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未來我做主(1 / 3)

壓卷之作

作者:劉萬能

1

我到江泉廠的第一天,樂融就追我。

那天他帶著兩個民工在女單身宿舍樓前整理花圃。我當時穿一件白短袖襯衣,腰間壓進一條碎花布料三角裙裏,完全一副農村出身的學生模樣。樂融後來說他仿佛聞到一股子熟悉的青草氣息,疏淡清新而沁人心脾,對極了胃口。

是楊碧瑩領著我來安排宿舍,樂融看著我們進了204。楊碧瑩和樂融都在總務處工作,雙方關係不錯。楊碧瑩安排好房間下樓,樂融就迎上去打聽我的情況。楊碧瑩說:“你小子,人家才來,就想打主意?”樂融訕笑著承認,而後便請求給我換個房間。他知道女單身宿舍空房間不少,廠裏雖然每年都要來些個女學生,但大多在單身宿舍呆不長,走的走,嫁的嫁,宿舍便又很快空了下來。而楊碧瑩安排房間的原則是一點沒關係的就安排差的,留下好房間來做人情。楊碧瑩嘲笑:“喲,人都還不認識,就心疼啦?”樂融說這就是為了認識,求大姐給創造個機會。楊碧瑩人到中年,中年女人都喜歡做牽紅線搭鵲橋之類的好事,便說行,你要是追到手了可別忘了謝我。

楊碧瑩重返樓上,對正看著滿屋子灰塵發呆的我說:“給你換間房,204靠廁所,髒,響,臭,號碼也不吉利。”我心想遇見好人了,連忙表示感謝。她卻說:“你不用謝我,是有人給你說好話。”

我一臉茫然。我初來乍到,不認識這工廠的任何人,誰會給我說好話?

她便扯著嗓門叫等在樓下的樂融。

樂融“噌噌噌”上得樓來,楊碧瑩便給我們作介紹:“這是樂融樂主任,這是新來的大學生秦曉鶴。”然後讓他替我把行李給弄到208,幫我打掃一下房間,介紹一下工廠情況,自己卻走了。

樂融找來掃帚拖把抹布,掃地拖地抹門窗桌凳,賣力地打掃房間,並且不讓我插手。

我覺得不安,這人可能是想和我談朋友。雖然我並沒有男朋友,也沒談過戀愛,有人追不是壞事,可剛到工廠一天班沒上就出現這種事,怕是影響不好,而他又是什麼主任,為我又是說情換宿舍又是賣力打掃房間,到頭來我要是不肯,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打擊報複?

我想不管怎麼樣,得熱情點兒,找找話說:“你是主任啊?”

話出口就後悔,怎麼問這個,俗不俗啊,好像自己多仰慕權勢似的!

他卻應口答道:“什麼主任喲,我在廠裏種莊稼!”

這話幽默又懸疑,一下把空氣搞得輕鬆,也惹出我的好奇:“工廠還種莊稼?”

他趁機自我介紹,說他的工作就是栽花種草植樹搞綠化,是所謂的綠化辦公室主任。工廠按上麵要求必須設置各種辦公室,什麼愛衛辦、計生辦、綜合治理辦、精神文明辦等等,廠裏搞綠化的隻他一個人,就成了綠化辦主任。這主任並不是官,沒權力沒待遇。但他對自己的狀況已經很滿足,他是學園林的,搞綠化專業對口,而且在廠裏算管理崗位。也是早幾年畢業,比起最近兩年來廠的學生,不管什麼專業,全都下車間上流水線,累死人不說,流水線有些工序根本就不需要文化,文盲也會幹,說是鍛煉,但什麼時候能上來誰也不知道。

“你也是大學生?”我對他一下有了親近感。

他說:“高職。”

我說我也是高職,學的是鞋類設計。我這並不是和他套近乎,而是透著一種自卑和無奈。家裏供我讀書不容易,就隻差砸鍋賣鐵了,因為太窮,哥哥都二十八歲了,連個女朋友都還沒有,原以為我讀完大學就會有好的工作高的收入,就能回報家裏特別是能給哥哥娶媳婦,誰知到畢業時連本科生都找不到工作,高職就更難了。所以,能來這江泉廠我已很慶幸了,哪還敢挑三揀四,不管具體幹什麼工作,總是每月可以開工資,而且是國有大企業,不用擔心炒魷魚。

樂融聽出了我的自卑:“你可別看輕自己。高職怎麼啦?要我說,我們這些農村學生,哪個不是打小讀書全靠自己,從村小到鄉鎮中學,教學條件教育質量都那樣差,要是像城市學生那樣從小又是請家教又是上重點小學中學的,我們會才考個高職?而且,我們找工作也全靠自己,不像很多城市學生是靠父母憑關係。我覺得,我們的智力能力並不差,沒理由看輕自己的!”

