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袍哥

往事回眸

作者:黃嘉德

一 都是“斯賓”惹的禍

1935年,重慶朝天門碼頭。

好一河大水!每臨盛夏,兩江交彙的朝天門碼頭總是汪洋恣肆,格外空闊。

由於天氣炎熱,碼頭每到黃昏,太陽打斜,總會格外繁忙。泊在碼頭上的洋鐵船,大木船和小舢板總會趁晚涼風起之時上貨下貨,碼頭沙灘上、囤船邊,賣瓜子、炒米糖開水,賣香煙的小販們開始朝上船下船的客人推銷貨物,叫賣聲此起彼伏。光著脊梁的挑夫則踩著跳板,一路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將一挑挑的貨物擔下擔上,隆起的背脊上,豆大的汗珠在夕陽的輝映下閃閃發亮。五彩斑斕的落霞映紅了大江,風動船檣,波光閃爍,一派旖旎風光。

時近晚七時,一艘機駁船駛抵碼頭。船上幾個士兵剛放下跳板,早有候在碼頭上的一大幫士兵在二十一軍鄧國璋師手槍營營長苟勝至的帶領下跑步迎來,然後在碼頭上“呼”地散開,圍定機駁船。緊接著,一長溜挑著子彈箱的力夫在兩排兵士的看押下,踩著晃悠悠的跳板上了機駁船。子彈箱一挑接一挑,駁船上,排長張順子指揮著士兵堆碼上船的貨物,並不斷嘶聲吆喝:“弟兄們,麻利些,這可是咱吃飯的家夥,別他媽弄混啦!”

碼頭上,營長苟勝至瞪圓了雙眼,正扯開喉嚨催促著挑夫,要大家加快上船的速度。單瞧那火燒眉毛的樣,就仿佛前方已經打響,正等著子彈急用。而他身後呈扇形散開的兩隊士兵也全都荷槍實彈,劍拔弩張,驚得旁邊剛拋錨的一艘小客輪上的客人忙繞道而走,生怕惹上麻煩。

原來,今天是川軍鄧國璋師一個團奉命移防萬縣,槍支彈藥及軍需在碼頭裝船。

軍隊移防,原本犯不著如此虛張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鄧國璋在這批彈藥中藏有近三千公斤嗎啡坯子,走私毒品,且屬天量,露餡就是殺頭死罪,誰個擔待得起?!

利用長江水道走私毒品,原本司空見慣,部隊利用移防之機夾帶毒品,更是稀鬆平常,就算查獲,也可罰款走人。之前,上至宜賓,下至宜昌一段江防,完全由四川王劉湘的二十一軍川江航務管理處負責,劉湘曾明令:“航務處是川江唯一航政機關,並代行江防司令部、水上警察所有職權。”然而,自從蔣介石的中央參謀團入駐重慶,情形就完全變了。中央參謀團別動隊總隊長康澤,係全國禁煙委員會緝私室主任。這家夥一進川,奉蔣之令立馬成立重慶禁煙督察局,並委派其手下第一金剛賴奎龍為重慶緝私專員。其時,川江煙毒走私極為猖獗。所謂走私,有兩個含義:一是偷漏稅款,一是秘密販運毒品。前者是指販運鴉片煙土,後者是指高根、海洛因、嗎啡,亦即一般人所稱的白麵、紅丸、曹達、梭梭。賴奎龍,四川安嶽人,黃埔六期生,自坐鎮川江,確也有些手段,上任伊始,就接連露了兩手:一是一次接法國“都大”兵艦上一個叫李阿根的兩份密報,稱由重慶開宜昌的“都大”兵艦藏運私土、嗎啡,特來告密,希望得筆賞金,並稱:“如果不實,甘具死結。”賴奎龍得報,立馬親自帶上兩個有經驗的釺子手上艦,直奔李阿根所揭發的設有秘密機關的水手艙查看,緝私人員把艙中床鋪箱櫃詳細翻檢,又細敲牆壁,均無異狀,偽裝成馬弁的釺子手亦看不出破綻。洋艦長一看沒查出毒品,立馬氣壯如牛,聲稱要通過領事館向中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哪知賴奎龍一聲冷笑,命人將李阿根帶到水手艙。李阿根指著木望板上的電燈,叫把電燈玻蓋卸下。玻蓋一落,即出現一個人頭大的圓洞,伸手入洞,即拉出一個串袋,裏麵盡是煙土,又接連拉出若幹串袋,均是煙土和嗎啡坯子。洋艦長見事情敗露,隻好將兩個中國小工和一個法國水兵拘押,以為搪塞。此次共繳獲鴉片煙土二千九百餘兩,嗎啡坯子百餘兩。如果說賴奎龍這次是撿了個落地桃子,那接下來的這一樁,就並非運氣了:一天,一條由宜賓走漢口的客輪在嘉陵江碼頭停靠,賴奎龍閑來無事,帶著幾個跟班上船檢查,一個多鍾頭下來,滿船用篦子篦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正準備下船,一扭頭見艙壁上掛著兩條四五尺長的大魚,賴奎龍脫口讚道:“咦,好大,這魚腦殼做砂鍋魚頭怕硬是安逸喃!哪位的,分一條喃?”船舷邊,一位四十來歲的壯漢子立起身,慌忙賠笑說:“長官,這魚是帶到漢口送人的,分不得。”賴奎龍原本是開個玩笑,並沒想分他的魚,可聽了這話,卻感到幾分蹊蹺,心想:漢口多的是魚,這客人何必從宜賓大老遠帶兩條死魚去送人呢?於是叫來一位弟兄,說:“這魚怕有點名堂,先從魚嘴巴裏插一釺子再說。”客人聞言,陡然間變了臉色,一揚手,袖筒裏飛出一把匕首,直端端朝賴奎龍紮來,這賴奎龍雖是財主羔子,小時其父卻曾延請武師在家中設棚授藝,身上有些功夫,見匕首紮來,一偏腦袋,讓過匕首,隻聽一股勁風,匕首竟“當”地一聲,紮在艙壁上。那漢子一驚,猛地魚躍而起,一個猛子紮進了江中。顯然,這漢子水上功夫極好,隻見水花一閃,竟沒了蹤影。手下幾個緝私隊員忙抽手槍,卻被止住了,賴奎龍從艙壁上拔下匕首,眼望江邊,隻冷冷說了句:“老子肯信,他是水貓子變的,氣都不換一口?”話音剛落,離船四五十公尺的波浪間,倏地露出了半邊腦袋,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賴奎龍細眯眼睛,一甩手,匕首脫手飛出,呼的一聲,竟穩穩地紮在了那顆剛露頭的半邊腦殼上。江麵立馬一抹血紅,那半邊腦袋倏然間再次沉了!自此,賴奎龍和他的水上緝私隊名聲大振,令人不敢小覷。從此川江道上,黑道中人但凡走私鴉片、毒品,莫不加倍小心。

