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讓的“太平洋三部曲”雖然常被視為通俗冒險小說,但第一部《急電:北方四島的呼叫》卻嚐試探討“偷襲珍珠港”這樣牽涉甚廣的大型軍事行動有否被提前偵知的可能性:即使一個小兵漏了口風也可能讓整個計劃露出馬腳,更何況這個作戰計劃太過天方夜譚——直插太平洋艦隊基地!確實,許多資料都證明美國確實有可能知曉日軍的攻擊意圖,如實鬆讓所著《偷襲珍珠港前的365天》,以及近年來公開的中國專家池步洲破譯日軍密電的一些史料。第三部《密使:來自斯德哥爾摩》,更借小說探討戰後存廢天皇製的可能性,審視戰敗前日本國內“國體”與“皇權”的抉擇與討論,這樣的作品所能達到的深度和廣度並不能以“不是學術著作”就可以偏廢的。
今夏另一本值得期待的小說,應該是張大春的新作《大唐李白:少年遊》了。這部小說是張大春文學創作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的傳統化轉向的極好體現,從《城邦暴力團》到“春夏秋冬”係列還有兩本識字書(《認得幾個字》和《送給孩子的字》),張大春的寫作變得越來越筆記化,他推崇草蛇灰線的傳統架構,更津津樂道於各種僻典冷故(不論是真的還是他自編的),從中國古代的筆記稗史裏揀選出能夠在現代性的眼光下別有意趣的素材加以重述。不過那個消解一切的張大春還在,從他選擇“夫婦隱操,不應辟召”的趙蕤這樣一個人物來引領讀者進入李白的世界即可見一斑,這位師傅教給李白的那套“是曰非曰”,壓根是張大春本人的處世之道,不立偶像,更不輕信,對一切抱持著消解的態度。
小說在文白夾雜甚至文多白少的表象下,講述一個跟之前那一登場就是詩仙的成年李白不一樣的少年兒郎如何投在趙神仙門下,脫離仗劍結客其實更應稱之為小流氓混混的日子,開始一步步學習為人處世之道,更被師父寄望於有朝一日“學一藝、成一業、取一官、謀一國、乃至平一天下”。張大春從李白的出身講到唐代寺院經濟“無盡藏”背後的借貸關係,從終南捷徑講到詩歌流變(當然其中也夾雜不少張大春冒李白之名寫的詩句)。李白的出身背景讓他難以走科舉之路,所以上升的通道隻剩下名聲二字,然輕易接受舉薦,一則破壞名聲,二又得屈身於小吏俗務難以升遷,所能指望的隻能是直鉤釣得帝王顧了。幸好李白還有詩,可當他言出抗手傾心者“謝安、陶潛、謝靈運、謝朓”之名,始料未及的是旁人一句“若在彼時,以汝一介白身,能作半句詩否?”就讓他啞口無言。
“說什麼太白金星下凡”,“他其實什麼都不能做。”詩是吾家事?從來沒那麼簡單。
多年後,他那番“達則兼濟天下”的追求已然落了空,他希望自己能像碎琴的陳子昂一樣以詩留名,“千載以下,人們居然多隻記得他的名字而已。”
隴西李徵,皇族子,家於虢略。徵少博學,善屬文,弱冠從州府貢焉,時號名士。天寶十載春於尚書右丞楊沒榜下登進士第。後數年,調補江南尉。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跡卑僚,嚐鬱鬱不樂。每同舍會,既酣,顧謂其群官曰:“生乃與君等為伍耶!”其寮佐鹹嫉之。及謝秩,則退歸閉門,不與人通者近歲餘。後迫衣食,乃具妝東遊吳楚之間,以幹郡國長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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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曰:“我有舊文數十篇未行於代,雖有遺稿,盡皆散落。君為我傳錄,誠不敢列人之閾,然亦貴傳於子孫也。“珪即呼仆命筆,隨其口書,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遠。珪閱而歎者再三。虎曰:“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傳乎?”又曰:“君禦命乘傳,當甚奔迫,今久留驛隸,兢悚萬端。與君永訣,異途之恨,何可言哉!”珪亦與之敘別,久而方去。
——張讀《宣室誌·李徵》
中島敦以《山月記》重述了李徵化虎的故事,那一番剖白令人動容:“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終於知道自己並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著一絲希冀,便又不肯甘心與瓦礫為伍。”
對詩歌的執著,竟使詩人身淪異類。
一首詩,又能傳幾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