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幾個地方
美麗中國 美麗陝西
作者:劉紫劍
丹鳳
一個人的名字好聽了,雖然沒有見,也有親近的想法。地名亦然如此。丹鳳就是個很好的地名,有一種女性健康、明朗的美,有傳統的喜慶和華貴。
秦嶺最美是商洛。丹鳳在商洛腹地,應該也是個美的地方。雖然我去了,隻是匆匆半天時間,走馬觀花,又是陰天,時不時飄點小雨,所看到的自然就打了折扣。
丹鳳有山有水,一條丹江流經縣城南側,一座鳳冠山坐定縣城北麵。“丹鳳”其名,由是而來。
鳳冠山是全城的最高處。關於這座山,賈平凹老師有一段文字:“沒脈勢蔓延,無山基相續,平坦地崛而矗起,長十裏,寬半裏,一道山峰,不分主次,鋸齒般地裂開,遠遠望之宛若鳳冠。”——這是他的家鄉,筆下不免誇張。
秦嶺是花崗岩山體,石多破碎,北坡險峻奇崛,南坡舒緩延綿。鳳冠山作為秦嶺南麓的一個小山峰,卻有著北側的山勢,在四周連綿的和諧中,突兀一道嶙峋的山體,“南峰北相”,顯得特別。山不高,相對落差300米左右,在山腳下可以看到山的最高處,修了一個小亭子。如“焰”之於明火,“味”之於美人,因為這個亭子,山就多了幾分文化氣息和人文風韻。
鳳冠山的獨特,還在於山體上挖有十二個洞窟。具體哪個朝代、何人開鑿?我現場問了導遊,回來查了資料,都語焉不詳。十二個洞窟不規則地散布,南向居多,分供十二尊神。洞壁的周圍,因神而異,還有形形色色的浮雕。這些雕塑看上去,就是現代的作品,比例協調,構圖喜慶,畫麵熱鬧。
十二個神仙剛好一打,佛、道、儒都有,不在一個係統,級別不好定。如果放一起開會,按現在的官場禮儀,能把排座次的人急死。然而,香火是不同的,玉皇大帝、如來佛、財神爺這三位“神氣”最旺。玉皇大帝是天庭的一把手,人們都知道現在辦事,找副職有難度,於是直接燒香燒到位。如來佛呢,佛教講究“因果報應”,現在的人們,好事情想得太多,虧心事做得太多,不論欲壑難填還是良心難安,反正逮住機會就在佛爺前表忠心。財神爺就更不用說了,在中國大地上,目前最火的就是這位“爺”。四大文明古國,據我所知,隻有咱們在傳統文化中把金錢供為神,所以,也應該算是“中國特色”吧。
我是先爬了山的,下山的時候開始飄雨。等到了山下,雨大了,起了霧。那霧平地而起,像開鍋的蒸籠,翻滾著向上彌漫,不一會的功夫,就把鳳冠山罩得嚴嚴實實,白茫茫一片了。我在看鳳冠山的介紹時,對一句話不解:“遇雨則煙嵐霧化”。看到這霧,豁然開朗。
在山上看城,有鐵路、國道和高速公路,在丹鳳橫豎穿過,將縣城劃分成不規則的幾大片。這些水泥和鋼鐵的巨龍,都是從秦嶺山中鑽過來的。人一旦做過手術,就泄了元氣,即便好了,身體也大不如前。山和人一樣,這樣橫七豎八地穿堂而過,山的精氣神也就散了。
在山上看水,一條渾濁泛白的帶子,卻是不敢小覷。丹江是漢江最長的支流,漢江又是長江最長的支流,若論起身份,丹江可算是長江“嫡出”的長子長孫。不僅身份顯赫,而且作用重要,曆史上的丹江,是一條水上交通要道,始航在春秋戰國之前,為朝廷“貢道”,是曆代國都長安的物資補給線。明清時期,丹水暴漲,沙壓灘平,船隻往來無礙,航運最為鼎盛。
大水道必有大碼頭。因為這條水路的重要,在這冠山丹水之間,就有了一座享譽南北的水陸碼頭——龍駒寨。江、浙、湖、廣等地的絲、鹽、茶、米等物資,沿長江進入漢江後,逆丹江而上,靠船幫拉纖運送至此,攏船上岸轉為陸運,改由驢馱騾載,人挑肩負,行銷到陝、甘、晉省各地。西北的物資,反其道而行。龍駒寨就成了西北與東南商貿物資的集散地、水陸運輸的交接點。
“龍駒寨”也是一個充滿民間文化色彩、極富想象力的好名字,傳說項羽的烏騅馬就出自這裏,又說在此產駒,寨子因之得名。還有說法是劉邦的坐騎,李自成的坐騎都與其有關。依我想來,李自成說比較靠譜,他是確曾將商洛山作為遊擊根據地,養精蓄銳,八進八出過的。劉項兩位,花花世界還折騰不夠,會到這山溝裏來嗎?
