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陽,1879年出生於四川巴縣彭鄉,1905年留學日本,次年加入同盟會,回國後任同盟會重慶支部理事,傾其家產籌設蜀眉絲廠於巴縣界石,作為同盟會聯絡機關和據點,並以此籌措革命經費。1913年,孫中山發動“二次革命”興兵討袁,石青陽組建川東遊擊軍,自任司令,率部苦戰於武勝、合川等地,失敗後東渡日本。1914年12月,袁世凱竊國稱帝,雲南都督蔡鍔組織護國軍討袁,時任中華革命軍川東區司令的石青陽迅速組織中華革命軍策應;1917年,參加孫中山領導的護法運動,先後任川北招討使,川滇黔靖國聯軍援陝第一路軍總司令,翌年,廣州軍政府即授陸軍中將銜;1921年,任孫中山大本營參議;1924年,在國民黨“一大”上當選為中央執行委員,南京國民政府委其為蒙藏委員會委員長。論其資曆,可算得國民黨中的元老級人物,就連蔣介石見了,也得恭恭敬敬叫聲“石大哥”。
你說,康澤見了石三,能不認壺酒錢?
就在康澤為難之際,石孝先一挑眉頭,放出一句狠話來:“康兄,實不相瞞,今天我石三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走人!眼下,有兩條道由你選擇:一條,給我石三一個麵子;一條,你立馬讓你的士兵一槍把我崩了!”
石孝先這番話,周遭的看客聽得真切,人群裏立馬有人叫好:
“好個石三哥,真是義薄雲天,氣衝霄漢,可敬可佩啊!”
“殺人不過頭點地,一碗斷頭酒都不讓喝,這算哪家王法?”
吼聲一起,場外嗡嗡一片,你擠我撞,人群開始騷動。
維持秩序的憲兵有些緊張,“嘩”地拉響了槍栓。
康澤一驚,憑對石孝先的了解,他知道,眼麵前這位“石三哥”可是個寧輸腦殼不輸尾巴的角色,可他卻不可能真個一槍將他斃了,僵持下去,真個激出事端,情況將會更糟!康澤到底不愧特務頭子,略一愣怔,大聲道:“好,既然石三哥話說到了這份兒上,兄弟我就拚了這頭上烏紗不要,賣哥子這個人情!”
康澤說罷,扭頭一揮手:“弟兄們,立即閃開,為石三哥讓道!”
憲兵“嘩”地撤向兩旁,讓出一條通道。
康澤頗有氣度地一攤手:“石三哥,請!”
石三哥確乎了得,隻見他一昂頭,隨即緊走幾步,朝跪在地上的苟勝至一聲大叫:“兄弟,哥哥為你餞行來啦!”此時,緊隨石孝先身後的兩個貼身弟兄,早已將酒甕中的烈酒倒滿兩隻粗瓷海碗。石孝先捧過酒碗,半蹲在地上,大聲說道:“袍哥人家,重然諾,輕死生,砍頭隻當風吹帽!喝下這碗壯行酒,閻王殿上也是一根棍子,幹!”
“石三哥,兄弟謝了!”苟勝至咧嘴一笑,“好,今兒個有哥子這碗酒墊底,到了陰司地麵,小弟我照依扯旗放炮‘嗨’袍哥!”
苟勝至說罷,一瞪眼,猛可張開闊嘴,一口叼住那隻遞到唇邊的粗瓷海碗,一揚頸項,隻見喉結滾動,竟將一海碗酒咕嘟灌了下去。碗口太闊,烈酒順著嘴角溢出,空氣中立馬酒香彌漫。飲畢,一聲脆響,粗瓷海碗當地掉在地上,而那被他生生咬缺的一塊碗沿碎片,卻依舊血糊糊叼在口中!
這一幕驚心而慘烈,刑場外立馬爆出一陣叫好:“生為人傑,死是鬼雄,不愧是根棍子!”
“站起是架山,躺倒一條河,苟兄,你給咱袍哥堂口長臉啦!”
在這突然而起的叫好與歡呼中,苟勝至似乎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與滿足,猛一口將叼在嘴上的瓷片和著血水一口噴出,迎著人群一聲大叫:“三老四少,龍兄虎弟,小弟我就此別過!”說罷,猝然扭頭,朝劊子手一聲斷喝:“媽的,還不動手!”
身背後的劊子手也不含糊,話音落地,美式柯爾特啪地撞響!