他說得有點激動,我聽得發愣,他的話說到了我的心裏,引起了共鳴。

衛生打掃完,他大概覺得不能過於死皮賴臉,說該走了,到門邊卻又回頭說:“你可別被我說的車間情況嚇著了,是苦是累,但你學的是鞋類設計,工廠主要產品就是鞋,咬咬牙忍著,早晚起得來的。”

我感動了,大膽亮著眼看了看他。他長得不差,壯實俊朗,心想他和我是一樣的人,都是從農村出來,特別是說話幽默,做事實在,待人誠懇,又有一種男兒的柔情,好讓我喜歡的!

2

我被安排到三車間的膠鞋生產流水線上,很快理解了樂融所說的流水線上的活兒文盲都能幹的真切含義。一條流水線上有幾十道工序,我幹的這道工序叫刷邊膠,左手拿著半成品的鞋幫,右手執毛刷,在鞋幫邊沿刷上一層膠。就這點動作,幾分鍾就學會了,半天不到就能熟練操作,不隻文盲會幹,傻子也會幹!卻要累死人。什麼叫流水線,就是生產工序如流水,上道工序不停地流下來,下道工序不允許斷流,你必須保持住流速,左手不停地舉起鞋幫,右手不停地蘸膠刷膠,雙手完全機械化,一如《摩登時代》裏的卓別林。

我從小學到大學,隻要從學校回到家裏,都要幹農活,自認為是能吃苦的,但這流水線上的活兒卻讓我覺得有些吃不消。最初的日子,每天下來,都覺得頭昏腦漲,兩眼發黑,腰酸背痛,雙臂灌鉛,手總是抖個不停,怎麼也控製不住,以致左手端不穩飯盒,右手捉不緊筷子,隻要沒人看見,淚水就會淌下來,滴落到飯菜上,吞咽到肚子裏。我怎麼也沒想到,一份國有大企業的工作竟會是這樣子,比幹農活還苦!

這天下班到食堂打飯,我真沒能端穩飯盒,剛端出窗口轉身,手肘被身後的傅馥豔碰了一下,手腕一軟,手指不由自主鬆開,飯盒子連菜帶飯全砸到了她的裙子上。傅馥豔也是新來的學生,也是高職,比我晚報到幾天,宿舍被安排到了204,沒幾天不知從哪裏聽說204本來是安排給我的,是讓樂融說情給換了,就對我不滿,常在新來的學生中說我的怪話:說我一到廠就拉關係找靠山,可惜也就那點本事,不過是找了個花匠。她還把花匠二字說得個拖腔拖調,既顯露出鄙薄不屑,又傳達出花頭花心采花賊之類的意味。她也是農村出來,卻很講究吸引別人的眼球,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下班都是先回宿舍換下工裝才來食堂打飯,而今天她穿的是一條新裙子。她這時對我是舊恨未解又添新仇,先是一連聲驚叫,引得大廳裏所有人都把我們看著,接著是杏眼圓睜叫嚷,說她那裙子是星期天花一百八十元才買的,我必須照價賠償。

我又急又氣,她這是訛人,她那裙子看質地也就值幾十元,而且她要是不碰到我的手肘,飯盒也不會掉,這事不能隻怪我的。我不能賠這冤枉錢,而且也沒錢賠,才拿了一個月的工資,名義上有一千多一點,可扣除這金那費和房租水電後到手就隻幾百元了。我隻能一連聲地向她賠不是,表示願意把裙子給洗幹淨,保證上麵不顯一點兒油漬,見她就是不依,隻委屈得淚水在眼眶裏打漩兒。

這時從圍觀人圈中擠進一個女人,對傅馥豔說:“算了,她又不是故意的,實在要賠我替她賠,看你好不好意思要!”