難道老蔣真個對煙毒深惡痛絕,想戒絕鴉片麼?非也!

自第一次國內大革命以後,除紅色政權區域不準販賣煙毒外,其餘區域均是煙館林立。四川劉湘、楊森,貴州猶國材、王家烈,湖南魯滌平、何健等軍閥莫不大批販毒,一船煙土下長江,一船槍械帶回去。甘肅、寧夏的馬福祥、馬鴻逵,新疆的盛世才等,也經常有大批煙土東運;安徽、河南等地軍閥看得眼紅,也強迫百姓栽種罌粟,勒收畝捐。當時國內走私途徑,大抵可分三線:一,由長城以北領域,經北京、天津而散布於華北;二,由上海口岸,散布於蘇、浙及內地各省;三是由四川順流而下,散布於華中各城市。凡市屬某某洋行、某某藥房幾乎都是販毒機關。鴉片之所以屢禁不絕,其因就在暴利。據考,民國時期四川各縣普遍種煙,年征煙稅一項即達四千餘萬銀元。其時,煙稅稱“特稅”,蔣介石雖在漢口沒有“特稅局”,但四川“特稅”卻為劉湘禁臠。1935年蔣介石的中央參謀團入駐重慶,為爭得這塊肥肉,陳布雷、楊永泰為蔣策劃,取消特稅局,另設督察處,對鴉片實行統收統運,不受各省市、各部院管轄,直接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命令行事,把特稅劃歸行營直接管轄,並特設一個“農民銀行”,其收支財政部亦無權過問,為蔣個人金庫。這筆“特稅”的支出,一是用於“剿共”;二是用於擴充他的私家軍隊——憲兵、特務組織;三是用於收買賄賂雜牌軍將領。為嚴控各地軍閥私運鴉片,壟斷鴉片黑金,麻痹民眾,1935年4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公布《禁毒實施辦法》,同時裁撤禁煙委員會,設禁煙總監,禁煙總監一職由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親自兼任,宣稱“兩年禁毒,六年禁煙”計劃,並在《禁煙治罪暫行條例》中規定:凡製造、運輸、販賣毒品者,意圖營利為人施打嗎啡、或以館舍供人吸用毒品者均處死刑。老蔣這一招,可謂一石二鳥,不但搶走了原本屬於劉湘的錢袋子,讓劉湘打不出噴嚏;而更為重要的是,短了劉湘財路的同時,也就極大地抑製了四川實力派的發展。