極準,子彈後腦射進,眉心貫出,苟勝至撲地栽倒。
一陣騷動,一個渾身素裝的女人撲出人群,朝著躺倒在地的他悲愴地大喊:“小哥,妹子看你來啦!”喊聲縹緲而悠遠,如碎玉裂帛。虛空中的靈魂聞聲一驚,他知道,這是他的玉兒姑娘,一身素白的衣衫飄逸而淒美,就像是一個迷離的夢境般向他緩緩飄來。虛空中的靈魂微微笑了,似乎還輕輕呢喃了一句:沒走眼,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然而,隻一瞬,這個靈魂卻突然解體,如霧般融進了太虛之中……
就在這時,刑場外,突然間起了一陣騷亂與叫喊,緊隨著叫喊,幾掛“落氣炮”同時點響,一時間劈裏啪啦,煙霧彌漫,刑場的肅穆和莊嚴被驀地震碎!一大幫清一色黑衣黑褲的袍哥弟兄撞開軍警憲兵,往刑場衝了進來,由於人數太多,竟成墨黑一片。
賴奎龍情知不妙,一揚手,身後一群憲兵“嘩”地拉響槍栓,食指放在了槍機上。
千鈞係於一發,單等一聲命令,即行開槍彈壓。
然而,康澤卻凝然不動,冷靜得出奇。他知道,此時貿然開槍,一定引發血案,俗話說:法不治眾,到時中央追究下來,他將無法交代!他冷望漸次逼近的人群,突然一聲低吼:“全體退後,閃開一道,沒我的命令不得開槍!”
人群中,除況爺外,走在頭裏的全是重慶城袍哥“仁義禮智信”五大堂口的舵爺和頭麵人物。這幫人一語不發,氣派而莊嚴,對康澤和軍警竟視若不見。這群人來到刑場中央,立馬有幾個漢子往地上鋪開一大塊紅氈,然後伏下身來,將屍體小心翼翼裹進紅氈,抬在肩上,這才驀然轉身,在康澤和一大幫軍警憲特們驚愕的目光中從容而去……
整個過程短暫而迅速,也就幾分鍾光景。
賴奎龍按著手槍,瞪眼道:“主任,讓這幫家夥就這麼橫著過啦?”
康澤冷臉望著漸行漸遠的黑色人流,始終未置一語。
M 四 皇後舞廳
苟勝至那趟紅差,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讓城裏的人們頗為津津樂道了一陣。日子一久,也就風過無形。這不,重慶娛樂業最繁榮的金沙崗一帶,每臨華燈初上,依舊人來人往,燈紅酒綠,一派畸形繁華。
這地界最著名的頭數皇後舞廳。
天擦黑,霓虹閃爍的皇後舞廳就開始熱鬧起來:香車寶馬,雲裳麗影,勾肩搭背的男女開始湧入,嬌聲柔笑中,高跟鞋輕敲著門前的水磨石地麵,發出極為清脆的“可可”聲。
好一個充滿神秘誘惑的撩人時刻。
就在這時,一輛嘎斯吉普在舞廳門前刹住,車門開處,一個男人走下車來,簡單地給前座的司機交代了幾句,就邁步上了皇後舞廳的大理石台階。借著門前的燈光,我們看清了這位男子:一身淺灰色質地考究的西裝,三接頭白色皮鞋,頭發一絲不苟,在燈光的照耀下光可鑒人;亮眼的是,方正的國字臉上架了一副金絲邊玳瑁眼鏡,不但使他那雙陰鬱的雙眼柔和了許多,而且也給他那張原本平庸的臉上平添了些許書卷之氣。
在夜色和燈影的掩護下,誰也沒想到,這位氣度不凡的男子竟是中央參謀團緝私專員賴奎龍! “先生,請!”賴奎龍一進門,一個服務生迎了過來,立即笑意盈盈將他讓進舞廳。
賴奎龍微一點頭,步入舞廳,在一個幽暗的角落坐了下來。
皇後舞廳仿上海“百樂門”建造,地板為框架式結構,下麵用若幹汽車彈簧支撐,即所謂“彈簧地板”。在這樣的地板上悠然起舞,顫悠悠,閃搖搖,往往能令舞客興奮異常。這裏是各色人等的交際歡場:西裝革履的洋派人物,長袍馬褂的老派士紳,政客、富賈,黑白兩道莫不混雜其中。打扮入時的舞女們穿行於客人之間,香肩雲鬢,霓裳麗影,間或響起一串串銀鈴似的輕笑。浪浪的,嗲嗲的,飄散著脂粉的淡香與誘惑。軟軟的音樂在舞廳裏流淌,服務生手托咖啡、洋酒和茶點在客人中穿行。舞廳頂上的圓形燈球不停旋轉,光影斑駁,夢幻而溫柔。
