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爺道:“好兄弟,快將船上的嗎啡交我,水中七八個兄弟正緊等著呢!隻要今夜黑運走了嗎啡,賴奎龍這廝就沒了憑證,到時候你就抵死不認這壺酒錢,中央參謀團就無從發難,拿你家鄧師長莫法!”
苟勝至道:“況爺,這三千公斤嗎啡可不是小數,如果被掃過江麵的探照燈照見咋辦?”
“這個好辦!”鰻魚白良一笑,道,“苟營長,你船上不是有蓋子彈的黃油布麼?你隻需悄悄將這塊油布搭在船尾,運送嗎啡坯子就全在油布底下進行,探照燈一晃而過,能照見個球?”
“好主意!”苟勝至一抱拳,道:“兄弟,拜托啦!”
“好說!”鰻魚白良將雙手朝右耳邊一抱,按袍哥禮數丟個拐子禮。
“水貓子”們的速度極快,做有記號的嗎啡坯子被立馬挑出,緊接下來,一箱箱嗎啡在一大塊油布的掩蔽下順著船尾的軟梯立即傳遞到江麵。船尾水麵上,早有三隻“魚浮子”靜靜地候在了那裏。何謂“魚浮子”?魚浮子是水貓子們在江上運載貨物的一種工具,構造極簡單:隻需在兩個空汽油桶上綁牢一塊薄薄的木板即成。這玩意雖簡陋,卻實用,一個魚浮子上存載一千公斤嗎啡毫無問題。運載之時,隻需三兩個弟兄泅水推送即可。這是川江黑道中走私毒品、偷逃稅款的極佳辦法,水貓子們之所以屢屢得手,仗的就是這一身水上功夫!
一切有條不紊——探照燈掃來,水貓子口叼蘆管沉入江中;探照燈掃過,立馬動作。
兩鍾頭不到,三千公斤嗎啡坯子一塊不剩,全都裝上了魚浮子。
況爺一把抓住苟勝至的雙手:“兄弟,你跟我走吧,今夜就離開重慶,往外地麻壕!”
苟勝至道:“況爺,冤有頭債有主,我一走,船上的弟兄就得受罰,最怕的是,沒人頂缸,峨眉山上受訓的幾位師長恐怕難脫幹係!今日鑄下大錯,落下的這口大缸理當由小弟我扛,袍哥人家豈可拉稀擺帶!”
此時,碼頭上的探照燈再次掃過江麵,船尾下有人在輕輕叫況爺。
況爺道:“好兄弟,你還有啥話交代?”
苟勝至略一沉吟,道:“求況爺一件事,金沙崗翠薇樓,有小弟的一個幹妹子,叫玉兒,我這一出事,恐怕她會受我牽連。請你立馬將她接走,如此,小弟就再無牽掛啦!”
“兄弟放心,我記下了!”況爺雙眼一紅,與苟勝至雙手狠勁一握,然後一躍身滑入了水中。
送走況爺,已是淩晨四點,此時大雨漸歇,天穹上竟浮出了半邊淡淡的月影。
苟勝至立在船頭,突然間他發現碼頭上手電棒亂晃,一大隊士兵直奔駁船而來。細一看,領頭的竟是緝私處長賴奎龍。緊貼他身後的則是徐矮虎!一攏岸,賴奎龍立馬操起洋鐵皮話筒扯開嗓門朝駁船上大喊:“蔣委員長電令到!”
原來,這幾個鍾頭,賴奎龍可沒閑著,逮著條大魚,生怕開溜。他見苟勝至屢拒緝私隊上船檢查,且態度強硬,加之其時大雨如潑,也不宜強攻,於是一麵嚴令岸上緝私隊員荷槍看住駁船,不得讓其異動,一麵立馬驅車直奔駐紮在浮屠關上的中央參謀團禁煙委員會緝私室,向主任康澤彙報。康澤原本是複興社特務頭子,知道川軍鬼板眼多,生怕時間一長,會變生不測,得報後,立即抓起內線電話報告蔣介石。此時,蔣介石正在峨眉山軍官訓練團對川軍軍官進行整頓。老蔣接報大喜,認為逮住了四川王劉湘的痛腳,為殺雞嚇猴,當即回電:“著令移防部隊接受緝毒檢查,對妨礙執法者,不論何人,均可格殺勿論。此令。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禁煙總監蔣中正。”康澤接悉回電,如同領到聖旨,立即從中央憲兵團調撥一營憲兵由重慶緝私專員賴奎龍率領驅車直奔朝天門,要搶在第一時間裏起獲毒品,好向老蔣邀功。
憲兵一到,立馬散開,以礁石、溝壑、堡坎為掩體,將黑洞洞的槍管指向駁船。
賴奎龍手抓話筒,朝駁船上大喊:“船上的士兵兄弟們,聽好啦:蔣委員長電令,船上士兵立即放下武器,接受緝私人員登船檢查,凡有膽敢阻礙執法者,不論何人,格殺勿論!請大家認清形勢,不要作無謂的抵抗!”