然而,老蔣撥發的軍費隻夠吃飯,部隊要擴軍,要買槍械、子彈,走私販毒立成最大弊病,於是千裏川江之上,緝毒與反緝毒的貓鼠遊戲竟愈演愈烈。年前,劉湘的幾個袍哥師長劉樹成、陳蘭亭鄧國璋通過青幫大佬顧阿毛從上海弄來幾台製毒機器,在歌樂山一個山洞裏秘密設下一處嗎啡廠,生產出嗎啡三千餘公斤,卻苦於無法變現。鄧國璋去峨眉山軍訓前交代,一定要想法盡快運出夔門。而此次鄧師一個團移防萬縣,正是機會,因此負責這次毒品押運的任務就落在了眼下這位手槍營營長苟勝至的肩膀上。之所以這次毒品押運由苟擔當,一者,苟是袍哥中人,而最為要緊的是,苟雖為營長,官不大,卻是鄧國璋當年拉棚起事時的老弟兄,不但有膽量,敢擔當,且與鄧有八拜之交,是鄧的過命弟兄!說起苟勝至,頗有些傳奇:苟勝至爹媽死得早,十二三歲時就獨自帶著妹妹小菜花流浪,吃百家飯,穿百家衣,認得的人都叫他狗剩子,姓啥名誰,他自己也弄不清。十三四歲上,兄妹討口到大竹苟家山,當地人見他可憐,讓他在山腰搭了個茅屋,劈出一塊生荒種包穀,這才定居下來。誰知,他妹子小菜花十五歲那年,因出落得水靈,被當地財主胡黑皮看中,騙至家中,意欲強奸,小菜花不從,一頭碰死在了胡宅後院的井台邊。胡黑皮原以為狗剩子兄妹無依無靠,可隨意欺侮,哪知這狗剩子長年風裏雨裏討口要飯,卻脾氣剛烈。這天夜裏,狗剩子將一海碗包穀燒倒下喉頭,抄起一把磨得雪亮的劈柴彎刀,摸黑潛進了胡家老宅,竟人不知鬼不覺,一氣兒砍下胡黑皮一家五口的腦袋,然後裝進一隻竹篾背篼,投奔了六十裏外黑風埡上嘯聚山林的鄧國璋。那時的狗剩子,三根筋挑著一個頭,瘦得四眼落凹。鄧國璋坐在墊著野貓皮的椅子上一瞪眼:“投奔我,總得遞個投名狀,你憑啥?”狗剩子乜了眼鄧國璋和他身後那一班惡眉凶眼、胡子拉碴的弟兄,緩緩放下那隻竹篾背篼,“呼”地將五顆血淋淋的人腦殼傾倒在腳前,道:“憑這!”自此,狗剩子留在了鄧國璋身邊。不久,鄧國璋招安成軍,自營長、團長而旅長,而狗剩子卻始終留在鄧國璋身邊,成了鄧國璋的貼身馬弁。二劉戰起,重慶仁字堂口袍哥大爺況紹武受劉湘之托往永川策反鄧國璋,被軍前執法隊彭誠凡拿獲,與鄧國璋一同單刀赴會前往救駕的那個馬弁,就是這位狗剩子兄弟。二劉戰後,劉湘人馬大增,鄧國璋擢升師長,鄧國璋將狗剩子提拔為手槍營營長,依舊留在身邊。然而,當師參謀長廖歪嘴向狗剩子頒發委任狀時,卻出了麻煩,“狗剩子”這三字實在礙眼,上不得軍官花名冊,於是要狗剩子改名。誰知狗剩子卻一瞪眼道:“袍哥人家,坐不更名,站不改姓,要球不得!”參謀長廖歪嘴哭笑不得,隻好變通,良久才一拍腦殼,取了個諧音:“苟勝至”。勝至,名兒大吉大利。狗剩子一聽,這才笑著認了。自此,才有了眼下這“官名”!

在手槍營營長苟勝至不斷的催促中,挑著子彈箱的挑夫有條不紊地沿跳板將一箱箱彈藥擔到船上,一切順利,毫無懸念,隻要彈藥上完,機駁船即可升錨起航。苟勝至望一眼對岸山上那輪行將西沉的太陽,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退到一邊,從褲兜裏摸出一支哈德門香煙,掏出打火機“啪”地點燃。哪知剛吸了一口,連長張三興跑了過來,朝身後一指,道:“苟營長,你看那邊,好像是水上緝私隊的人來了。”

苟營長一扭頭,果然,三個腰掛德國二十響駁殼槍的家夥晃悠悠沿著江灘走了過來。走在頭前的那位他認得,正是人稱徐矮虎的千廝門水上緝私派出所所長徐慶東。這三個家夥今天全一身便服,腦殼上全都扣了一頂巴拿馬草帽。今天的徐矮虎特別,左手裏竟牽了一條身量高大的洋狗。也許是天太熱,這洋狗大伸著一條血紅的舌頭,呼呼喘氣。苟勝至一驚,立馬平靜下來,朝這位連長命令道:“張三興,你馬上通知所有弟兄,給我把駁船看緊了,這船可裝著咱弟兄們的命,任誰也不得靠近!”

