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個女人叫朱小翠,是鎮裏的下鄉知識青年,她父親是鎮中學的校長,在趙尚誌的抗聯三軍當過文化教員,在艱苦的戰爭歲月裏留下了道道傷痕,“文革”初期被紅衛兵打成了“走資派”,被百般折磨致死。她母親是學校的俄語老師,紅衛兵抄家時發現了幾封來自列寧格勒一個中學的俄文信箋,便誣她母親為蘇聯間諜,以蘇修特務的罪名抓進“牛棚”。夫妻兩個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大女兒小翠,小女兒小玲,今年十九歲了,長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爹慘死,母被抓,姐兒倆每天以淚洗麵,相依為命。這時正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姐兒倆又都是應屆畢業生,按當時的政策兩人必須下一個,姐姐小翠主動去了青年點,妹妹小玲留在了家裏。這樣淒慘的家庭,小翠本來就不放心妹妹,又做了這麼一個噩夢,她豈能不心急如焚?
天剛放亮,朱小翠趕到了家,這是一幢建在學校院內的普通連脊紅磚房,沒有圍牆,各家用木棍籬笆間隔著,形成一個個小院兒。朱小翠家緊把東頭。朱小翠走到自家一看,大門敞開著,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妹妹向來膽小,是不會忘記晚上關門落鎖的,再和那奇怪的噩夢一聯係,覺得不是好兆頭。一走進院裏,房門也是虛掩的,進屋一看屋裏亂糟糟一片,空無一人。心想這也不是妹妹的習慣啊!她頓時傻眼了,嚇得渾身直打顫,急忙把“借”來的軍大衣很在意地掛在了牆上,然後隨手抹抹汗,發現腦瓜門子火炭般熱,兩條腿也軟綿綿的,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一頭栽在炕上,便昏睡過去了。經過這一宿非人的折磨,朱小翠即或是塊鐵恐怕也被化得差不多了。事情的原委還要從小翠下鄉後說起。那時家裏隻剩小玲一個人支撐局麵。這之前她在家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現在每天要給母親送三頓飯。尤其是看到母親被體罰淩辱的場麵更使她痛不欲生。可是她作為一個“走資派”的狗崽子又有什麼辦法。她總忘不了父親戴著一米多高的用鋼筋糊成的高帽,脖子上掛著裝滿泔水的“喂得羅”,一瘸一拐地轉著圈在學校的操場上遊街,所謂向紅衛兵小將謝罪。母親本來是高度近視,眼鏡早已被造反派當成奢侈的裝飾品砸碎,像瞎子一樣每天被造反派驅使著,耍弄著。直到有一天父親向造反派高喊道,我這個老共產黨員,日本鬼子什麼酷刑我沒受過,我怕過什麼,但我接受不了我的同誌和我的學生對我的體罰和淩辱,於是撞牆自盡,含恨而死。小玲悲憤欲絕,她本想也一死了之隨父親而去,可她還有可憐的母親,她不想在母親的心上再撒一把鹽,她要堅持活下去,直到母親“解放”的那一天。
小玲的想法太天真了,那是什麼年代啊!到處都是“打、砸、搶、抓”,好人幾乎沒有藏身之地,你一個“走資派”的狗崽子,又是弱小女子,想要幸免簡直是天方夜譚,況且正有一隻魔爪已經向她頭上罩來。伸出這隻魔爪的不是別人,就是鎮中學駐校工宣隊長、校革委會主任金利。那時學校掌權的就是工宣隊,說是領導“鬥、批、改”,其實就是掌管學校的文化大革命的生殺予奪大權,把他們的祖師爺王洪文的那一套貫徹得淋漓盡致。這個金利原來是鎮上農具廠的一個油漆工,歪嘴邪眼,是個典型的孬種,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個地痞無賴,坑、蒙、拐、騙啥事都幹,在廠子裏經常違反廠紀廠規,挨批評受教育是家常便飯,還受過開除留用的處分。“文革”開始時,他第一個揭竿“起義”,先造了反,把書記和廠長揪了出來打成了“走資派”,隨後又加上了“叛徒”、“特務”等罪名。他經常叫書記和廠長站在烈日下曝曬,美其名曰:在烈火中永生;讓他們站在暴雨下挨淋,美其名曰:經受戰鬥的洗禮。在他殘酷折磨下,二位領導一位致殘,一位含冤而死。鎮上要往學校派工宣隊時,誰都不願去,說學校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不好管。鎮上的造反派頭頭說,讓金利去,那小子鬼點子多。就這樣他當了鎮中學的工宣隊長。