這人叫曹淑珍,是傅馥豔的師傅。傅馥豔被分在五車間衝鞋眼。師傅出麵說情,傅馥豔不敢不給麵子,隻好跺腳抖抖裙子說了句算我倒黴,重新去窗口打飯。曹淑珍卻把她攔住,說吃裹氣飯會生病,我今天好事做到底,你們兩個都別吃食堂了,上我家去,大家高高興興的,免得以後還為這事起隔閡,都是才來的學生,多不好啊。說完就非要傅馥豔和我一起去她家。傅馥豔不去,曹淑珍說你敢,我推辭,曹淑珍說你瞧不起我啊,便都隻能去。

曹淑珍家在九號樓,離食堂有一段距離。一路上我都在想,這人心眼真好。我不知道,她在我進廠幾天後就注意我了,這些日子每天下班後都要先到食堂一趟,為的就是想請我到家裏吃飯,隻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理由。

到了她家,來開門的是她兒子陳健。我一下全明白了,陳健是我所在三車間的傳遞工,相當於搬運工,隻要有機會,就會往我跟前湊,找些話來說,眼珠子更是狠狠地往我身上落。

3

周末,傅馥豔又來叫我到曹淑珍家吃飯。

現在我們是朋友了。這得感謝曹淑珍,上次去吃飯,曹淑珍菜弄得很豐盛,桌子上給這個夾菜那個夾菜的,熱情得不得了。陳健則是把我們看過來看過去的,我和傅馥豔麵對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尷尬,除了應付曹淑珍母子,相互間也需要有話說有情表,矛盾也就化解了。等回到宿舍,我要給她洗裙子,她說你得了吧,我自己不會洗呀?我覺得,傅馥豔其實就是個直脾氣,也挺好處的。

我當然知道,曹淑珍請吃飯可不是為了我和傅馥豔的友誼,而是為了她兒子。這讓我覺得搞笑,那陳健據說連初中都沒有念完,不單隻是個轉運工,而且有點笨頭笨腦的,雖然算不上弱智,但一接觸就能看出和正常人有差距。自己再怎麼說也是讀過高職的人,模樣身材也是好看的,憑什麼呀,陳健腦子有病,他媽腦子也有病?

好在曹淑珍並沒有明說什麼,我也就裝著不懂,之後在車間上班,照樣一點兒也不理睬陳健,心想這陳健再傻,總還是能從我的態度知道沒戲,回家說給他媽聽,這事也就結束了。

我沒有想到,曹淑珍竟還會讓傅馥豔來叫吃飯!

我當然不肯去,傅馥豔卻說:“幹嗎不去?我們這點工資,也就中午在食堂敢吃份葷菜,不吃白不吃!隻要她沒挑明說要你和她兒子談朋友,你就給她裝傻,吃她個豬頭,又改善生活又節約夥食費不好啊?”

我皺眉:“那我成什麼人啦?”

“有什麼呀,我還想沾光去白吃,省幾個錢來買衣服呢!”

“反正我不去!”

不料她竟問:“你就真的一點不考慮陳健?”

“有什麼好考慮的?”我不滿地反問,以為她說了這麼多,其實真正的目的是給她師傅做說客。

“你真不幹,我可要上了啊!”

“你說什麼,你看得上陳健?”我大吃一驚,沒法相信,她模樣不比我差多少,穿衣打扮都挺講究的,找男朋友怎麼會這樣沒眼光,看上陳健什麼了?

她啐了一口:“我看上他?我是看不上我自己!你想想,家裏花那麼多錢讓我們讀高職,為什麼啊,不就是想我們過上城市人的好生活嗎,現在這工作這工資,過什麼好生活啊?我想過了,要改變命運,就隻有靠嫁人。可城裏像樣點的男人誰看得上我們?玩玩可以,把你玩夠了就拜拜,再不就是給人家做情婦當二奶,就是不會娶你,嫌你家在農村,窮。別的不說,至少你爸媽沒有退休工資,將來負擔重,而城裏的父母都是要倒過來補貼兒女的,不但沒負擔,還有啃頭,誰傻呀?也就是陳健這樣的主,城市女孩不會嫁給他,要不哪有我們的份!陳健本人條件是差點,家庭條件可不差,父母是廠裏的雙職工,錢都攢著給兒子娶媳婦,你沒聽曹淑珍講呀,房子家電不讓女方出一分錢,將來孫子她給帶。我他媽看上的就是這個!”

我聽得吃驚,心想她可真厲害,自己從沒想過的事,她竟認識得好深刻!

不過我還是勸她:“你別隻想到好的,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本人,這可是一輩子的事。”

她聳聳肩:“什麼一輩子,不想過了不會離婚啊?”

我還想說話,她不耐煩了:“行了,你隻管說你是不是真不想幹,別等我上了你又來反悔。”

我說:“你說什麼呀,不可能的!”

她就又說:“那好,但你得幫我個忙,曹淑珍的飯還得去吃,隻要她叫的是我們兩個,你都要去。”

“為什麼呀?”