苟勝至說罷,將香煙狠吸一口,把還剩一大半的煙蒂丟在地上,狠勁踩滅,一扭頭,迎了上去。人未到,就先自打起了招呼:“喲,哥幾個,好興致,到江邊尋涼?”

徐矮虎手牽洋狗,咧嘴一笑,道:“聽說是移防萬縣?”

苟營長遞上哈德門香煙,道:“嗨,大熱天移防,真他媽夠受,你看我這一腦殼的汗!”

“裝船的是啥子喃?”徐矮虎邊說邊手牽洋狗就想往機駁船邊靠。

然而,卻被碼頭邊的士兵一橫槍擋住了去路。連長張三興跑過來,朝幾個正上船的挑夫一指,賠笑道:“全都是些子彈、炸藥,弄不好會爆炸,天太熱,那邊囤船上有涼茶,哥幾位,請!”

苟勝至也不失時機地向徐矮虎幾位一攤手:“徐所長,請,聽說你哥子有些酒量,碼頭上的李老幺燒臘攤不錯,我賠哥幾位喝幾盅!”

徐矮虎好酒,見酒必醉,聽說有酒,一咧嘴角道:“好,弟兄們,既然苟營長給臉,咱得接著,走,喝酒!”

然而,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隻見那隻洋狗突然一陣狂吠,將徐矮虎手中的繩子繃得筆直,要往外撲。

徐矮虎一驚,道:“吔,怪啦,莫非這駁船上有毒品?”

原來,徐矮虎牽的這條洋狗是重慶水上緝私局花重金剛從國外引進的一條緝毒犬,是一條名叫“斯賓”的德國牧羊犬。據說,訓練犬隻緝毒,始於1925年《日內瓦禁煙會議公約》之後。不過,以狗緝毒,中國還是新鮮事。在徐矮虎看來,這純屬是拿錢操洋派。今天,於徐矮虎而言,牽狗溜達,不過抖抖威風。

徐矮虎正驚疑間,手一滑,洋狗“斯賓”竟一擺頭猛地掙脫了繩子,呼地躥出,越過持槍守衛的士兵猛地撲向一個正踩著跳板上船的挑夫。洋狗高大而威猛,昂起頭,就像一隻小牛犢。挑夫猛一扭頭,見洋狗撲來,心裏一慌,子彈箱滑落,“砰”地砸在了地上,木箱散架,嗎啡坯子滾了一地。

洋狗扭頭朝向主人,一陣狂吠,像是邀功請賞。

“徐所長,嗎啡!”徐矮虎身旁一個家夥眼尖,一聲驚叫。

就像豺狗嗅見了血腥,徐矮虎雙眼一亮,一揮手就領著兩個緝私隊員撲了過去。

這一切都太過突然,手槍營營長苟勝至的心髒猛地一沉!

緝私隊員一步上前,抽出短刀,立即撬開另一隻木箱:也全是碼放得齊齊整整的嗎啡坯子!此時,徐矮虎難抑心頭的狂跳,按水上緝私局規定:凡查獲毒品,可按毒品價格百分之十五提為獎金!這可是真金白銀啊,在心髒的狂跳聲中,他已分明聽見了鋼洋的叮當聲。

薑子牙賣灰麵,偏遇旋頭風!

連長張三興一臉刷白:“營長,咋辦!”

苟勝至一硬腦殼,大步上前,道:“徐所長,小弟我不過順道搞幾個酒錢,還望哥子你法外施恩!”

“上命難違,對不住,這兩箱嗎啡我得抬回水上緝私所!”徐矮虎一張臉似笑非笑,道:“苟營長,請讓你手下的弟兄立即停止裝船,準備接受檢查,沒我的命令,機駁船不得離岸!”

徐矮虎扭頭朝向早已嚇傻的挑夫:“擔上箱子跟我走!”

單就這兩子彈箱嗎啡,按當時頒布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禁毒治罪條例》足可砍幾個腦袋,豈能讓徐矮虎輕易拿走?苟營長眼底寒光一閃,朝張三興遞了個眼色,張三興會意,謔地拔出手槍,擋住徐矮虎;幾乎是同時,士兵也呼地衝了過來,將徐矮虎和他的兩個弟兄圍在當中。袍哥隊伍就這樣,平日裏稱兄道弟,大碗酒,大塊肉,遇事,愣頭就衝!

