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曆史,更是現在(1 / 2)

是曆史,更是現在

好書推

作者:沈宇

《C》在英國出版時,評論不是盛讚它為小說未來的新藍圖,就是貶斥它內容病態、離經叛道。然而正反雙方似乎都認為這是一部“曆史小說”。這一點讓我相當惱怒,比保守派意料中會有的嘩然反應還令我生氣。盡管故事結束在一九二二年(就在這一年,卡特和卡納馮——又是兩個C字頭的——發掘出圖坦卡門法老王,英國失去了埃及,BBC成立,《尤利西斯》和《荒原》出版),本書並沒有任何“曆史性”。這部小說講的是新科技,是身份認同如何經由包羅世界各種媒體網路創建、毀滅,是帝國如何在富含油礦的中東衰敗、如何在自身妄想和無理恐懼形成的萬花筒中迷失;換言之,這是一本談論“現在”的小說。

——湯姆·麥卡錫“《C》繁體中文版序”

湯姆·麥卡錫的《C》或許是這個夏天最值得大陸讀者期待的外國小說(海峽那廂的讀者則在上一個夏天就讀到了它的繁體中文譯本)。《C》並不花哨,至少在結構上,作者沒有玩弄過多的技巧,然而在更深層的語言和意涵層麵,這部小說絕對是個富礦。

故事的主人公塞奇·凱利法克斯自降生起便與“交流”(communication)二字扯上了關係,他的父親是個古怪的發明家,想要溝通世界,也致力教聾人發聲說話;他的母親則經營絲織工場;他本人後來熱衷無線電,也因此參與了一戰,戰後更被派赴埃及效力於帝國通訊網絡的構建。塞奇受困於或許曾與他有著亂倫(incest)關係的姐姐索菲的死亡,無法將她在心裏埋葬。最後,他在埃及(埃及古代王室可是兄妹通婚的!)一處考古工地的墓室(crypts)裏被蟲子(insects)咬傷,在高燒不退的呢喃中死去,死前發出的那些聲響宛如電波。

一張網的隱喻很明顯,從織物的經緯到通訊網絡的“經天緯地”,更從與聾人交流到與死者通信,然而作者還利用諧音和雙關為整個故事蒙上一層胎膜(caul,塞奇出生時有個胎膜,作者在書中使用了大量c打頭的單詞),讓我們非得撥開才能看到更多。“地穴/墓室”(crypt)和“加密”(encryption)這組與精神分析有關的詞語,也許能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當塞奇遭受喪姐的沉重打擊,無法平複的創傷使他在自己的心中構築起“掩體”或曰“墳墓”,對外界而言,他的語言都是經過加密的,索菲仍活在他體內,透過他向這個世界發送著信息——不得不提作者是從讓·考克多的電影《奧菲斯》中“從無線電波中收到亡者之音”得到的靈感。所以交流的本身有時是對交流的妨礙,當語言溝通思想的同時,思想總有一部分被加密以致無法讀解,語言讓事實的真相更晦澀難解。這一主題實在非常現代,這是一個一直纏繞著和塞奇一樣參與了一戰的維特根斯坦的問題:哲學迷惑的一大來源——即我們傾向於被名詞/實詞(substantive)誤導,尋找與之對應的東西。維特根斯坦日後(1934年前後)在劍橋開設的“哲學”和“給數學家講的哲學”課上說過這麼一段話:

語言遊戲是孩子開始使用語詞時的語言形式。研究語言遊戲,就是研究語言的原初形式或原初語言。如果我們想研究真假問題,研究命題和現實符合與否的問題,研究斷言、假設和疑問的本性,這樣做有利得多:看看語言的原初形式,在原初形式中,那些思考形式出現時不帶有迷惑人的背景——高度複雜的思考過程。

——Wittgenstein, Blue Book, p. 17.

這個改變了現代哲學麵貌的人所關注的問題,進而改變了史學、文學等諸多學科,它的影響彌漫至今,波及我們每一個人。難怪作者認為這部小說根本談論的就是“現在”。

不止《C》套著一個曆史小說的殼,寫作者們顯然很享受用這樣偽造曆史的方式來談論現在或一吐心曲,穀崎潤一郎在他的《武州公秘話》中就是這樣操作的:在虛實難辨、真假交錯的剪裁拚接之下,穀崎擅長的官能之愛被融入真實的大曆史,讓讀者讀著讀著就覺得這段其實煞有介事的考據和秘辛應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