賴奎龍輕輕攪動著咖啡,閑適而悠然。
這位黃埔四期生,自學生時代起就是個獵豔高手。自隨康澤入駐重慶,時常涉獵這樣的娛樂場所。作為緝私專員,他有個天大的便宜,不但可憑中央緝私室發放的一張特別“派司”進出影院、戲院等場所一律免票,還可隨時以緝毒名義查驗一切可疑人員。這樣的地方,於他而言,可謂如魚得水。
如果說,賴奎龍第一次走進皇後舞廳純屬偶然,而這一次卻是刻意而來。
然而,卻非為緝毒,而是在等待一個女人的出現:舞廳裏的一個歌女,雪兒。
舞女,時稱“彈性女郎”,還有個浪漫的謔稱:火山上的仙子。一個當紅舞女的收入極高,就連被稱為“阿桂姐”的低檔舞女,月收入也在一個中級職員工資的十倍以上。這位叫雪兒的歌女可謂天生麗質,讓我們的這位獵豔高手賴奎龍第一次走進這個舞廳,就眼前一亮,一眼相中。但這位雪兒姑娘卻與舞廳的眾多姐妹格格不入,隻唱歌,不伴舞,竟讓我們這位獵豔高手老虎吃天,無處下口,難以一親芳澤!
然而,賴奎龍卻不缺執著和耐性。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今,他就如同蹲伏於草叢中的一匹狼,大瞪著眼睛,等待著機會的到來。
九點整,雪兒一襲白色曳地長裙出現在半圓形的舞台上。
不愧獵豔高手,賴奎龍這廝眼力果然不錯,粉紅的追光燈下,雪兒姑娘細腰高挑,亭亭玉立,一頭烏黑的秀發順肩而下有如瀑布飛瀉;兩道彎彎的眉毛下,一雙杏眼猶如兩眼深潭,如夢如幻;臉頰上,兩隻酒窩有如灌滿春酒,讓人未飲先醉!
朱唇輕啟,柔美的歌聲響了起來:
輕風滑過月波,
樹梢凝著雲朵,
靜夜裏是誰在唱,
輕輕地,輕輕地,
把這惱人的寂寞敲破?
愛你,你曾說過,
不愛,也是你說,
不管是愛與不愛,
我都將等你,等你,
直到那海枯石爛的一刻……
嗓音溫婉抒情,充滿依戀與繾綣,嗲嗲的,帶著一絲絲苦澀的甜蜜。首席小提琴格外賣力,眼睛半閉,像是沉入了夢境。舞池裏,紅男綠女們緩緩滑動,相互抱擁,好一個浪漫的柔情時分。
燈光幽暗的角落,賴奎龍對舞女們的邀請一概置之不理,隻將一雙眼睛盯死了台上,白色皮鞋隨著旋律不停點動,與其說此時他的整個身心都沉入了輕柔的歌聲之中,毋寧說他的整個靈魂早已將台上那個美麗的女人緊緊抱擁!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闖進三條漢子,一屁股坐在了賴奎龍旁邊的圓桌旁。幾個家夥一臉通紅,隔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酒氣。打頭的漢子身穿白湖綢對襟衫,頭梳一匹瓦,幾綹稀疏的頭發上過發蠟,此時正亮光光趴臥在腦頂上;雙眼極細,額頭上一道刀痕,刀條臉上一股狠勁。另兩人則是一身黑衫。不需看,就知道是在這地遝上混世界的爛滾龍,全是些吃鐵吐火屙秤砣的人。八成,哥兒仨今兒個不知在哪地遝發了筆露水財,借著酒勁到這舞廳裏玩洋派,尋開心來啦!
果然,白湖綢屁股一沾板凳,喚過服務生,一瞪眼道:“老子今兒也操個洋盤,來瓶洋酒,叫馬,馬什麼來著?”
服務生一笑:“馬爹尼?”
白湖綢打了個酒嗝:“對,就是這馬,馬什麼玩意!”