徐矮虎和他的兩個弟兄平日裏也是吃鐵吐火屙秤砣的狠角色,但抬眼一看,四周盡是些餓狼般凶巴巴的眼神,立馬覺出了形勢的凶險,按住腰間的手槍,卻沒敢再動。隻有洋狗“斯賓”不明就裏,還在昂頭狂吠,直到被誰在背脊上猛砸了一槍托,才一聲慘嚎,倉皇而逃。

苟勝至大字不識一籮筐,腦殼卻不笨,見火候已到,忙擠進人圈,朝士兵們一聲吆喝:“散開,散開,徐所長又不是外人,屁大點事,能不通融?”說罷,從褲兜裏摸出一張一千塊的銀票,塞到徐矮虎手中,笑吟吟道:“徐所長,給小弟我一個麵子,如何?”

徐矮虎在接過銀票的同時,分明感到,此時,他的後腰上正頂著一根硬邦邦的槍管!

徐矮虎江湖廝混多年,他知道,此時如道半個不字,說不定立馬就會被人放翻,轉瞬屍陳碼頭!於是識趣一笑,就坡下驢,道:“好,苟營長既然放話,我徐矮虎遵命就是!”然後將銀票揣進褲兜,朝苟勝至拱手道,“那,我徐矮虎就此謝過?”

“客氣了,不送!”苟勝至笑吟吟一抱拳。

徐矮虎一走遠,苟勝至立馬叫過連長張三興道:“咱船上可是藏有三千公斤嗎啡,徐矮虎為人狡詐,恐怕隻是緩兵之計!鄧師長臨去峨眉山前曾叮囑:遇上難事,可找況爺。你立即到下半城去見況爺,看他能否尋出個更為妥帖的辦法。”

張三興道:“營長,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們何不立即開船,一走了之?”

苟勝至道:“你糊塗,徐矮虎真要作怪,縱是船出夔門也是老蔣的地盤,我咋能走?聽好,沒你的消息,我將死守駁船,實在不行,就炸沉駁船,與這三千公斤嗎啡同葬江心,決不給師長添禍!”

張三興眼圈頓紅:“營長!”

苟勝至一瞪眼:“別他媽婆婆媽媽,快走!”

“是!”張三興抬手一個敬禮,猛轉身朝碼頭上飛奔而去。

提起況爺,龍門陣有得擺!