賴奎龍手捧話筒,將老蔣電令的大致內容朝船上接連重複了幾遍。
淩晨的碼頭極靜,洋鐵皮話筒裏的聲音被放大了若幹,在濕漉漉的空氣裏嗡嗡直響。
此時,苟勝至懸著的心已然落下,換上一副笑臉,道:“賴處長,莫吼囉!你郎格大的聲音,就不怕驚耳朵嗦?既然是蔣委員長電令,那就恭請哥子你上船檢查吧!”
苟勝至話落音,朝身後弟兄一揮手:“弟兄們,放跳板!”
跳板放下,在賴奎龍的率領下,徐矮虎領著一大群緝私隊員立即擁上了甲板。
“苟營長,想不到你人大麵大,竟勞動蔣委員長親自下令呀!”賴奎龍衝上駁船,朝苟勝至一晃電報紙,嘲諷道,“看清了,這可是蔣委員長來電,要不要我原文再讀一遍?”
苟勝至一抱拳:“兄弟我多在山岡,少在書房,大字識不下一筐。念!”
“好!”賴奎龍手捧電報,道:“著令移防部隊接受緝毒檢查,對妨礙執法者,不論何人,均可格殺勿論。此令。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禁煙總監蔣中正。”
賴奎龍神情肅穆,讀得氣壯如牛,就如同禦前太監手捧著皇帝老兒的明黃聖旨一般,那模樣,似乎就單等著身麵前的一幹人等齊刷刷跪地聽宣。
然而,苟勝至卻沒跪,不但沒跪,反而揶揄一笑,朝賴奎龍一攤手,道:“既是蔣委員長電令,賴大專員,那就請吧?”苟勝至說罷,扭頭喊道:“弟兄們,閃一邊,給賴專員騰出地兒來,讓他們盡情地搜!”
賴奎龍朝身後一揮手,一聲大喝,道:“弟兄們,聽好啦,都給我仔細地搜!艙裏艙外,犄角旮旯都給我搜遍,就是船艙裏的臭蟲也得給我分出個公母!誰他媽敢搗鬼使壞,無須請示,就地正法!”
緝私隊員嘩地散開,奔向駁船的各個角落。
此時,駁船上的大多數士兵已放下了手中的槍械,但仍有少數士兵還不願放槍。苟勝至再次一聲大喝:“弟兄們,全都把槍放下,咱可別跟人找麻煩!”
駁船上的士兵終於放下了槍械。
賴奎龍冷冷一笑,道:“苟營長,你私藏嗎啡,妨礙公務,賄賂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話音剛落,幾個憲兵猛撲上前,幾支美式衝鋒槍頂住了他的後背。徐矮虎從賴奎龍身後一步躥出,掏出手銬,訕笑道:“苟營長,得罪囉!”
苟勝至乜一眼徐矮虎,緩緩伸出雙手,哢的一聲,一副鋥亮的手銬套在了他的腕上。
張三興與一群士兵挺身上前,齊聲大喊:“營長!”
苟勝至滿駁船一掃,拱手抱拳:“弟兄們,哥子我就此別過!”說罷,極有氣派地朝徐矮虎一扭頭,道:“前頭帶路!”
接下來的事情一目了然。
滿船翻了個底兒朝天,竟沒能搜出一兩嗎啡!賴奎龍沮喪至極,想痛了腦仁也不明白:這煮熟的鴨子咋還會飛?然而,比賴奎龍更為沮喪的則是康澤!在康澤看來,此次如能順藤摸瓜,查出密設在歌樂山的嗎啡廠,不唯可以給鄧國璋這幾個爛軍閥致命一擊,說不定正好讓校長以此為據,趁勢為中央在四川的整軍、裁軍鋪路,如此,必能為校長高看一眼,搶在賀國光前麵拔得頭籌。哪知竟空自歡喜,美夢轉瞬頓成泡影!然而,卻奇了怪了,岸上有人盯著,探照燈一直在晃,而駁船也並未移動,非但一塊嗎啡沒見,要命的是,徐矮虎原先見過的那兩箱嗎啡也竟然長翅膀飛了!嗎啡沒在船上,難道被苟勝至趁夜黑沉入了江底?康澤調來潛水員背著氧氣筒潛入水中,然而,搜了個遍,卻依舊了無痕跡!