“曹淑珍看上的是你呀,你不去了,她也不叫我了怎麼辦?難道我還主動去追陳健,那也太沒麵子了不是?再說了,那陳健蠻頭蠻腦的,我怕一個人上他家被使蠻,便宜沒占多少先把本虧了。你陪我一段,表麵是我陪你,實際是你陪我,等我把陳健弄得心花花的了,你再退出不就結了?”

我不情願,卻得答應,不然和她剛建立起來的友誼就沒了,便相偕去九號樓,遠遠的,已看見陳健在樓下伸著脖子張望。他家在四樓,他多半是見我和傅馥豔遲遲沒到,等得心急,才跑到樓下來等待。傅馥豔說:“真是笨得像豬,從樓上窗戶不看得更遠啊?”我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卻就看見樂融恰好也從九號樓前走過,急匆匆逃也似的,分明是看見了我!

4

下午下班,我收到樂融的短信:“祝生日快樂”,心裏一熱,感受到一種被人惦念的溫情。

自從和樂融認識,他就可勁追我,給我送過花,經常給我打電話發短信,還在周末邀我去郊遊。我心裏喜歡他,卻不想剛工作就談戀愛,每次都想拒絕,但都經不起他的熱情。他說他並不要求我承諾什麼,隻希望我在沒有找到自己的白馬王子之前,能夠讓他接近我,讓他多享受一點和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存留些須美好的幻想,就夠了。我是初涉情事,哪裏架得住這樣的溫情攻勢,感覺自己的心在點點滴滴地被他所包裹俘獲,這種感覺甜蜜而迷醉,欲受還驚欲拒又不能,好奇妙好誘人的。我想這就是愛情了,愛情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呀!可是,自我去曹淑珍家吃飯後,他就沒來找過我,連電話和短信也沒有了。這讓我有些失落,好幾次都想給他打個電話解釋一下,可這樣一來,就等於承認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了,結果就隻能等待,心想不相信他就這樣甘心放棄我了。

現在,他來了短信,我可以回應了,撥通他電話問:“你怎麼知道我生日?”他說:“楊碧瑩那裏的單身宿舍卡有出生年月日,我從她那裏看的,你不會怪我吧?”我哪裏會怪他,心兒熱熱的,覺得他對我真的是好用心,卻說:“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他就著急說對不起,並說願意給我賠償。我“撲哧”一聲笑:“逗你玩呢,你拿什麼賠啊?”他趁機說:“讓我給你過生日吧,好嗎?”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就高興地答應了。

我的想法是隨便在哪家小店吃點小食,比如砂鍋米線什麼的,幾元錢,也好吃,要的是他的那份兒情意。他卻說,那怎麼行,再怎麼也要找家像樣點的館子弄上幾個菜,並說他有個老鄉在開館子,會優惠,然後就問在哪裏等我。我讓他告訴我地方,等一下自己去。我需要回宿舍換衣服,不能穿著髒兮兮的工裝去赴宴,還想化化妝,讓自己以最美的形象出現在他麵前。

我很少化妝,自覺不醜,素麵朝天也好看,沒必要。今天特別,我都接受樂融給過生日了,等於承認和他戀愛了,就想把自己弄得更好看點。我發現打扮和不打扮還是不一樣的,披散的頭發平添了嫵媚,妝後的眉兒更顯秀美,唇兒更加紅潤,臉兒愈加嬌豔白嫩,鏡子裏麵的我真是個美女靚妹了,好讓人喜歡好讓人愛的,等一下樂融見了,不知道會有多激動呢!

樂融老鄉的餐館叫來福酒家,老板張正富,三十七八歲,可能是油煙熏蒸的緣故,很胖,一副腦滿腸肥的模樣。晚餐的客人不多,我到時,樂融在門口候著,張正富也迎上來,小眼睛眯成一條縫,把我打量了一番後在樂融肩上一拍:“你小子豔福不淺呀,找了個這樣乖的姑娘!”隨後領我們進了一個雅間,卻不肯離去,對我熱情得不得了,問這問那之後說是江泉廠他很熟,這處長那主任他都認識,我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盡管找他。又說他十幾歲就學廚師,先是在鎮上開館子,後來才到城裏來發展,到城裏倒真的發展了,可老婆去年出車禍死了,留下個兒子沒有媽,自己沒什麼文化,原來的老婆也沒文化,現在就喜歡有文化的,想找個大學生……說得個沒完沒了,直到外麵又來了客人。

張正富一出去,我忍不住說:“你這老鄉是不是有病啊?”樂融說:“病倒沒有,是有了幾個臭錢,燒暈了。”

菜很快上來,清蒸鰱魚,紅燒肉丸,尖椒雞丁,水煮牛肉,臘豬蹄燉豌豆,兩個時鮮蔬菜,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此外還有一瓶紅葡萄酒。

我不安:“不該要這樣多菜的,太費錢了。”樂融卻說:“能給你過生日,我太高興了。中餐館又沒有生日蛋糕,不多幾個菜怎麼行?”