當上鎮中學工宣隊長的金利,頓時神氣十足。原本學校是“三結合”的領導班子,他當了革委會主任之後,來了個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成了這所中學名副其實的土皇帝。今天抓這個,明天鬥那個,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學校的教職員工被他關進“牛棚”三分之一,剩下的每天膽戰心驚,人人自危,說不定哪天就被打成“地、富、反、壞、右”,真個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是一所初級中學,學生年紀小,缺少對事物的分析判斷能力,他又打著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旗號,極具迷惑力,就由著他在前邊搖旗呐喊,一群學生在後邊屁顛屁顛地跟著起哄、為非作歹,學校簡直成了狩獵場。
金利這個狗尿苔長在了“金鑾殿”上,大權在握,吆五喝六,胡作非為。自己私下不免偷偷地樂,心想我也會有今天,昨天的下三濫今兒個會心滿意得、躊躇滿誌。偶爾靜下來一想,又有一點不滿足,那就是越來越覺得妻子汪惠和他不般配。按理說汪惠和他同齡,雖然黃臉疏發,齜著兩顆大暴牙,但和他歪嘴邪眼相比實在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可現在他地位變了,是鎮中學革委會的大主任,於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萌生了尋花問柳的惡念。他先是在學校女教師中打主意,學校職工中不乏妙齡女子,令他饞涎欲滴。但是轉念一想不妥,這些女教師都是大學畢業生,根本不認他這盤菜,平時連眼皮都不瞭他一下,找她們開會或談話,迫於政治壓力,一個個對他敬而遠之,就知道念毛主席語錄。說句不中聽的話,根本不屌他。也難怪,誰肯把鮮花插到牛糞上?學校的那些女孩子更不可奢望,學校早就停課鬧革命了,那些安分守己的學生早已不來學校了,在家做起了逍遙派。來學校“鬧革命”的女孩子比男學生都野,屬於響當當的造反派,誰看得上他這個歪嘴黑狗,想沾點腥比登天還難,搞不好就得戴上壞分子的帽子,那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正在金利一籌莫展的時候,小玲出現在他的眼前。金利頓時眼前一亮,心想這不是現成的獵物嗎!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一天下班後,小玲去給母親送飯,碰巧趕上金利在“牛棚”聲嘶力竭地給這些“牛鬼蛇神”訓話。小玲一腳門裏,一腳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奈硬著頭皮走進“牛棚”,輕輕地把飯盒放到媽媽的麵前,然後折轉身輕輕地退出了“牛棚”。這時金利暫停了歇斯底裏般的嚎叫,兩隻眼睛直勾勾地在小玲身上打轉。說實話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美貌的女孩子:修長的身段、典型的瓜子臉、臉頰白裏透紅、兩隻眼睛如點漆、炯炯有神,一對長睫毛隨著眼睛的轉動忽閃著。他心裏琢磨著,這真是絕色女子,西施再世,這工夫他哪還有心思訓什麼話啊,滿腦子裝的都是小玲,像萬花筒似的在他眼前展現。他恨不得立即將小玲拿下,任憑他隨心所欲。可金利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莽漢,他是一個滿腦子跑壞主意的人。他反複琢磨了一下,小玲這個姑娘出身於“臭老九”家庭,又有一個死硬的反革命老子,他是不會輕易得手的。他又眨巴眨巴那對邪眼,心想,有了!她現在孤兒寡母,她母親這張牌又緊緊掌控在自己的手中,隻要恩威並舉,軟硬兼施,不怕她不就範。