康澤叫來賴奎龍,黑著臉子道:“聽好啦,嗎啡坯子就藏在苟勝至的肚子裏,你就是剖腹挖心,把他的腸子捋一遍,也得給我找出嗎啡!”
當天,苟勝至即被投進了重慶警察局石灰市看守所。
刑訊室裏,賴奎龍和顏悅色道:
“苟營長,我知道,你不過是代人受過,隻要招供,一切都好說。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自毀前程。說吧,那些嗎啡坯子弄到哪兒去啦,是哪些人在與你協同作案?隻要你說出來,將功折罪,我一定在上峰麵前替你說情。”
誰知苟勝至卻一口咬定,船上原本就沒嗎啡,甚至咬定先前那兩箱嗎啡,也是子虛烏有,是徐矮虎被太陽曬花了眼,打胡亂說。再問,還是這句話。
賴奎龍道:“姓苟的,你別以為你弄走了嗎啡就毀滅了罪證,沒那麼撇脫!子彈箱子裏的嗎啡,可是徐矮虎等人親見,加上你阻礙執法,賄賂國家工作人員,就已是死罪!兄弟,難道你真要背死人過河?”
“沒有就是沒有,你讓我朝誰要去?難道我會把那玩意吃了不成?”苟勝至說罷,拍了拍肚子,笑扯扯道,“賴大專員,你看,就我這肚皮,能裝得下這多嗎啡麼?”
“難道你真想死?”
“有啥法,這地遝由你說了算,想弄死我,還不容易?”
苟勝至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後來,索性半閉上眼睛,斜靠著椅背打盹兒。
其時,苟勝至沒真睡,一顆腦袋正飛速運轉。一進看守所,他就將當前的處境與利弊權衡了一遍:袍哥講的就一個“義”字!拉稀擺帶,賣兄求榮,縱能苟活百年,從此,他苟勝至在江湖上將再無立錐之地!人活就一張臉,沒了臉,還活啥勁?最要緊的是,作為大哥的鄧國璋不唯待他不薄,且於他有過救命之恩:十年前,鄧國璋尚在黑風埡拉棚子,那是一個緊臨年關的大雪天,鄧國璋準備打下張家坳的張大嘴巴的大宅院,捋一把過年,去時一切順利,撈了不少浮財,哪知撤退時卻突然“漲水”,遭遇官兵,因雪大分不清路徑,苟勝至一腳踏空,猛一頭跌進了獵人下套獵捕野豬的陷坑,被滿坑的竹簽子紮成了一隻帶血的刺蝟。官兵追得緊,棚子裏弟兄都說活不了,要扔下他,誰知鄧國璋卻一聲斷喝,道:“別他媽壞良心,這孩子還是童子雞,連女人的毛也沒碰過一根,得帶他走!”就這樣,鄧國璋一氣兒將他背出十餘裏地,送到人稱“賽華佗”的一個土郎中家中。土郎中見他渾身是血,氣若遊絲,搖頭不收,鄧國璋急了,將搶來的一小袋鋼洋連同他那把七子連發擼子往桌上“啪”地一拍,道:“老先生,你看著辦,活了,這些個銀洋歸你;死了,這把擼子取你的命!”說罷,一瞪眼,扭頭而去。單憑這,他也得死扛。如此,縱算下了地獄,冥王殿前他也說得硬話,算得一架好漢!故此,苟勝至進得看守所,就下定決心,縱是鋼牙咬碎,也死不吐口,決不能散了袍哥這身骨架!
“好吧,你哥子既然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那就對不住啦!”幾個回合,賴奎龍見問不出名堂,終於沒了耐心,一聲斷喝,“弟兄們,刑法侍候!”
不容分說,苟勝至被捆在了柱子上,幾個家夥立馬掄圓了皮鞭。皮鞭在冷水裏蘸過,一鞭一道血印,隻一會兒工夫,苟勝至通身上下竟沒了塊好肉,可他卻依舊緊咬牙關,不認這一壺酒錢!直至後來苟勝至大吼一聲“痛快”,一歪頭昏死過去!
賴奎龍氣急敗壞一聲大吼:“用冷水淋醒了再打,就算是鐵嘴鋼牙,我也要讓他開口說話!”