服務生立馬拿來洋酒與酒杯,白湖綢一見,立馬大嚷:“小哥,你真他媽小氣,給老子換大杯!”
緊接下來,剛換的三隻高腳杯被立即斟滿,三個家夥舉杯“當”地一碰,一仰脖子,就一口灌下了喉頭。白湖綢一勁嚷嚷:“兄弟,這洋酒咋一股潲水味?”
再接下來就是一陣放肆的大笑,直笑得周圍的客人為之側目。賴奎龍兩指頭拈著小匙輕攪著咖啡,不屑地乜了一眼。
在這種不入流的小角色麵前,他可不想隨意顯露身份。
正這時,歌聲停歇,大燈驟亮,舞廳裏響起一陣舒緩的掌聲。粉紅的追光燈下,雪兒牽動裙裾,頷首致意。
“這個小娘們兒還真他媽不錯!”白湖綢扭頭一見台上的雪兒,惺忪的醉眼立即瞪圓,一甩響指,叫過服務生:“小子,去把唱歌的小娘們兒叫來,陪咱哥兒幾位喝一杯!”
“先生,雪兒小姐隻唱歌,不陪酒!”
“怕老子沒錢?”白湖綢猥褻一笑,將五塊鋼洋丟進托盤。
“先生,我說過了,雪兒小姐隻唱歌,不陪酒。”
“你他媽找抽?”白湖綢從口袋裏再次掏出幾枚鋼洋,當地丟進托盤,“去叫!”
服務生無奈,轉身上台,在雪兒的耳邊嘀咕了兩句。雪兒猶豫了一瞬,在服務生的引領下款步下台,來到白湖綢身邊,一鞠躬,道:“小女子實在不能飲酒,請先生原諒。”
“不肯賞臉?”白湖綢手端酒杯猥褻一笑,“如果我非要你喝呢?”
雪兒不卑不亢,再次一鞠躬:“先生,小女子真不能飲酒,請不要強人所難。”
就在這時,隻見白湖綢雙眼猛可睜圓,眾目睽睽之下竟一把夾住雪兒的頸項,端起酒杯準備強灌。雪兒滿麵通紅,淚花打閃,猶如一隻無助的羊羔渾身直顫。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嬌小的雪兒猛地掙脫開來,突然照準白湖綢就是一記耳光。
一直冷眼旁觀的賴奎龍站起身來,這位獵豔高手明白,他的機會來了:英雄救美,正其時也!
果然,挨了耳光的白湖綢一摸臉頰,齜牙罵了聲“小騷貨!”就猛撲上前,掄圓巴掌朝雪兒一掌劈來。然而,就在他揚起胳膊的一瞬,賴奎龍早搶前一步,半空中一把抓牢了他的手腕,一帶一送,白湖綢猛一趔趄,摔倒在地。
“耶,你娃還是個練家子喃?”白湖綢翻身爬起,勃然大怒,朝身後的兩個弟兄一揮手,“整爛就整爛,整爛上萬縣。兄弟夥,給老子上!”
眼看要出事,舞廳裏的看客生怕血濺到身上,立馬閃到一邊。
聞訊而來的老板娘聲帶哭腔,尖聲大叫:“各位爺,打不得,打不得!”
白湖綢和他的兩個弟兄們哪能吞得下這口氣,隻聽嗷的一聲怪叫,就朝賴奎龍猛撲過來。賴奎龍不含糊,一閃身讓過白湖綢,腳下一絆,白湖綢收腳不住,一個踉蹌撲出,一頭撞翻了圓桌。那兩個黑衣漢子更不經打,就在這兩個家夥撲來的瞬間,賴奎龍一矮身形,一個掃堂腿竟將兩人同時放翻。白湖綢翻身爬起,額頭上的刀疤黑中泛紫,愣頭又往上撲。突然,一個頭戴禮帽的男子一步躥出,一支硬硬的槍管抵住了他的後背,貼耳一聲低喝:“還他媽胡鬧,快滾!”白湖綢一愣,知道碰上了硬碴,酒醒了一半,扭頭一抱拳:“爺,算你狠!”說罷,朝兩個黑衣兄弟夥一揮手,立馬腳底板揩油,狼狽而去。
然而,由於舞廳裏太黑,竟沒人留意到這微妙的一幕。
舞廳裏響起一陣叫好與掌聲。
雪兒小姐走到賴奎龍麵前深深一鞠躬:“先生,謝謝!”