他要開酒,我阻止,說我不喝酒的。他不敢勉強,改以茶代酒,祝我生日快樂,而後不時地給我夾菜。

我感受著他的殷勤,心裏甜蜜蜜的,忍不住感歎:“從小到大,還從來沒人專門給我過過生日呢。”

“那,如果可以,讓我以後每年都給你過生日好嗎?”他趁機說,並且停下筷子亮眼看著我,靜待回答。

我是第一次被他這樣近盯著看,又是問這樣的問題,要是答應下來,甚至都不隻是戀愛關係了,等於是說要嫁給他了,要不怎麼可能每年給過生日啊,有點羞得慌,心兒怦怦跳,本是想說“好”,話出口卻成了:“你怎麼不問問陳健的事?”

他一下難堪死了,臉上掛不住,回答得生硬:“我沒有權利問。”

我意識到他生了誤解,我不該在他熱切地等待回應時去提別的男人,說了聲對不起,接著對陳健的事做了解釋。

他聽後吐了一口氣:“謝謝你給我講這些!說實話,我今天是厚著臉給你發短信的,見你沒反感才又提出給你過生日,本來沒指望什麼,隻是想趁機勸勸你,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我,都不應該委屈自己去接受陳健,怎麼能甘心將鮮花插牛糞,去嫁一個半傻子?”

我怔怔地看著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今天給我過生日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勸我別嫁錯人葬送一生的幸福。這是多難得的愛情啊,哪怕追不到我,也要為我好!

“你怎麼啦?”他見我發怔,小心翼翼問,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我驚醒過來,第一次目光閃閃看著他:“我在想,你要是真想和我談朋友,我願意的……”

“真的?我,我都要高興死了!”他就激動得坐不住,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想來拉我的手,卻又不敢。

恰在此時,張正富進來了,嚷嚷:“幹什麼,我這兒可是館子啊,不要亂來喲!”

這雖是玩笑話,卻把我們都弄了個大紅臉,樂融狼狽退回座位,我的表情也顯出不自然。

張正富並不管我們的情緒,徑自到桌前,見葡萄酒沒開過,說,哪有過生日不喝酒的,說著就去開酒瓶,不顧我們的反對,堅持開,說這酒算送的,不算錢,表達他的一點心意,我們不領情,就是看他不起。

酒瓶就開了,開了就得喝,我從沒喝過酒,但沒辦法,張正富是開館子的人,勸酒的話一套套的,不喝不行,樂融代我喝也不行,三杯兩盞後,我臉兒被燒得緋紅,那份兒姣好鮮麗,加上一點兒嬌羞嫵媚的醉態,把個張正富看得直吞口水,更著意要顯露他的豪爽慷慨,竟在我表示決不能再喝時,索性把瓶裏剩餘的酒都倒進了我的杯子,說:“你要是把這杯酒喝了,我今天全部免費。”樂融早已看得著急,生氣說:“幹什麼呀,今天是我給她過生日,哪個要你免費!”張正富卻說:“你說了不算,讓秦小姐說。”我雖然醉了,心裏卻還清楚,覺得這人真的很討厭,不過能給樂融省錢也沒什麼不好,便強睜醉眼問:“你說的是真的?”得到他肯定的答複,便端起酒杯仰脖一口氣全喝了。張正富拍手叫好。

我醉得不輕,頭暈腿軟不能走路回去了。樂融叫了輛三輪車,把我扶上去,而後並肩而坐。我先還堅持直著身,漸漸地就撐不住,依偎進了他懷裏。樂融乘勢抱了我。下車後天已黑,扶我回宿舍的途中周遭無人時,他吻了我,我半醒半醉的,順從地接受了,卻隱隱有些不安,覺得那張正富,像是對我有點兒不懷好意!