正這時,康澤幽靈般走了進來,冷冷道:“武功再高,也總會有一處死穴,得動腦子!”賴奎龍似懂非懂:“死穴?”
“對!”康澤道,“譬如:父母、妻小!”
賴奎龍頹然道:“這家夥打小討飯,無父無母,現而今還是光棍一根!”
旁邊,徐矮虎湊前一步:“處座,聽人說,這家夥在翠薇樓裏認了個叫玉兒的幹妹子,不知這能否算得‘死穴’?”
康澤眼露寒光:“幹妹子,相好吧?立馬去將這婊子給我請來!”
徐矮虎正拔腳走人,康澤叫住了他:“注意,客氣些,別他媽窮凶極惡給緝私處丟臉!”
翠薇樓在金沙崗,吉普車二十多分鍾就到。
此時正淩晨四點,天光尚未見亮,堂子門前,紅燈高挑。當徐矮虎領著一幫特務一腳踹開大門,直驚得一幫嫖客、妓女瞪大了眼睛,以為來了搶匪。翠薇樓老鴇李幺娘粉臉發青,雙腿簌簌抖個不停。還沒等她開口動問,徐矮虎猛衝上前,劈麵就是一耳光,凶巴巴大聲吼道:“快叫玉兒出來見我,老子是緝毒處的,找她有事!”
誰知老鴇一聽,立馬跌腳大嚎,道:“幾位爺,我家玉兒犯下啥事啦?二十餘分鍾前,也有幾個人闖進堂子裏點名要找她。我初時還以為半夜叫她出條子,哪知沒等我開口,他們衝進房間拖起玉兒就走。我攔在門口剛準備說價,誰知這幾個人一瞪眼就亮出了手槍,也說是緝毒處的,說她犯事了,一出院門,就將她扭上一輛吉普車,一溜響屁,就不見了蹤影。天殺的,莫不是被棒老二綁了票麼?幾位爺,你們都是公事人,可得給我做主啊!我翠薇樓堂子開的可是正經八百的生意,在市警察局是注了冊、納了稅的。爺幾位,我這玉兒姑娘可還是沒開苞的黃花女啊,光開苞花紅,早就有客人應下了一千光洋,嗚……嗚,這下可好,全泡湯啦!”老鴇說罷,突然往院壩裏一倒,滿地打滾,號啕大哭,一時間弄得樓上樓下的嫖客、妓女全都一齊跑出來瞧上了熱鬧。徐矮虎覺出了事情的嚴重,顧不上與躺在院壩裏滿地打滾的老鴇治氣,掏出手槍一聲大吼:“弟兄們,把門看緊了,給我搜!”
天色放亮,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苟勝至被架回了牢房。
苟勝至半躺在發黴的稻草上,此時,全身發痛,如同針紮,隻要稍微一動,就絲絲倒吸涼氣。然而,此刻的他卻毫無睡意,他知道,這次嗎啡大案,犯下的是如同瓦崗寨裏程咬金劫皇綱般的重罪,如今落在康澤的手裏,斷無生還可能。眼下可做的就是堅不吐口,縱是“三刀六洞”也得接著,決不能弄髒身上袍哥這張皮,在江湖上落下個千古罵名!然而,此時他心中唯一的心病就是玉兒,不知玉兒是否已被況爺從翠薇樓順利接走?玉兒,一個翠薇樓的妓女,咋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說來話長。
一年前的一天,鄧國璋帶著幾個副官、馬弁往翠薇樓吃花酒,翠薇樓的老鴇叫出一班姑娘讓鄧挑選。鬼使神差,當身背匣槍站在鄧國璋身背後的苟勝至一眼見了低眉順眼瑟縮在邊上的玉兒時,雙眼突然放出了亮光。如果說:天底下真有一見鍾情的事情,那麼,今天的苟勝至就正巧掉進了這情感的深坑!鄧國璋一扭頭,猛見苟勝至那傻乎乎的模樣不由哈哈大笑,道:“狗剩子,咋啦,你小子看上這小丫頭片子了吧?”說罷,對老鴇道:“聽好,我這小兄弟可是個沒開叫的小公雞,這小丫頭片子今夜就歸他啦!”老鴇聽了,賠笑道:“軍爺,真好眼力,不瞞你說,別看我這小蹄子土裏吧嘰,可還是個沒開苞的黃花閨女呢,照規矩,這可得點‘大蠟燭’喲!”
