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帶編號的軍大衣(1 / 3)

帶編號的軍大衣

迷案追蹤

作者:周野

北疆的冬天,那真是嘎嘎冷,尤其是臨近年關,颼颼的西北風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臉上。

張小栓趕著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急馳著,膠皮軲轆在雪地上的吱呀碾軋聲和馬蹄得得的踢踏聲稍許緩解了一些寒意。

張小栓知道時候還早,他是昨天晚上接到大隊書記的命令,要他在天亮前帶一掛馬車到公社領取返銷糧。那個年代生產隊產的糧食,除了少量的給社員留做口糧,大部分被國家作為征購糧收入國庫,當社員斷頓的時候,再分批定量從糧庫往回拉。大隊書記聽到這個消息真是美得找不著北了,這些天他讓那些缺糧戶鬧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隻好忍痛把自己僅有的一點口糧施舍出去,眼看自己也要斷頓。為了把握起見,他派民兵連長張小栓親自去執行這次任務。要知道全公社二十八個生產大隊,一旦搶不上槽,放了空車可就沾了。其實靠山大隊到公社隻有五十華裏的路程,馬車跑起來也用不了一個時辰,可張小栓是個轉業兵,在部隊裏養成了爭強好勝的性格,尤其是自己這個民兵連長親自出勤務,總不能落在別的大隊的後邊,他特意起了個大早。

馬車走了一段的路程,張小栓在車上實在是坐不住了,兩隻腳凍得像貓咬似的。他有些後悔,要是穿上靰鞡就好了,這膠皮鞋真是樣子貨,管看不管用。無奈他放慢了車的速度,跳下車跺著腳跟著馬車小跑起來。

跑著跑著,張小栓猛一抬頭,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在前邊不遠的道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納悶兒了,這黑咕隆咚的荒郊野外,怎麼突然鑽出個人來,這不是活見鬼嗎!這要是換成別人早就嚇蒙了,可張小栓畢竟有些見識,距離越來越近,張小栓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遊離過。越看越清楚了,是一個瘦弱的女人。

張小栓是一個有主意的人,他想不管是人是鬼,人家主動向你打招呼,總不能不理不睬。即使是鬼也不要緊,神鬼怕惡人,況且我年輕力壯,五大三粗,有的是力氣,我怕啥呀。正想著馬車已經來到女人的跟前,車跑得本來就不快,張小栓喊了一聲“籲”,三匹馬幾乎是同時停住了腳步,馬車停在了女人麵前。還沒等張小栓緩過神來,女人先開口了,大哥,我想借你的光兒進城。不知是凍的還是害羞的緣故,女人語速緩慢略顯結巴。張小栓打眼一瞭,眼前這位女子也就二十來歲,高挑個,長瓜臉,可能是在外邊呆久了的緣故,臉凍得像熟透的紅蘋果,又增添了幾分姿色。本來就是空車,借光坐車隻是舉手之勞,張小栓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道,上車吧!女人連說,謝謝……就跨上馬車坐在後廂板上。

一起車,張小栓就“駕!駕……”地吆喝著,他恨不得一步跨進城裏,三匹馬像放了箭似的跑了起來。張小栓這樣趕時間倒不是怕耽誤了執勤,而是另有原因。他方才雖然隻瞭了女人一眼,卻看到了女人隻穿了一身秋衣,連棉襖棉褲都沒穿。這還了得,天亮前這陣子正是鬼齜牙的時候,時間久了不凍死才怪。

別看張小栓血氣方剛,卻生性靦腆,平時除和自己家人之外,幾乎沒主動和別的女人說過話。這工夫馬車上平空坐上個女人,張小栓感到特別不自然,自打從女人上車後他連頭都沒有回過,恐怕一對眼雙方難為情。車上坐的這個女人甭提多高興了,當初半夜三更自己走在荒郊野外,恐懼和寒冷像把劍直往心裏捅。這會兒好了,不但有了做伴的,還有了腳力,加快了速度。可是事情總是有利有弊,當時趕路時渾身關節活動著,產生了一定的熱量,稍許抵禦了一些風寒。這回可倒好,坐在馬車上不用動彈了,任憑小清雪一個勁兒往身上撲,西北風一個勁兒往懷裏鑽。手和腳都凍木了,仿佛不是長在自己的身上,渾身直篩糠。她想跳下車自己繼續走下去也許會好些,可是一轉念,就憑現在的狀況,連挪恐怕都挪不動了。這時她猛地發現車上有一個馬槽,還有一個裝草料的麻袋,突然生起一個念頭,何不鑽進馬槽裏,多少也能擋擋風,於是她離開了後廂板,解開了草料袋子,爬進馬槽把草料袋子拽到自己的身上擋風,可馬槽太短,身子是進去了,外邊還露著一段腿腳。

