賣炊餅。”就沒有這篇小說的到來。每一個成功的開頭都設置了小說的當量,都將小說的方法帶往一個新的境界。當做豆腐的活計不能再持續,等待人物的將是一場《都靈之馬》般的電影,這部一直在吃土豆的電影,結束於土豆食盡的漫長黑夜,就像這篇小說結束於本該去站橋頭的黑夜。它做到了不再“以巨大的填料玩具譴責我們的幼兒化”,無限期等待的黑夜發出了震耳的錚響,在小說人物之間,人物與空間和事物之間,讀者與小說之間,建立起一種無遮蔽的關係,這種關係同樣類似於《都靈之馬》的場景調度,它頗像朗西埃的“歧感”與布裏歐的“關係美學”經過長達十年的暗戰和辯論,在那裏達到中和與一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