“點大蠟燭”,是妓女初夜的專用名詞,自古以來,“洞房花燭夜”中那對大花燭對女人的意義非同尋常。坊間百姓女子婚嫁之日,大花轎、吹嗩呐,喝喜酒,往往熱鬧非凡,而妓女的“婚禮”就缺失了所有的禮儀,唯有房中的一對大紅蠟燭可以為她們的初夜見證,於是“點大蠟燭”便成了妓女開苞的代名詞。這一夜,妓女還會披上大紅蓋頭,讓花了大把銀子的嫖客如同新郎官般進入“洞房”。
因是妓女初夜,自然價碼不低。
鄧國璋“啪”地將一小袋鋼洋摜在桌上,一瞪眼:“媽的,怕老子沒錢?”
老鴇一張老臉立馬笑成了菊花,這才喜滋滋回頭一聲尖叫:“點大蠟燭,迎接新姑爺囉!”
“點大蠟燭”,在妓院算一樁喜事。老鴇話音落地,一大群妓女立馬上前,扭住苟勝至,拖他“圓房”。苟勝至哪見過如此陣仗,臉紅筋脹,嘴裏慌得一勁兒直叫:“大哥,大哥!”鄧國璋哈哈大笑,雙眉一橫道:“狗剩子,你娃也是跟我鄧某人蹚過血水、滾過刀尖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一個小丫頭片子不成?”說罷,朝身後的副官、馬弁一揮手,道:“弟兄們,愣著幹啥,還不去熱鬧熱鬧,給狗剩子兄弟捧個人場?”
在眾人的調笑聲中,苟勝至就這樣半推半就被塞進了“洞房”。
說來也奇,苟勝至二十大幾,竟沒碰過女人!猛一與女人獨處一室,竟一時間手腳無措。半晌,才想起去揭蓋頭。然而,當他一撩開紅蓋頭,誰曾想一把短刀竟直奔他心窩紮來。苟勝至眼快,閃身讓過,一把奪過匕首,“當”地擲在桌上,怒喝道:“你這丫頭咋如此蠻橫,你不願意就給個痛快話,幹嗎要我性命?”玉兒聽罷,突然緩緩解開衣扣,一瞪杏眼,恨聲道:“臭男人,你莫非就是想我這身子麼?好,你不怕本姑娘一口咬掉你耳朵,你就來吧!”玉兒一臉決絕,一雙好看的杏眼冷冽如冰。猛然間,苟勝至覺著眼前這位姑娘像極了他那死去的妹子小菜花:美麗而倔強!心裏突地生出一股愛憐與敬畏的情愫。此刻,他突然認定,眼前這個眼露寒光的漂亮姑娘正是他今生一直在苦苦尋覓的女人,難怪一進翠薇樓,他的一雙眼睛就陷在了她的身上!苟勝至一輩子沒怕過,此刻在玉兒的麵前他卻突然間感到了一陣心顫與膽怯,愣怔了好半天,竟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玉兒姑娘,我是真喜歡你呀!”哪知玉兒一聽,卻毫不領情,杏眼一瞪:“男人都說喜歡,兵爺,你若果真個喜歡,就為我贖身呀,一萬光洋,肯嗎?”一萬光洋,不是個小數,裝一包,足可砸死一頭牛!顯然,苟勝至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惶被玉兒敏感地捕捉到了,嘴角浮出一個冷笑:“兵爺,沒嚇癱吧?”苟勝至一昂頭,道:“姑娘,這話當真?”“自然!”玉兒應道。“我一個大頭兵,眼跟前拿不出這多,請姑娘給我一年期限!”“真想為我贖身?別是拿病人衝喜吧!”玉兒一臉狐疑。苟勝至像是受了侮辱般,抓起剛才擲在桌上的短刀,呼地割破手指,硬生生拋出一句話來:“一口唾沫一顆釘,袍哥人家說話算話!玉兒姑娘,聽好啦,明年今天小哥用八抬大花轎迎你!”說罷,轉身就走。玉兒叫住了他,道:“小哥,你這樣走人,老鴇定會認為我開罪了兵爺,非把我打個半死不可,你得坐到天亮!”苟勝至也不含糊,立馬說道:“放心,我馬上去找老鴇,從今兒開始,她若敢再動你半指頭,我就要她的老命!”玉兒聽了,雙眼一紅,淚如雨下,衝著苟勝至大叫道:“小哥,傻妹子信你一回。聽好啦,今日起,妹子為你守身如玉,放著這幹淨身子等你,可別負了妹子!”