賴奎龍撣了撣西裝,頗有風度地點頭一笑:“雪兒姑娘,你受驚了!”
自此,賴奎龍成了皇後舞廳的常客,幾乎每晚必到。
由於那晚的“英雄救美”,雪兒也漸漸與他熟悉起來,見了總會柔情地微微一笑。那笑容雪花般輕柔,軟軟的,如同羽毛從賴奎龍心上拂過,總讓他心尖子一顫,間或還會走下台來,靜靜地坐在賴奎龍旁邊,陪他說說話。雪兒的聲音不高,如同她的歌聲,甜甜的,帶著女人特有的柔情和磁性,讓人繾綣難舍,如飲醪醇。
日子一長,賴奎龍漸漸了解了雪兒的出身與家境:據舞廳裏的媽咪和服務生講,雪兒的父親原本是南充鄉間的一位塾師,一年前暴病身亡,母親隻好帶著她和一個弟弟到重慶投奔住在臨江門的大伯,哪知到臨江門一打聽,大伯半年前就不知去向。無奈,一家三口隻好在十八梯一間破屋裏安頓下來。由於生活窘迫,母親一急,一病不起,癱在了床上。雪兒為了養活弟弟和給母親治病,經人介紹走進了皇後舞廳。然而,這雪兒卻是個守身如玉的姑娘,自進舞廳,隻唱歌不伴舞。為了不讓她的母親傷心,每夜十二點,總是會急匆匆回家侍候母親。作為老牌特務,賴奎龍心機極深,對歡場中的女人總會多一份戒心,為此,曾專門派出兩個特務跟蹤。反饋的情況似乎比打探到的情況更糟:雪兒的家是十八梯半坡上的一處吊腳樓,風一吹,吱嘎響;癱在竹床上的老娘病得脫了人形;一個九歲的弟弟倒是無憂無慮,每天早上總會一蹦一跳地背著書包去儲奇門小學讀書。化裝成收荒爛的特務還親見雪兒的弟弟——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孩從家中拿出幾塊牙膏皮換了兩個銅板,歡天喜地往巷口邊的地攤邊買了幾枚硬糖。試想,如果雪兒沒了這份工作,一家三口豈不頓成餓殍!一次,雪兒談起了她的母親,竟兩眼一紅,噙滿了淚水。然而,這位雪兒姑娘卻倔強而自尊,從不願接受賴奎龍一個銅板的饋贈,他曾以夜裏不安全為由想送她回家,也被她禮貌地回絕了。這的確是位特立獨行的姑娘,雪兒與賴奎龍在歡場裏司空見慣的所有女人都截然不同,就如同《愛蓮說》裏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清新脫俗,美得令人心悸!
人性的善與惡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每每望著雪兒那楚楚可憐的模樣,賴奎龍心中總會湧起一陣悲天憫人的柔情。賴奎龍,我們的這位獵豔高手,似乎真有些動了真情!
泰戈爾說:動物總是為就近的食物而痛苦,人卻為遠不可及的事物而悲哀。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憑經驗,賴奎龍知道,對於這樣的女人,絕不可操之過急。
我們的這位獵豔高手不乏耐心。為了這個美麗的女人,他願意等待。他相信: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水到,自然渠成。等待,如同品嚐無糖的咖啡,苦,但卻滴滴香濃,別有情致。
這不,天剛斷黑,賴奎龍那輛嘎斯吉普又“吱”地一聲,刹在了皇後舞廳的門口。
賴奎龍跨出車門,在一個賣花的小姑娘身邊停了下來,掏出鋼洋,俯身捧起一束玫瑰,然後風度翩翩地大步跨進了舞廳。他決定,每天一束玫瑰,他要用一束束火紅的玫瑰叩開雪兒那緊閉的心扉。
五 槍響金剛坡
又是一個撩人的夜晚。
皇後舞廳門前的霓虹燈變幻出光怪陸離的色彩。
半圓形舞台上,身著白色紗裙的雪兒手捧著一束玫瑰,用她那略帶磁性的聲音對著麥克風柔聲說道:“下麵,我要把這首歌獻給一位姓賴的先生,並以此感謝他對我的關心。”隨著音樂聲,舞廳裏響起了雪兒那柔美的歌聲:
春風吹醉了岸邊翠柳,
水中花影動,
明月羞遮在浮雲裏,
繁星沉浸水中,
含淚送君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濃,
今宵良辰親吻別離,
何日再相逢?
