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曾寄托了多少人的渴求又見證過多少變遷的曆史。
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被百姓稱道。孟嚐君門客三千,為權利而謀。班門弄斧,是張揚,還是學藝。青藤門下狗,是渴求,還是炫耀。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開創一代盛世。吳三桂開關獻關,落下千古罵名。更有那些土門,木門,鐵門,玻璃門,防盜門,或樸素,或華麗,或宏偉,或高大……在它們的背後曾上演過多少善良與猙獰,驚心動魄與壯懷激烈,又有多少悠悠歲月從門檻下流過……
該去看看村莊了。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我走了一圈,沒有遇上一個人影,哪怕是留守的老人,呀呀學步的孩子。沒有,我沒有見到他們。黃昏的時候,該是炊煙升起的時候。然而,我看見那些曾經溫暖過村莊的煙囪孤獨地站立在夕陽下,光暈將它塗抹得十分好看。一隻鬆鼠從不遠處的胡麻地裏鬼鬼祟祟回來,它不但吃飽了自己的肚子,還帶回大量的偷盜品,蹲在煙囪上,四顧張望,看上去很膽怯,很羞澀,沒有任何敵人跟蹤,從容地進入煙囪。我等了很久,沒有看見它從煙囪裏爬出。
我知道村莊裏那些我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們遺棄了曾經溫馨的家,耕種過的土地,無數次走過的小路……而走進了城市。在城市邊緣那些低矮的出租房裏安下了簡單的家,或者在城市某個建築工地的工棚裏數點著一個日出又一個日落。城市不屬於他們,但城市又離不開他們。他們隻是城市裏的一個過客,一生租借城市裏的街道、房屋、水、電、煤,甚至還要租借城市人的笑臉。他們的孩子經過幾番周折終於和城裏的孩子爬在同一張桌子上齊聲朗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然而故鄉對於這些孩子隻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概念了。他們熱愛城市裏的牛奶、漢堡包、肯德基、變型金剛和機器貓,他們更向往聆聽村莊裏鳥的叫聲、牛的叫聲、麥子拔節的聲音。遊離於村莊與城市之間的一代,我不知道怎樣來定義他們,更不知道他們最後將落於何處。
天完全黑了下來。三兩盞燈散發出殘弱的光,越過院牆、越過大門,穿過黑暗,走進我的眼睛。我知道在這三兩盞燈光中有一盞是屬於我大爹的,同時也是屬於今天晚上的我。他老人家並沒有離開生他養他的村莊,他的兒子三番五次勸他離開村莊去一個更為舒適的環境生活,然而他也三番五次地拒絕了舒適環境向他發出的邀請。
躺在大爹的土炕上。從包裏抽出國學大師季羨林的那本《賦得永久的悔》。“要講後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離開母親。”初讀此文並沒有留下多少影響,因為千百年來寫故鄉的文字實在是太多了,讀過的也太多。再讀此文是在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洗了手,關上書房的門,從書架上輕輕地取出,溫暖的文字裏走來一個老人的身影,一個老人眷戀故鄉的聲音。這一次在不屬於自己家的炕上閱讀,眼睛是潮濕的。平時,關於故鄉、村莊、老家這些詞被肆意地揮霍,而今天麵對兩扇空門,卻流淌出諸多思考與況味。
熄滅了燈。仰麵躺在炕上。房子一片漆黑。院落一片漆黑。村莊肯定也是一片漆黑。我聽見大爹輕輕關門的聲音。
〔責任編輯 楊 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