自這夜裏離開玉兒,轉眼一年快到,苟勝至由弁兵升至營長。這次出事前,他專程去了翠薇樓,告訴玉兒一個喜訊:錢已湊夠,這趟活一完,就用花轎迎她!玉兒眼見著要當新娘,一高興,竟猛地一把摟住苟勝至的頸項,在苟勝至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這一口親得極狠,竟生生在苟勝至腮幫上咬出一溜血紅的牙印!
然而,這當口卻出事了!
“媽的,真他媽冬瓜皮做帽子,黴登頂了!”苟勝至輕撫著腮幫上尚未完全消散的牙印,不由憤憤地瞪圓了眼睛。
就在這時,隨著一陣腳步輕響,牢頭走過,輕咳一聲,彈進一個紙團,迅速轉身離開。苟勝至艱難地移動雙腿,撿起紙團,幾個字跳進眼簾:“人已安全轉移。”苟勝至盯著紙條呆呆地看了一晌,塞進口中,如同品嚐一枚硬糖,輕輕咀嚼了一陣,然後咽下肚皮。直到這時,他那微微浮腫的眼裏才終於露出了陽光般燦爛的笑意。
三 較場壩上的槍聲
苟勝至的骨頭確乎硬得出奇,酷刑用盡,抵死牙關,一字不吐。
特務頭子康澤終至黔驢技窮。
然而,這段時間,重慶各階層人士送包袱,托人情,為苟說項者卻如過江之鯽,袍哥舵把子、大小軍閥、社會名流,甚至還有流寓重慶開餐館的黃埔一期老大哥李嶽剛!重慶“仁義禮智信”五堂袍哥更是不遺餘力,以社團名義出具全堂響片力保,向中央參謀團施加壓力。康澤原本是想“挖出蘿卜帶出泥”,通過“嗎啡事件”,抓住劉湘的“痛腳”,趁勢給地方實力派沉重一擊,然而,由於苟勝至死不吐口,竟使他如意算盤頓成泡影!康澤於沮喪之餘,大為憤怒,為維護中央權威,決意以硬碰硬,以苟勝至項上人頭祭刀,借此宣示中央參謀團在四川的絕對權威!
苟勝至的案子辦得極幹脆,看守所關押七晝夜,過堂五次,卷宗即呈報武漢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行營,行營軍法處當即裁定死刑並立即執行。
行刑日期定在8月27日上午,行刑地點:較場口。
古時處決犯人,砍頭見血,俗稱出紅差。
苟勝至的紅差是在這天淩晨。
七時許,三輛美式十輪大卡、一輛吉普車即從石灰市監獄魚貫而出。
第一輛大卡車上,苟勝至五花大綁,頭發蓬亂,迎風而立,由於沒能從他口中挖出背後黑手,隻好在他背脊上插了個“煙毒犯苟某”的斬標。連日的折磨,早已使苟勝至疲憊不堪,遠遠望去,黑洞洞的雙眼猶如空蒙蒙的兩眼枯井。在他周遭則是二十餘名清一色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憲兵。而緊跟卡車的美式吉普上,則是特務頭子康澤和此次行刑的監斬官賴奎龍。康澤今天特意戴了一副墨晶眼鏡,上車後一言不發,隻間或動一動腦袋,打量一眼車窗外滿街的人群。
車隊浩浩蕩蕩,所經之處,莫不擠滿了圍觀的看客。苟勝至細眯眼睛,望著滿街的人群,臨死之際,他真想吼上一嗓子,然而想疼了腦仁,他唯一記得的隻有那首“紅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娃要吃肉,爸爸沒得錢。”這算啥歌,上不得台麵,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憨憨地笑了。顯然,這憨憨的笑被街邊的看客看到了,於是立馬有人大喊:“虎死不倒威,好,好啊!”“兄弟,不愧是架袍哥!”苟勝至抬眼四顧,他發現,街邊人群中竟有人不顧軍警阻攔,突然擺出香案,設置“路祭”,並點燃了一掛鞭炮,隻聽“劈裏啪啦”一陣猛響,一時間弄得滿街煙塵四起,紙屑亂飛,人群你擠我撞,場麵頓顯混亂。
麵對如此場麵,刑車上的苟勝至精神大振,腰板猛可挺直。有這麼多兄弟夥為他送行,這一趟紅差也算值啦!此刻,袍哥人家斷不可拉稀擺帶!想到這裏,苟勝至昂起頭,直挺著頸項猛可吼了一嗓:“弟兄們,兄弟就此別過,十八年後又是一架好漢,來生相會啦!”要不是五花大綁,反剪雙手,說不定此時的苟勝至定會按袍哥禮數,一抱拳,朝滿街丟個拐子禮!