民國年間,隴海鐵路建成後,商家棄水就陸運輸貨物,龍駒寨逐漸喪失了貨運集散中心的地位。盡管如此,仍是方圓數十裏地政治、經濟、文化、交通、貿易的中心。現在是丹鳳縣治所在地。
龍駒寨昔日繁華鼎盛時,“雞鳴多未寢之人,午夜有可求之市”,“百艇聯檣,千蹄接踵”,為了給各行各業的弟兄們提供一個食宿、娛樂、聚會的地方,由各幫會自行籌資,修建了12座會館。當時修建最好的就是船幫會館,船工們從船上每件貨物的運費中抽取三枚銅錢,日積月累,聚沙成塔,於嘉慶二十年(公元1815年)建成。
值得慶幸的是,曆經近二百年的世事變遷,船幫會館保存依然較好。一座青磚六柱五樓牌坊式建築,是它的門樓,頗有江南水鄉的情調,又不類於江南的小巧玲瓏,居北向南,憑江而立。穿過門洞,轉得身來,一個戲樓赫然呈現,重簷翹角,華麗明媚,高大雄偉,氣勢壯觀。
船幫會館是通俗的叫法,曆史上的名稱是“明王宮”和“平浪宮”,因會館內除了戲樓,還有一座大殿,供奉了漢水水神,用以祈求神靈保佑風平浪靜、船行安全。百姓又稱之為“花廟”和“花戲樓”,一個“花”字,概括了這座兼具“南秀北雄”之譽古戲樓的風貌和特色。整個建築為磚木結構,磚作青色,木皆塗紅,頂部鑲嵌了五彩的琉璃和瓷片,顯得古典而又喜慶。最令人讚歎的是,幾乎每塊木頭上都布滿了精細的鏤空雕刻,技藝精巧細膩,內容龐雜豐富:大禹耕田、文王訪賢、囊螢映雪、赤壁懷古等等,幾十個畫麵,幾百個人物,生動傳神,活靈活現。
快兩百年了,戲樓依然堅固耐用,聽導遊說每年的農曆六月六,是龍駒寨傳統的廟會,還有戲班在這上麵演戲。這一點,真令我們現在的建築專家和工程隊慚愧。但大約不會慚愧吧,慚愧總還需有個良心在,而對不少的國人來講,良心是最缺的東西。
陝南山水秀麗,民間說法陰氣較重,女子多秀美,男子多陰柔。但我在丹鳳沒有見到幾個耐看的女子。隻是吃飯的時候,喝到了丹鳳自釀的葡萄酒——這一點很讓人吃驚——竟然在中國西北的大山深處,出產有代表西方生活方式的葡萄酒。一問之下,果然是西方傳教士的產物,追溯起來,也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了。聽說在丹鳳老街的兩頭,還矗立有兩座舶來的教堂,也已向龍駒寨的山民們傳播了一百多年的“福音”。
我是個味覺比較遲鈍的人,於煙酒茶這些享受類的東西缺乏一般的辨別能力,也就是說,二鍋頭和茅台,金絲猴和軟中華,除了香型不一樣,我感覺都差不多,所以也就喝不出丹鳳葡萄酒的妙處。隻是看著碩大黧黑的橡木酒桶上百年前的標記,端起一杯剛從生產線上淌出的美酒,讓那種溫潤飽滿的暗紅色液體在掌中盤旋,忽然想起那些價格昂貴、來曆不明的“拉菲”們,我的心情放鬆而愉悅,沒有理由不讚美丹鳳的葡萄酒,沒有理由不放懷暢飲,喝了總有一斤多吧,都有了醉意。酒至微醺處,花賞半開時,挺好。
離丹鳳城不到十餘裏就是棣花鎮,那是賈平凹的故裏。在丹鳳乃至商洛,這是一位正在被神話的人物,鳳冠山的文昌洞裏,塑有文昌帝君,手中捏著一支筆,筆鋒所向,門口的介紹牌上說是指向賈平凹的故居。我順著筆鋒方向望,一色的蒼茫秦嶺。
二百年的船幫會館,一百年的丹鳳葡萄酒,六十年的賈平凹,一個養眼,一個養胃,一個養心,都是丹鳳製造,可算得“丹鳳三寶”了。
賈平凹去山東簽名售書,唯獨到了曲阜,隻行祭拜而不問簽售,因心有敬畏在。我亦心存敬畏,卻不知高低地做這篇文字,簡直就是孔夫子門前賣文章了。
鎮安行