……
這支小夜曲被雪兒唱得溫婉而多情,粉紅的追光燈罩在她的身上,遠遠一望,眼中似有淚光閃動。舞廳裏,燈光幽暗的一角,賴奎龍隨著舒緩的節拍,點動著腳尖,輕輕晃動著腦袋,連杯中的咖啡也忘了攪動,要知道,這可是雪兒頭一次為他獻歌!
燈球旋轉,燈影搖曳,舞池中的男女相擁著翩翩起舞,柔美的音符如同落英般款款飄垂。粉紅的追光燈下,一襲潔白紗裙的雪兒如夢如幻,婉若天仙。望著台上的雪兒,我們這位老到的獵豔高手,突然變為了多情王子,一瞬間竟感到了一陣靈與肉的震顫!
一曲終了,台下響起一陣輕柔的掌聲。接下來,令賴奎龍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隻見舞台上的雪兒竟一手牽著裙裾,一手捧著玫瑰穿過人群,徑直走到他的身邊,欠身道:“先生,這玫瑰花真漂亮,謝謝您!”
想不到一束玫瑰如此神奇,竟如巫師的魔棍,驀地敲開了美人的心扉!
對雪兒的突然到來,賴奎龍可謂欣喜若狂。然而,賴奎龍必是獵豔高手,瞬間的眩暈後立刻感到,一直等待的機會終於來啦!隻見他朝雪兒極有風度地一鞠躬,說:“雪兒姑娘,能有幸請您跳支舞嗎?”
雪兒雙頰微紅,一臉嬌羞點了點頭。
賴奎龍按捺住一陣心的狂跳,憑經驗,他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人終於跌進了他的套中!
舞曲再次響起,是《何日君再來》。
賴奎龍擁著雪兒滑入舞池。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零距離地貼近這個女人,隻見香肩雲鬢,雲裳麗影,纖細的腰肢柔若無骨,裸露的雙肩滑如凝脂。他抱擁著這個美麗的女人,腳底就像是踏著一團祥雲般輕靈。他輕輕地吸了口氣,似乎嗅到了雪兒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似蘭似麝的體香!顯然,這似蘭似麝的體香刺激了賴奎龍身體中雄性荷爾蒙的分泌,讓我們的這位獵豔高手心中竟湧起了一陣如同將軍攻占城池般的亢奮和狂喜!
一曲終了,雪兒嬌喘微微,賴奎龍意猶未盡。
兩人在圓桌邊坐下,賴奎龍要來冷飲。哪知雪兒剛端起冷飲,一個瘦骨伶仃的小男孩突然闖了過來,一把抓住雪兒,哭著叫道:“姐姐,姐姐,還不回家,媽媽吐血了。隔壁的王婆婆說,再不送醫院,恐怕過不了今晚!”說罷,號啕大哭。
顯然,這個瘦瘦的小男孩是雪兒那個上小學的弟弟。“咋辦,咋辦?!”雪兒立馬湧出了淚水。
梨花帶雨,讓人看了心疼。
小男孩倒是頗有主意,一把拉住姐姐,說:“咋辦,還不快跟我回家,再晚一點,就來不及啦!”
天賜良機,俘獲美人芳心的時機到啦!賴奎龍大聲道:“雪兒,別著急,坐我的車,立即送伯母去醫院!”
事起突然,雪兒沒了主意,回答道:“賴先生,小女子真不知如何謝您!”
“謝啥,救人如救火,咱們快走!”說罷,賴奎龍拉起雪兒和她的弟弟快步離開舞廳,上了門口的吉普。賴奎龍對司機簡要叮囑了兩句,吉普車一轟油門,撞進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吉普車一路飛馳,經通遠門進較場口,拐彎,一路下坡,直奔儲奇門,嘎地刹在了十八梯巷口。巷口黑咕隆咚,路燈也沒一盞,賴奎龍命令司機候在吉普車上,帶著一個警衛跟著那個瘦瘦的男孩踏上了石梯。雪兒因走得匆忙,未及換裝,紗裙及地,險些跌倒,賴奎龍緊拽著雪兒的小手,他感到這小手汗津津的,似乎在微微顫抖。賴奎龍在心底裏笑了:這個小美人,這雙玉手恐怕還沒被男人這麼緊緊地拽過呢!