就在這時,苟勝至一扭頭,心中突地一抖,街邊一角,他發現了玉兒姑娘!
玉兒白巾素服,一雙淒迷而美麗的杏眼正朝他盯視。在這個女人的身後,他看見了況爺,況爺頭頂破氈帽,帽簷壓得極低,在況爺的周圍,緊圍著七八個往日裏相熟的弟兄,就連鐵山坪的杆子頭兒雲中飄也混跡其中。這群兄弟腰杆上全都隆起一砣,一乜眼就知道,褲腰上定是那吃飯的家夥!顯然,今天玉兒是在眾弟兄的保護下前來為他送行!遺憾的是,人叢中玉兒那秀美的身影隻一閃,就立馬被洶湧的人流遮斷了!
然而,這不期而至的驚鴻一瞥,卻於一瞬之間給苟勝至心中注入了一股豪情:就算是為了這個女人,他也得英雄一回,挺直了這架脊梁!
苟勝至入獄,鄧國璋因在峨眉山受訓,隻好讓一位副官趕回重慶轉告況爺,說:不管花多少銀子,隻要能救得苟勝至,在所不惜。況爺不負所托,找到警察局長範崇實和警備司令李根固,但終因苟為中央參謀團欽定要犯,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均無力回天。況爺無奈,先是托人買通石灰市監獄牢頭何三,要他趁夜黑頭打開牢房放人,然後與苟一同逃跑,並許諾:隻要跑到西康、峨邊一帶,自會有幫會中人招呼,所需用度均由鄧國璋負責。牢頭何三收下銀子,一口應承,然而一切就緒,賴奎龍卻突然間將石灰市監獄的原有衛兵一律撤換,代之以別動隊和憲兵,於是計劃落空。況爺無計可施,召集堂口弟兄想法:鄧部炮團團長周占彪對賴奎龍端了他的鴉片煙盤子一直耿耿於懷,言辭異常激烈,提出,幹脆效法“水滸”,來個大劫法場。話出口,卻被鄧部參謀長廖歪嘴一口否決,說:如今老蔣正愁找不到癩子擦癢,如此硬來,恰好給老蔣製造口實,正好以此為借口,向甫公和袍界下刀,千萬不可拌蠻!鐵山坪的渾水袍哥雲中飄說得更簡單,他說康澤抓咱們的人,分明是跟袍哥過不去,幹脆由他帶上一幫弟兄找機會綁了康澤和賴奎龍的肉票,拿他與苟勝至交換,不答應,立馬撕票,一報還一報!自然,抱童子、拉肥豬一類勾當雲中飄駕輕就熟,然而,此事太過魯莽,弄不好,羊肉沒吃成,反惹一身騷!然而,大家議來議去,卻依舊沒能想出個萬全之策。直到行刑時間將到,這才決定:行刑那天,沿途派出可靠弟兄,身懷利器,相機行事。在況爺看來,那天,看熱鬧的民眾定多,如能挑起事端,引發混亂,隻要康澤的別動隊和憲兵開槍,致使場麵失控,袍哥弟兄就可渾水摸魚,趁亂劫走人犯,縱算老蔣事後追究,隻要沒落下把柄,就算是老虎吃天,也讓他無處下口!
刑車轉過羊角巷,路窄人擠,車輛行進緩慢。路旁不斷有人不顧憲兵攔阻擁向刑車,舉酒為苟餞行,甚至還有人當街大呼“冤枉”,大罵中央政府是“草菅人命”。此時,混跡於人群中的一幫袍哥弟兄夥全都瞪大了眼睛,心吊到了嗓子眼上了。按況爺的設想,別動隊和憲兵屬螃蟹,全是些橫貫了家夥,麵對擋路的人群定會掄起槍托狂砸,說不定還會當街鳴槍,隻要槍聲一起,混跡在人群中的袍哥弟兄們就正好相機行事,火中取栗!此時,雲中飄的弟兄們在褲兜裏早已攥緊了槍把,單等況爺丟一個眼色就立馬行動。然而,今日裏這些別動隊員和憲兵竟一個個猶如病貓,雙手握槍卻挺立不動!咦,怪哉,難道老虎也改吃素啦?一時間,竟把況爺和雲中飄等人弄得莫名其妙!