離城隻有十幾裏路了,這時天空現出了魚肚白,眼瞅就放亮了。張小栓起了疑惑,車上坐著的這個女人,開始還搓手,磕打腳,發出一些聲響,這會兒怎麼蔫巴聲沒動靜了。他有些擔心是不是從車上顛下去了,要是摔壞了怎麼辦?他回頭往車廂板望去,這一望不打緊,著實嚇出一身冷汗。車上除了馬槽和草料袋子外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女人啊!他想女人肯定是顛下去了,要不就是活見鬼了。他想顛下去也很正常,這條路雖然是林業局的運材路,可由於近幾年來鬧“革命”管護得不好,砂石路麵凹凸不平,車要是跑得快些,顛下去的事時有發生。張小栓也顧不了許多,連聲“籲、籲……”叫停了馬車。他往後邊的大道上仔細張望了一陣子,見連個人影都沒有,回頭看看車上卻變了樣,原來草料袋子是拴在馬槽上邊的,現在怎麼跑到下邊來了。仔細一看原來馬槽裏躺著一個人,正是那個女人,直挺挺躺在馬槽裏,臉色煞白連血色都沒有了。這回張小栓是真害怕了,憑空車上拉個女死倒,上哪能說清楚,這分明是犯的槍斃的罪啊!

張小栓想把這個女人放到道邊了事,心想反正也不是我害死的,問心無愧。可是,又一想不對頭,這樣一來白天被人發現,一追查到自己還是脫不掉幹係。張小栓急中生智,猛然想到前邊不遠處城關大隊有個菜窖,我不如把她扔到菜窖裏,她要是命大,說不定就緩醒過來了,她要是命裏該絕,八杆子也聯係不到我身上。對,就這麼辦!他“駕!駕……”又啟動了馬車,轉眼間到了菜窖旁邊,停下了車,也顧不了許多,麻利地把女人扛到肩上急步向菜窖走去。

到了菜窖,張小栓從肩上放下女人,一看菜窖的氣眼開著,冒著白氣,仿佛縷縷炊煙,側耳一聽還有動靜,何止是動靜,簡直是笑語喧嘩。原來城關大隊是個菜隊,正值年關,大隊組織部分社員夜戰,修理儲藏的蔬菜,準備早晨拉到蔬菜公司去賣,好給社員分紅過年。張小栓一想,我把這個女人交給他們算了。於是他把女人腳朝下頭朝上順著氣眼扔了下去,然後撒腿就跑,趕起馬車“駕!駕……”飛馳而去。

憑空飛來個女死倒兒,把菜窖裏的人都造蒙了。年輕人遠遠地躲著,女青年嚇得哇哇亂叫,一些上了年紀的也都張口結舌、目瞪口呆。也難怪,天上掉餡餅的事光聽說過,誰也沒見過;可這天上掉死倒的事連聽都沒聽說過,卻實實在在見到了。隊長說,到外邊瞅瞅怎麼回事。回來的人報告,外邊一切正常,什麼事也沒有。殊不知張小栓和他的馬車已經躥出二裏多地了。菜窖裏亂套了,人們哪還有心思幹活啊,都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女死倒。

這個女人自打從氣眼中掉下來,砸在白菜堆上,始終沒有一點知覺,隻是直挺挺地僵臥著,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無從知曉。在菜窖中幹活的也不乏見多識廣之人,隊長向他們討教,一個個把頭晃得像撥浪鼓似的,也難怪,誰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啊!要說還是當領導的隊長,處理問題就是果斷,當即下命令:小虎子立馬到公社報案,並一再叮囑王部長家住在公社對門的第二個胡同,把道邊的頭一家。二迷糊和老山東保護好現場,不許有一點差錯,其他的人回去睡覺。就這樣,一個飛來的不速之客把菜窖裏的局給攪散了。