況爺貧寒出身,九歲進炮台街熊大巴掌的皮貨莊學徒,十五歲“嗨”袍哥幺大,腦殼靈醒,膽氣硬。清宣統二年(1910年),重慶府渾水袍哥劉見成犯搶劫官銀大案,龍庭震怒,重慶府懸賞千金,派員緝拿,誌在必得。劉某一時間如兔子驚槍,跑到江津縣吳家壩禮字大爺吳文初處“麻壕”(袍哥黑話:躲避),劉、吳二人原是換帖兄弟,交情不薄,誰知吳文初這廝貪圖重賞,假意收留,殷勤招待,私下卻密報縣衙,將拜兄劉見成捕送重慶府,旋即處以極刑,自得千兩賞金。隔牆有耳,雁過留聲,此事傳出,江湖上人視其為“賣客”,莫不切齒痛恨。袍哥香規:“丟人賣客”輕者“吹燈”(挖眼睛)、“砍丫枝”(斷手腳),重則“三刀六個眼,自己挖坑自己埋”,光棍話,這叫“做得受得”。然而,這吳爺的腦殼不好剃。此人熟諳拳技,頗有功力,且為人機警,身背後隨時都貼起幾杆炮火。綠林中人幾欲行刺以泄憤,卻始終未能得手。那時,重慶府仁字旗堂口是唐廉江唐爺掌舵,唐爺決定清理門戶,派人往江津找吳爺“拿梁子”(算總賬)。話出口,堂下弟兄竟一時噤聲。唐爺大怒,桌上猛擊一掌,意欲帶人親往。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況爺一挺身,道:“殺雞焉用牛刀,小弟代大哥去一趟就是!”這況爺膽子大得確乎稀奇:當下,褲腰上別一把三斤半的大足龍水菜刀,衣兜裏揣兩枚土炸彈,不拜碼頭,不送帖子,一個人陰悄悄去了江滓吳家壩。也怪那吳爺該死,況爺到吳家壩第二天,這家夥大清早一搖一擺進了吳家壩場口的清園茶館。最令況爺鬆了口大氣的是:這廝身背後隻有一杆炮火!況爺陰悄悄坐在了吳爺身後的茶桌邊。沱茶摻過兩開,那背槍的兄弟夥去隔壁為吳爺買剛出籠的豬肉醬包。這當口,況爺站起身,拿一頂巴拿馬草帽遮住手裏那把雪亮的龍水菜刀,左手猛一拍吳爺肩頭,笑容可掬道:“吳爺,兄弟我奉重慶府唐爺之命給大爺您請安來啦!”說罷遞上一封信,“這是我家大哥托兄弟我送來的帖子。”吳文初這廝素常橫貫了,做夢也沒想到,索命無常已經叩門,隻乜了一眼況爺,鼻孔裏“嗯”了一聲,展開信讀了起來。當讀到“袍哥素以江湖義氣為重,凡拉稀擺帶,上不認兄,下不顧弟,丟人賣客者決不姑息”一句時,心知有異,即欲起身。可況爺更快,隻見寒光一閃,菜刀已到。惶急間,吳爺以手來擋,隻聽一聲慘叫,左手四指已被齊嶄嶄削脫。吳爺不及負痛,扭頭逃命,驚惶中撞翻了板凳。況爺一步搶前,照準這廝那顆圓溜溜的光葫蘆腦殼連劈數刀,吳爺當場斃命!好個況爺,此時依然麵不改色,不失禮數,抱拳滿茶館行個轉轉揖,鐵口銅牙,義正辭嚴,當堂曆數其罪狀,然後自帶凶器到縣衙門自首,把命案一人撿了!況爺此行不但為綠林道上渾水袍哥出了一口惡氣,也為重慶府袍哥堂口掙了臉。為救況爺,唐爺以重慶仁字堂口名義出具全堂響片,發動川東各界袍哥通力營救,拿出數千塊光洋上下打點,加之江津縣衙老爺王發齋對吳文初吳爺坐大鄉裏早有不滿,於是賣個順水人情,三月後,終以“鬥毆誤傷人命”將此事匆匆了結。況爺出獄那天,仁字堂口張燈結彩,江湖上各路弟兄紛紛前來祝賀,唐爺親自點響一掛千響鞭炮,並當眾兄弟夥宣布:將況爺破格提拔為“行二大爺”,參與堂口各項大事決策。袁世凱退位那年,唐爺患背癰不治,臨死,超拔況爺出山。自此,況爺正式登上仁字堂口第一把虎皮金交椅。自況爺掌舵,堂口一日旺似一日,現而今,更是風順帆滿,六六大順。任你是叫得震天響的名角來重慶府掛牌,還是外埠的闊少、富賈來碼頭上操闊甩派,沒況爺點頭,包叫你丟底現眼;至於那黑道上弟兄,殺人越貨,矢風犯案,來碼頭上“麻壕”,有況爺點頭,自然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實在消不了腫脹,也會讓你避過風口,然後封上盤纏,禮送出境,決沒人敢動你一指頭。說句狠話,川中一百零八縣碼頭上袍哥,提起況爺誰敢不伸大拇哥!

傍晚時分,況爺剛吃過晚飯,正抱著黃銅水煙杆咕嘟嘟吸水煙。

正這時,張三興汗淋淋一頭闖了進來。

“啥,出事啦?”況爺尚未聽完,立馬覺出了事情的嚴重。

三千公斤嗎啡,可不是個小數,真出事,鄧國璋兩肩頭也扛不住!如今,重慶這塊天上能下雨的雲彩可不止一塊,中央參謀團才是這地遝的天!何況如今鄧國璋、陳蘭亭、劉樹成幾位師長全都被蔣介石調去峨眉山軍官訓練團受訓,這事兒咋辦!最要緊的是,千廝門水上緝私所的徐矮虎可不是省油的燈,他敢斷定,一轉背這家夥就會向賴奎龍報告!如果再順藤摸瓜,牽扯出鄧國璋、陳蘭亭、劉樹成三位師長在歌樂山密設的嗎啡廠,恐怕這事兒連四川王劉湘出麵也難以撿順!

況爺心中發急,隻一瞬,脊梁上已是一背冷汗!