雪兒的家在十八梯半坡,一長溜青石板石梯坑窪不平,在小男孩的帶領下,賴奎龍終於推門進了一處低矮的小院。屋裏有燈光透出,還隱隱傳來一個女人低低的呻吟。
“小弟,快進屋把燈芯撥亮些。”雪兒扭頭道,“賴先生,我家太窮,讓您見笑了。”
然而,賴奎龍做夢也沒想到,雪兒話音剛落,院門後突然撲出幾道黑影,沒容他做出任何反應,他和身後的警衛就被猛地撲倒,就像變戲法,腰間的手槍轉瞬易主。剛要叫喊,嘴巴就被堵上了一塊臭烘烘的破布。接下來,二人立馬被捆成粽子,塞進了兩隻麻袋。“瘦狗!”黑暗中一個男子低聲道,“快去把巷口那家夥叫來,就說賴先生叫他來幫忙抬人。”麻袋裏,賴奎龍聽得真切,那瘦瘦的男孩“哎”地應了一聲,就撒開腳丫往巷口跑去。一會兒工夫,小院外傳來腳步聲,接下來的故事毫無懸念:司機一進門,立被撲翻,也立馬成了麻袋裏的一隻粽子。再往下,三隻麻袋被幾個人吭哧吭哧抬下十八梯,塞進了巷口的吉普後備廂中。
吉普車一路狂奔,穿過寂靜的街道,轉瞬奔向城郊。
良久,終於嘎地刹住。
賴奎龍被人從吉普後備廂裏拖了出來,拋在地上。
麻袋解開,賴奎龍從麻袋裏被小雞般提拎出來。賴奎龍一路顛簸,骨頭差點散架,拱出麻袋,半天才緩過氣來,抬眼一看,車子已到了一個山坳上,一邊是鐵青著臉的崖壁,一邊是深澗。冷硬的山風從山脊吹過,颯颯有聲。
天穹上,一輪半圓的月亮,泛著藍幽幽的冷光。
路邊,鬆林裏傳來一聲貓頭鷹尖厲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賴奎龍拚命眨動眼睛,他想弄清,他被這夥強人到底弄到了何處。
就在賴奎龍想來想去、總不得要領之時,一個男人大步過來,一把扯掉堵在他口中的臭布。麻袋裏憋得久了,賴奎龍猛吸了一大口清冷的空氣,緩過神來,忙色厲內荏道:“朋友,透個底,我可是中央參謀團的官員,你們這膽也太大了點吧?放了我,這事一筆勾銷,否則,哥兒幾位恐怕得掉腦袋!”
“你他媽還橫,也不看看我們是誰?”
借著月光,賴奎龍一抬頭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麵前四個人,一個是擅闖刑場的石孝先,站在中間的是雪兒和那個曾在舞廳裏鬧事的白湖綢!隻不過白湖綢今兒個換上了一身黑衣黑褲,但額頭上那道刀疤他卻記得極牢!左邊那個,更為熟悉,竟是袍哥仁字堂口的當家舵爺況紹武!賴奎龍扭頭看了眼雪兒,此時,雪兒與舞廳時的裝束迥異,蘭花布短衫,秀發盤在腦後,月光下,冰冷的目光竟如刀子般割得人臉生疼!
賴奎龍隻覺“咚”的一聲,一顆心掉進了黑咕隆咚的古井。落在這夥人手裏,此生休矣!
剛被塞進吉普,他想,八成是著了黑道“仙人跳”,沒曾想,竟一跟頭跌進了這夥爛袍哥布下的陷阱!媽的,一輩子玩兒鷹,一閃神,竟然被鷹啄了眼!想到這裏,賴奎龍真恨不得跳起身來,狠狠扇自己一個耳光!
石孝先照他肋骨狠踢一腳,問道:“小子,你現在明白為啥弄你來這裏了吧?”
賴奎龍道:“我知道,不就是為你那袍哥兄弟報仇麼?可這是上峰命令,服從乃軍人天職,這筆賬咋能算在我賴某頭上?”
況爺朝地上的賴奎龍瞅了一眼,道:“石三兄弟,少跟這娃廢話,一槍崩了,立馬走路!”
“各位爺,有話好說,別,別!”
“你娃也知道怕嗦?”石孝先調侃一句,舉起手槍,“小子,記好,明年今晚就是你的周年!”