人們勞累了一宿,又困又乏,聽到隊長的命令,哪還管死倒如何,忽忽拉拉像潮水般湧出菜窖,迫不及待地向家中奔去。

老山東和二迷糊這工夫心裏是酸甜苦辣百味俱全,人家都回家睡覺去了,讓他倆看死倒你說晦氣不晦氣。可倆人在生產隊裏幹下賤活都習以為常了,倒也沒十分在意。趁隊長還沒走,老山東請求道,隊長,這看死倒也算守夜吧,總得給我們老哥兒倆弄點酒菜吧?隊長一想,按常理說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再者說老山東的兒子是現役軍人,聽說又提了排長,這點麵子總是該給的。於是隨口應承道,按老規矩辦,去供銷社拿兩瓶罐頭和一瓶白酒,就說是我讓去的,記到生產隊的賬上。一瓶白酒兩瓶罐頭要是現在誰也不會太當回事,可在那個年頭就不同了,社員出一天工才掙幾毛錢,得幹幾天活才能買一瓶罐頭,再者說了這些東西也不隨便賣,得憑票供應。二人自覺因禍得福,心裏偷偷地樂。

兩個人對著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二迷糊得意洋洋地道,老哥,你說這俏活怎麼就落到咱們哥兒倆身上了,多記工分不說,還鬧了一頓好吃喝。老山東嘴一撇,沒好氣地發起了牢騷,你還當美差呢!守夜的活是孝子賢孫幹的,這個屯你沒看見嗎?除了你我兩家是外來戶,人家都沾親帶故,說著用手指了指躺在白菜堆上的女人,又接著說,在隊長那兒就咱倆配給她當孝子賢孫。二迷糊自我解嘲道,咱們不會把她當成活人嗎?要我看那可是個大姑娘啊,瞅上一眼都鮮亮。老山東說,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要真是個大姑娘,能輪到你和我,還不夠隊長自個忙活的呢!說著說著兩個人舌頭大了,一瓶酒還沒喝光便呼呼地昏睡過去了。那時賣的都是用糠麩和橡子燒的劣質酒,賊上頭。兩個人平時極少有機會撈著酒喝,酒量又小,加上幹了大半宿的活,又困又乏,不醉才怪呢!

兩個守夜人進了夢鄉,這女人卻呼的一下子從白菜堆上坐了起來,她用手抹撒抹撒眼睛,心想不對勁兒啊,方才我是坐在馬車上……原來這女人並非真死了,而是凍僵了,一時過去了。張小栓當時既害怕擔責任,又感到羞怯尷尬,根本沒有詳細觀察。扔到菜窖後,人們根本不可能往活人身上想,斷定是死倒無疑。其實也是歪打正著,那時室外的溫度是零下四十多度,而菜窖裏是零度左右,經過在菜窖裏緩醒半個來時辰,這女人活過來了。

女人慢慢地挪騰起來,打眼一掃,原來這是個菜窖,規模有三間房子大小,四周的架子上擺滿了白菜、蘿卜和各類新鮮蔬菜。她心想這肯定是哪個生產隊的菜窖,誰家的菜窖能這麼大。她環視了一周找到了菜窖門,正想奪門而出,發現兩個半大老頭歪在門口,呼呼大睡,旁邊的菜架子上還掛著一件棉軍大衣。女人對這件棉軍大衣產生了興趣,這一路把她凍得死去活來,這棉大衣無疑是雪中送炭。她輕輕地把它從架子上取下來,十分愛惜地披在身上,嗬!又暖和又瀟灑,愜意極了。她本想和主人打聲招呼,看看兩人睡得如此香甜,不忍心打擾。再者說了,不認不識的,人家要是不借怎麼辦。又一想,我先穿著應應急,過後加倍感謝就是了。於是女人穿著軍大衣大搖大擺地走出了菜窖。殊不知女人真要把兩人喚醒,不嚇死他倆才怪。

女人一出菜窖就飛奔起來,其實城關大隊離鎮上隻有五六裏路,就是正常走天亮前也能趕到鎮裏,但是不行,女人心裏有事。原來,昨天半夜時分,女人突然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同胞妹妹小玲,披頭散發、麵目猙獰,渾身血肉模糊地撲進她的懷裏哀嚎道,姐姐,你可要給我報仇啊!她剛想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轉眼工夫妹妹蹤影皆無。她從夢中驚醒,一骨碌從炕上翻身躍起,衝出青年點,向家中奔來,於是發生了上麵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