然而,這事兒卻不得不幫!論交情,他與鄧國璋義結金蘭,有八拜之交!論袍哥義氣,兄弟有難,他必得出頭!早前,況爺經營槍支彈藥生意,跑短途,宜昌買進,重慶賣出。當時,手槍有兩種牌子,一種是長管十發,稱為毛瑟,一種是短一寸,稱為花旗,均是法國造。從宜昌進貨,每支槍配子彈一百發,大洋一百元,運到重慶可賣二百五十元,除去沿途明暗花銷,有一倍之利。武器生意的對象,一是袍哥舵把子,二是大小土匪,三是大小軍閥。販槍利大,但況爺因本錢少,每次幾支,卻隻能在重慶當“坐地貓”。然而,自從鄧國璋招安成軍,情況立馬大變!況爺記得,由於二人交情甚深,鄧國璋剛當上團長那天,酒桌上,立馬拍出五萬大洋要況爺為他購買軍火。五萬大洋是筆巨款,當時物價:五千大洋即可購買一輛那個年代裏極為時尚、稀罕的流線型小轎車!先款後貨,袍哥話,叫“打野鴨子還願”,稱為“幹起坎”。而況爺正是憑著這五萬大洋,得以獨身前往上海,結交下德商禮和洋行駐上海代辦曼格勒,由此日進鬥金,生意大發!就單憑袍哥堂口與軍閥間的這種血肉一體關係,他況爺也不得不幫!

好況爺,到底久曆江湖,腦殼靈光。當他在堂屋裏轉了三圈,突然一拍腦袋將管事三爺向麻子叫了過來,道:“你去找白良,叫他多叫些‘水貓子’,就說是十萬火急,立馬來堂口見我!”

向麻子一頭霧水,道:“說啥事?”

況爺雙眉一碰,道:“還不明白?俗話說:捉奸捉雙,拿賊拿贓。隻要他苟勝至守住駁船,憑白良這群‘水貓子’的本領,無須幾個時辰就能趁夜黑從水麵將船上那三千公斤嗎啡人不知鬼不覺地全部運走!到那時,咱怕誰查?”

向麻子一聽,麻臉上立馬燦爛如霞,一撩長衫朝外跑去。

提起白良其人,凡靠長江混飯吃的黑道中人可謂無人不知!此人水上功夫極好,有“鰻魚白良”之稱。據說,他一個猛子紮進水底,無須換氣,能一氣兒潛出兩裏地。他手底一幫兄弟,人稱“水貓子”,也全憑著水上功夫在江上打食,隻要有銀子,犯難冒險決不會皺眉。

向麻子一走,況爺叫過張三興,道:“張連長,你立馬跑步回船,告訴苟營長,無論如何得守住駁船,隻要天色一暗,‘水貓子’立馬行動,咱就在緝私隊的眼皮底下來個‘乾坤大挪移’!”

窗外,日色向晚,暮色漸濃。

果不出所料,徐矮虎回到千廝門水上緝私所就立即撥通了重慶緝私處賴奎龍的電話。徐矮虎拿了苟勝至的一千大洋的銀票,原本就一路忐忑,他明白,茲事體大,銀子雖好,怕的是吃進去就屙不出來。更重要的是,他手下這兩位仁兄,平日裏雖說唯命是從,但全都覬覦著他屁股下麵這把所長的交椅,如果趁機使壞,不但官帽難保,隻恐怕小命也得玩完!

發現嗎啡,對賴奎龍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利好!

一月前,就有線人報告,說川軍師長鄧國璋私造嗎啡,但卻苦無證據,今天終算逮住了他的痛腳,能不令他欣喜若狂?賴奎龍擱下電話,立即調來五十名緝私隊員,乘坐十輪卡直奔朝天門碼頭,他必須搶在第一時間起獲毒品,向康澤邀功,洗刷他上次在鄧部營區裏的恥辱!十輪卡一路狂奔,哪知半道上卻突然爆胎。當賴奎龍一行人趕到碼頭,天色已經驟然間暗了許多。緝私隊人員均是清一色美式快槍,一攏碼頭,立馬呈扇形散開,架起機槍,將停靠在江邊的機駁船包圍起來。

賴奎龍抓起鐵皮話筒喊話:“機駁船上的弟兄們,我們是重慶緝私處,現命令你們立即繳槍下船,接受緝毒檢查!命令你們立即繳槍下船,接受緝毒檢查!”

此時,苟營長與他的兵們已撤上駁船,為防止緝私人員強行登船,全體官兵全都荷槍實彈,趴臥在船舷邊,與岸上人員遙相對視。

此時,天穹如一口倒扣的鐵鍋,又熱又悶,氣壓極低,悶熱得反常,好一個難耐的黃昏!賴奎龍一頭汗水,手抓鐵皮話筒,再次大喊:“船上的弟兄們,我是重慶緝私處賴奎龍,我再次命令你們立即繳槍下船,接受緝毒檢查!弟兄們,你們應該明白,頑抗是沒用的,不接受檢查,你們的機駁船就別想離開碼頭,隻有自動接受檢查,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終於,苟勝至出現在船頭。不知他從哪裏也找來了一隻洋鐵皮喇叭,扯開喉嚨叫道:“喲,原來是水上緝私處的賴處長嗦,你哥子精神還好噻?賴處長,不是小弟我不讓你檢查,你看,這駁船上裝的可全是軍火,萬一弄炸了咋整?我苟某就一條賤命,如果讓你也跟著受累,恐怕不值當吧?再說了,上次你到軍營裏搜毒品,不是沒搜著麼,這次你如果乘機報複,趁天黑往我這駁船上擱上一砣,到時讓我往哪兒講理去,嘿嘿,你說呢?”