此時,誰也沒注意,坐在行刑車隊最後那輛吉普車上的康澤正透過茶色車窗注視著車外的情形,墨鏡後的雙眼冷若寒霜。今天的一切,均在康澤的意料之中。作為職業特務、別動隊頭子,其靈敏的嗅覺如同獵犬。他知道:槍斃苟勝至,重慶的這夥袍哥、爛軍閥決不會甘心!近段時間,社會上不斷有人散布不滿言論,說參謀團是“草菅人命,拿袍哥開刀”。康澤早就想好,此事當以柔克剛,決不能激出民變,授人以柄。故此,康澤除增調大批軍警憲特“維護治安交通”加強警戒外,並向所有押解人員特意叮嚀:沿途所設“路祭”、謾罵,一概置之不理,隻要將罪犯押至刑場,執行槍決,就算完成任務。
刑車一路走來,況爺等人盼望由槍聲引發的混亂始終沒能發生。
人叢中,況爺眼望卡車,不由扼腕一歎:“狗剩子性命休矣!”車過通遠門,街道突顯開闊,一眨眼,較場壩到了。
較場壩極為空闊,東起米亭子,南連凱旋路,關廟街、木貨街、十八梯、百子巷於此交彙。據傳,較場壩原是明、清兩朝“武舉”考場及閱兵場。也許正因為此地空闊,不知起於何年,竟成斬決人犯的行刑之地。
此時,較場壩上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舉頭一望,盡是人腦殼,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膽大的娃娃竟在人堆裏滿世界亂竄。刑車一攏,潛藏在人群中的別動隊員和便衣警察立馬擠到前麵維持秩序,從卡車上跳下來的憲兵大聲吆喝著驅逐人群,用粗繩圍出一個偌大的人圈,擋住看客不得靠近。
苟勝至被幾個手腳麻利的憲兵從車上提溜下來,按倒在壩子正中那塊圓形石台上。
大限將至,苟勝至倔強地昂起頭來,怒目圓瞪。昨夜他已想定,今兒引頸就戮,決不能跪,然而,他此時卻感到身子發飄,而身背後那按住他肩膀的雙手卻形同鷹爪,要想挺身不跪,卻是難哉!作為監斬官,賴奎龍開始宣讀判決書。死於何種罪名,對一個將死之人可謂毫無意義,在苟勝至聽來,那聲音竟細若遊絲,就像是來自縹緲的天際。
蒙朧間,劊子手走了過來。這家夥滿臉橫肉,手中拎著支美式柯爾特M1903型手槍。苟勝至乜一眼,不由沉雷似的低吼了一嗓:“好一支快槍!”
行刑時刻將到,較場壩倏地寧靜,有如墳場。
宇宙無聲,隻等驚天動地那一聲槍響!
就在這時,場外一陣騷動。一個男子突然越過警戒線,昂頭就往裏闖。這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白西裝,白皮鞋,風流倜儻,氣度不凡。
“想幹啥?!”七八個憲兵一橫卡賓槍,擋在了前麵。
男子凝然不動,略一抬手,將一支幾乎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槍管撥開,不屑道:“請康澤說話!”
直呼“康澤”其名,憲兵摸不清此人來頭,一時有些發愣。
康澤大步迎上前來,他倒要看看,誰他媽吃了豹子膽,竟敢擅闖刑場,在這當口鬧事!
然而,他一抬頭與來人四目相對,竟不由一聲驚呼:“石三哥,咋是你?”
“袍哥人家站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你來幹啥?”
男子衝康澤一抱拳,道:“康兄,實不相瞞,今天我石三是專門趕來與我這位袍哥兄弟苟勝至餞行!你若認我這個兄弟,就讓你的兵們閃開一道!”
“這不是讓小弟為難麼?”
“咋啦?就連蔣委員長也提倡‘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幫中兄弟上路,作為哥子,我送上一碗餞行酒,不過一個‘義’字,有何不妥?”
“這……”康澤一時無言可對。
顯然,看客中也有人認出了這位男人,場外人群裏立馬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這不是大石壩石公館的三公子石孝先麼?”
“聽說他去了意大利讀書,咋個回來啦?”
“這石三少可是個不睬事的狠角色,今天有好戲看啦!”
石孝先何許人,竟讓全國別動隊頭子、大特務康澤也得叫他一聲“石三哥”?
提起石孝先其人,在重慶城這塊地麵上那可是個叫得響的名字!
重慶南岸彈子石有片偌大的田園,叫大石壩,大石壩上有一個偌大的莊園,人稱石公館。石孝先就出生在這裏。石孝先的父親石青陽,更是個了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