鎮安離西安,走高速一百公裏,說是一小時路程,但我們下午六點半出發,到達時,都已過晚上九點。
這天是處暑,暑氣在西安城裏依然橫行霸道,沒有一點躲藏的意思,更別說終止了——好像也就這兩年的功夫,西安的夏天越來越像南方,不再是幹爽的熱,而是悶熱,是濕熱,是一團厚重的蒸汽裹著你,使人呼吸不暢,全身發癢。
鎮安說是在秦嶺的南坡,依我看,更像是在秦嶺的腹地——在縣城的高處四麵望,群山連綿萬裏長。高速是穿越秦嶺的,一條長蛇,無頭無尾,在大山的肚子上鑽來鑽去。秦嶺當然不高興,下了高速,就讓我們轉彎子,後來去當地的木王,去塔雲山,彎子就更厲害了,轉得人暈,有的都吐出來。
夜色中的縣城,紅塵喧囂,生機勃勃。路道一律狹窄,兩邊的商鋪一家一家緊挨著,賣的貨物卻沒有什麼新奇,如同到了西安的小巷子,市聲親切而散淡。有躺椅放在路邊,女人四仰八叉地躺著,忽然坐起來,拿眼警惕地盯我們的車,擔心撞了她的貨物。小狗,後麵一個孩子忽然衝過馬路,隔著車窗都能感受到追逐的快樂,隻是可憐了司機,端著方向盤心有餘悸地喘氣。好不容易到了寬敞處,嚇了一跳,人山人海啊,以為在集會。仔細看時,卻是滿滿一廣場的女人在跳舞,伴著歡快的節奏,簡單的動作一遍一遍重複著;每個人的空間很小,手腳都施展不開的樣子,依然臉紅脖子粗,個個汗濕了額頭。後來發現不隻是縣城,即便路邊的小村子,凡有空地,就有婦女在蹦躂。車上的人們都感歎:好呀,全民健體強身,果然和諧社會。
車子東扭西拐,在夜色中擠出縣城,爬到一個山坡上,找到落腳點。後來我看賈平凹寫鎮安的文章,說是北山的膝蓋上有個公園,也有個酒店,他在酒店裏住過三天。第二天起早轉了一圈,知道我也住在了這個酒店。
所謂“北山”,是賈平凹定義的,因為山在縣城的北邊。隔著一條縣河,也有一座山,兩山扭出個S形,縣城就在這個彎子裏蹲伏著。國家現在搞城鎮化,城鎮化如一場大雨,把人們從大山的皺褶裏、從鄉下的僻壤裏,一個個衝出來,彙聚到城市,萬川彙海,城市就在一天天長大。兩邊的山也就夾不住鎮安,山下的樓房都快要長到酒店的高度了。
城市卻是乏善可陳,火柴盒一樣的樓房,外牆多貼了白的花的瓷片。能見度也不是很好,天的藍、山的綠都在朦朧著,空氣中淡淡的一層,不是霧也不是煙。我想著下場雨吧,雨後的鎮安揭去麵紗,也許會有別樣的驚豔。
而鎮安應該有它傳統的老建築,我印象中在什麼地方見過:高的屋脊,大的進深,長的出簷,進門就是中堂,前有場院,後養禽畜。牆是粉白,瓦是黛黑,明亮、幹淨、簡單,兼有蘇杭的靈秀與皖南的柔美。什麼地方?電視上,書本裏,多年以前的遊曆中……
一個地域的文化,應該更多保留在建築和飲食中。現在建築已經被同化,隻剩下吃了。吃得是農家樂,我捷足先登,和女性們坐在一起——我是越來越愛和女人們在一個桌上吃飯了,又能少喝酒又能多吃肉,光臘肉就吃了四片,油汪汪的,晶瑩透亮,一片有半個巴掌大——爬山又累又餓的時候,我給當時在另一個桌上忙著喝酒的人們比劃,和他們大方分享自己舌尖上的美味,聽得一個個咬牙切齒。整個下午我都在努力地打嗝,打出濃鬱的臘肉香。
酒是農家自釀的甘蔗酒,色澤淡黃,後味微甜。聽說當地人一次可以喝個兩三斤的,讓人咋舌不已。我在酒上吃過不少虧,現在意興闌珊,消沉了不少,但每每看到酒桌上勇猛的青年,都會在心裏感歎,真有本人當年2B的風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