第二天金利便帶領兩個造反派來到了朱小玲上班的公社木器廠,和木器廠的造反派頭頭簡單寒暄了幾句後,便道出了來意:朱小玲的母親是蘇修特務,朱小玲是她母親傳遞情報的交通員,要帶回學校批鬥。那個年頭到哪個單位揪個人像吃家常便飯一樣簡單,更何況朱小玲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又被說成牽扯到蘇修特務的案件,木器廠立馬放行。
朱小玲被帶到學校的辦公室,兩隻眼睛濕潤了,她強忍住沒讓兩行淚水流下來。原來這就是她爸爸的辦公室,此時金利已經坐到轉椅上,乜斜著一對邪眼在那裏“吞雲吐霧”,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這時小玲隻是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無所適從,尷尬地站在那裏。金利把小玲上上下下貪婪地看了個夠,開始順嘴胡嘞嘞:你媽已經交代,說你是為她傳遞情報的交通員,你要老老實實交代犯罪事實。對這樣的謊言小玲連奔兒都沒打,便回道,我媽根本就不是蘇修特務,我也不是什麼交通員。金利聲色俱厲道,還敢狡辯,那封密信鐵證如山!小玲哭笑不得,據理力爭道,那隻不過是我媽在列寧格勒讀書時的一位同學——伊凡諾娃阿姨寫給我媽的一封平安信,學過俄文的人都能看明白。金利忽地站了起來,拍了一下桌子,代替了驚堂木,破著嗓子喊道,騙誰?騙鬼啊!我都看了幾遍了,都是暗語密碼,不是情報是什麼?小玲真的失望了,這不是對牛彈琴嗎?他連一個俄文字母都不認識……於是無可奈何道,那你隨便吧!金利也想,這樣僵持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於是又拍了一下桌子厲聲道,你先回家去反省,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我這兒候審。小玲仿佛受了大赦,扭頭離開了辦公室。
中午再審,幾乎是早晨戲的翻版,無非是金利嚎的聲更大些,小玲不容置疑的回答更堅定些。金利想自己猜測的不錯,這丫頭不能強攻,隻能智取,於是草草收場,把一切功夫下到了晚上。
北方的冬天,天非常短,下午四點多鍾日頭就早早溜下山去了。待小玲到辦公室時,雖然剛剛五點整,卻已是萬家燈火。這次審訊金利一反常態,換上一副笑臉和小玲拉起了家常。小玲一眼就看穿了他笑臉後麵的詭詐,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當提到他父親時,她滿含熱淚較起了真,她說父親是老革命,家裏的影集中還保存著父親和趙尚誌將軍在抗日戰爭年代的合影照片。還有一張媽媽在列寧格勒讀書時的畢業合影,那裏不僅有伊凡諾娃阿姨,還有幾位在中央部委任職的叔叔、阿姨。金利接口道,那好啊!真有這些照片的話,可以洗刷他們的罪名,我現在就到你家去看看。
兩人進了屋,金利自來熟似的坐在了炕沿上,其實對他來說這屋並不陌生,光抄家就來過三次了。小玲忙著打開書櫥找影集。不一會兒工夫小玲捧著影集來到金利麵前,指指點點講給他看。其實金利的心思根本沒在影集上,他早已欲火攻心,渾身燥熱,急不可耐,恨不得立馬和她翻雲覆雨,成就好事。於是不耐煩地道,其實有沒有照片並不重要,關鍵是我一句話,我說有罪就有罪,我說沒罪就沒罪,眼下我是學校的老大,這事就我說了算。小玲頓時傻眼了,心想這是什麼道理,於是問道,那怎麼辦?金利恬不知恥道,你和我交個朋友,這事全解,明天就讓你媽回家。說著往前湊了湊,一把抱住小玲就往炕上摁。小玲哪經過這陣式,手腳一起奮力反抗,可她一個弱女子,哪是一個大小夥子的對手,無奈隻好大聲喊叫,這可把金利嚇壞了,要知道這是連脊房,兩家隻有一磚之隔,大聲說話都能聽得見。他急忙撒開一隻手去捂小玲的嘴。小玲就拚命往下扒拉他的手,繼續喊叫。情急之下金利用雙手掐住了小玲的脖子,小玲再也喊不出來了,不一會兒小玲兩腿一蹬,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