賴奎龍一瞪眼,道:“苟營長,少廢話,你看看這碼頭上架著的機槍,想逃過檢查能行麼,就別做夢囉!就算你能逃出夔門又能咋樣,還不照舊是蔣委員長的天下?”

苟勝至一臉是笑,調侃道:“賴專員,我哪兒敢逃,我不過怕遭誣陷,被人下套而已。我隻希望明早天光一亮,叫上幾個小報記者作個見證,與你的緝私人員一同登船檢查。查出毒品,我苟某甘願受死;查不出,也好讓記者們見證我的清白!袍哥人家,做事光明磊落,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就被人‘巴’上一砣!”

“媽的,四川的袍哥真他媽難纏!”賴奎龍在心底裏狠聲罵了一句,吼道:“苟營長,告訴你,依據《禁毒治罪暫行條例》:凡阻礙國家緝私機關人員正常工作,罪加一等,如遇抵抗,格殺勿論。袍哥人家,講的是‘義氣’二字,你難道忍心讓你的這些弟兄跟你玉石俱焚麼?”

然而,就在這時,一塊黑雲飛來,江麵驟然一暗,緊接著從天邊滾過一陣悶雷,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立時,江麵和碼頭那片沙灘霧氣升騰,一片迷蒙。

苟勝至眼底倏地閃過一道驚喜,手抓洋鐵皮話筒朝碼頭上大吼:“姓賴的,聽好啦!不接受檢查是死,淋濕了軍火也是死,既然橫順是死,你就看著辦吧!”說罷,扭頭朝連長張三興命令道:“張連長,命令弟兄們立即各就各位,刀出鞘,彈上膛,保護好駁船上的彈藥槍械,誰他媽敢往船上衝,就給老子朝死裏打,出了事,我苟某一人接著!”

突然而至的大雨卻讓賴奎龍有些發蒙。

於賴奎龍而言,船上到底有多少碼啡,他心裏沒底:是少量攜帶還是大批販運,是苟勝至的個人行為還是鄧國璋的大規模行動?他還真鬧不清。如果強行上船檢查,真個引發火並,動靜鬧得太大,誰個能占便宜還真不好說!最怕的是,如果因此淋濕了軍火,而又沒能搜出嗎啡,豈不正好授人口實?

賴奎龍想到這些,決定就坡下驢,於是操起鐵皮話筒,吼道:“苟營長,聽好啦,因為天氣變化,緝私人員暫停上船檢查,但你們的機駁船不得異動,如敢異動,可別怪我賴某機槍侍候!”

此刻,天色已驟然黑了下來,而大雨卻越下越大,一瞬之間,整個碼頭和江麵全都罩在一片大雨之中,漫天漫地,墨黑一片。然而,就在這時,碼頭上的探照燈突然大亮,巨大的光柱在江麵和駁船周遭不斷晃動。岸上,賴奎龍朝他手下的弟兄大聲道:“聽好啦,今晚上都別他媽睡覺,大家都給我盯死駁船,查出毒品,我給弟兄們請功!”說罷一瞪眼,在心裏狠聲說道:“老子肯信,這煮熟的鴨子會飛!”

二 煮熟的鴨子真會飛

碼頭和駁船上全都靜了下來,似乎全等著天亮一見分曉。

雨依然在下,江風漸起,透出些許涼意。雨中,傳來陣陣浪拍沙灘的輕響,整個碼頭似乎墮入了黑沉沉的夢鄉。然而,任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在夜色掩蔽下,江上驀地浮出幾顆腦袋,正向機駁船尾慢慢靠近。這些人嘴裏全都銜著一支蘆管,當探照燈的光柱在江麵掃過,一埋頭就沉入了水中,這就是況爺請來的“水貓子”。

況爺與鰻魚白良打頭,全都踩水前行,泅渡無聲。當靠近船尾,白良從腰上解下百練飛爪繩輕輕一拋,當的一聲輕響,飛爪已抓牢船舷,隻見白良攀繩輕輕一躍,狸貓般一縮身已進了船艙。緊接下來,況爺和兩個弟兄也攀繩跟了進來。

好,一切風過無形,落葉無聲!

船艙裏,苟勝至隻叫了聲“況爺”,就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