也許是那句調侃讓賴奎龍受到刺激,他突然昂起腦袋,望定了半山腰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單等那一聲槍響。
突然,雪兒一步躥到石孝先麵前:“石三哥,讓我來!”
好個賴奎龍,確乎色膽包天,臨死也忘不了一逞風流,竟朝雪兒一乜眼,道:“想不到我賴某真還豔福不淺,能死在美人槍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小美人,來吧,就衝著我眉心開槍好啦,哥哥皺一皺眉頭,算我孬種!臨死之際,能欣賞一個可心小美人的槍法,實乃賴某難得之豔福也!”
賴奎龍昂頭擺正了坐姿,對著半山腰上的月亮,突然,扭過頭來朝向雪兒,道:“雪兒,我的可心美人,今日死在你的槍下,毫無遺憾。臨死,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親手殺死一個如此深愛你的男人,你在舉槍的一瞬,是否也該問問你的內心?你難道就真毫無愧疚,心安理得?”
“好,那就讓我告訴你吧!”雪兒雙眼圓瞪,杏眼如錐,“畜生,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翠薇樓裏那個被你們追緝捉拿的玉兒!這一槍,是為我那冤死的小哥索命!”就在這時,槍聲猛地撞響。
然而,卻偏了,打得賴奎龍腳邊的岩石火星直迸。
賴奎龍悚然一抖,鎮靜下來,揶揄一笑:“嗬,小美人,槍法咋這樣差?”
“好吧,就讓你瞧瞧姑奶奶的槍法!”玉兒一咬牙,再次舉起了手槍。
顯然,這個美麗的女人從沒碰過武器,雙手緊握槍管,左搖右晃,似乎總找不準靶心。
賴奎龍望著黑洞洞的槍管,潛伏於內心深處的恐懼就猶如毒蛇般撕扯著他的心,他卻硬挺著,從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小美人,咋啦,舍不下哥哥我麼?”
賴奎龍話音剛落,隻聽“砰”地一聲山響!
賴奎龍再次悚然一顫,然而,這一槍又偏了,打得他腳邊的一塊碎石猛可一蹦。
玉兒再次舉起手槍,黑洞洞的槍管像是依舊找不準靶心般在賴奎龍頭上不停晃動。這一下,我們這位色膽包天的獵豔高手那份最後的自尊終於被恐懼擊得粉碎。他下意識地感到,褲襠裏,正有一股液體流了出來,熱熱的,又腥又臊,再也沒有了剛才那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從容。最後隻好一硬頸項,近乎哀求般低聲請求道:“妹子,別折磨人了,行行好,你就一槍斃了我吧!”說罷,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好,成全你!”玉兒兩排碎玉似的牙齒狠勁一咬,上前一步,幾乎是抵近賴奎龍的眉心“砰”地放了一槍。
這一槍極準,眉心射入,後腦貫出。
吭都沒吭一聲,如同一隻沉重的麵袋,賴奎龍一頭栽倒。
兩天後,在歌樂山金剛坡發現了那輛吉普,然而,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於是,各種猜測紛至:一種是,賴被兩個部下合謀殺害,理由是:賴身上除現金外尚有一支派克金筆、一塊勞力士金表;吉普後備廂還放有剛查獲未及上繳的五公斤海洛因,這玩意在黑市上可是價格不菲!另一種猜測是:賴奎龍命犯桃花,死於情殺。之所以找不到屍體,可能早已被大卸八塊,拋屍荒山,成了野狗腹中美食。然而,蔣委員長卻不那麼看,他認定:此事必與地方軍閥和袍哥有關!當天,蔣介石從峨眉山飛回重慶,專門召見特務頭子康澤訓話,道:“自中央參謀團入川,中央就製定了‘消滅赤匪,控製四川,打擊劉湘’的既定方針,既然劉湘及其爪牙已經動手,開了殺戒,特別行動隊作為中央手中的‘軍人魂’短劍,就自當脫鞘而出!我命令,從現在起,對劉湘駐渝各部及重慶袍哥各堂口頭麵人物,實行全天候盯梢,不管是土軍閥還是爛袍哥,隻要抓住把柄,瞅準機會,就得無情重擊,以張中央之威!”
至此,蔣介石中央參謀團別動隊與四川地方軍閥和重慶袍哥勢力就如同兩股地底的黑色潛流,一時間暗鬥更見洶湧激烈。
責任編輯 紀科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