5

廠裏召開新進廠大學生座談會,工會團委人事宣傳保衛生產後勤等部門領導和廠長黨委書記全都參加,體現出工廠的高度重視,起因卻是鍾元惠白天在廠裏上班晚上到夜總會坐台,被市裏突擊打擊賣淫嫖娼抓住了,讓廠裏去領人。廠裏領回後還沒研究出怎樣處理,她自己辭職走人了。

鍾元惠是本科生,也是從農村出來,並不漂亮,看模樣挺老實本分的。本科生進廠雖然也要到流水線上鍛煉,但早晚會提上管理或者技術崗位,不像我們高職,最終上不上得去誰心裏也沒個底。我想不明白,鍾元惠怎麼會走上這條路,問傅馥豔。傅馥豔說:“窮唄,提上去又怎樣,也就是輕鬆點,多得了幾個錢啊?”

會上讓大家提意見,都是本科生在提,工作安排工資待遇食堂飯菜文化體育活動一大堆,尤其對鍛煉時間太長並且沒個明確期限意見尖銳,認為這是把大學生當農民工使用,說鍾元惠肯定就是因為想不通感到絕望才會走上那條路的。高職大專生沒人說話,沒本科生那樣的底氣,怕當出頭鳥弄個壞印象,永遠離不開流水線。

隨後是廠長講話,先談了一些具體問題的解決意見,最後集中講工作安排,說鍛煉是必要的,不管將來是搞管理還是技術,首先都要有生產一線的經驗;鍛煉時間也沒辦法明確,工廠的管理崗位有限,各處室都是人滿為患,老的下不去,新的就上不來,不能無限度膨脹。但我可以明確告訴大家,隻要你們留得住,我不能說最後都能提上來,但大多數都是肯定能上來的,隻是個時間問題。我這裏特別要強調一點,由於我們企業生產一線條件比較艱苦,工廠效益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們招進的大學生都不是什麼名牌學校的,而且都是農村學生,是相信這樣的學生特別需要有一份工作,也能吃苦,這樣才留得住。對企業而言,最後留下來的才是人才,瞧不起我們廠的工作,吃不了苦要走的,我們也不可惜。至於是不是把大家當農民工使用,大家是隻看到了在流水線上勞動的一麵,沒有看到其他,工資不套定額,工廠給繳納三金五險,提供宿舍,享受雙休和國家法定節假日,哪個農民工有這樣的待遇?我們畢竟是國有企業,對大學生還是不一樣的,希望大家要多看到國有企業的好處,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隻有這樣,將來才可能有發展。

廠長的講話贏得了大家的掌聲,雖然現實依然嚴酷,但前途還算光明,總是給了大家以希望。

黨委書記最後講話,講人生觀價值觀,說鍾元惠所以做出那樣的事,根本原因就是沒有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希望大家不管是對待工作還是婚姻戀愛問題都要有嚴肅的態度,工作上不能怕苦怕累,不要總覺得沒前途,談戀愛最好是一對一,不要搞什麼三角戀幾角戀腳踩兩隻船幾隻船。

我就聽得腦袋響,覺得這是在說我。這段時間我和樂融的關係已公開,曹淑珍母子卻對我不死心,還不時叫我吃飯,而傅馥豔又非要拉著我一起去,廠裏便有種種議論。一種說我表麵上看著清純樸實,其實不地道,抓一個釣一個,玩人。還有說現在的大學生真不值錢的,曹淑珍給個半傻兒子找媳婦,居然兩個一起上,接受考驗任挑選,一點臉皮都不要,賤得很。這些議論並沒有直接傳進我耳朵,但樂融聽到了,卻沒給我講,怕我生氣受傷害,他清楚內情,覺得隻要傅馥豔和陳健成了,我自然退出,謠言會不攻自破。他沒想到會出鍾元惠的事,廠裏要開這樣個會,擔心廠領導會在分析學生表現時提這事,才在今早上打電話給我講了,好讓我有心理準備,沒想到就被他猜中了!

我委屈得直想哭,心想完了,廠裏對我這樣個印象,將來就是絕大多數都提上去,我也會是極少數,永遠別想上去了!

散會時,宣布讓大家到小食堂聚餐。

這大概也要算國有企業的好處,大學生有情緒,會給點兒安撫,要是在私營企業,你愛走不走,哪兒招不到人,誰管你?

小食堂在招待所,主要服務對象是外來客人,如果沒有這次特殊的聚餐,我本不會撞進陳德誌的眼裏。

陳德誌是廠裏的大承銷商,外地人,因為業務上的原因,常來廠,招待所有他專門的房間。這天他剛到,銷售處的人正在小食堂為他接風洗塵,見廠長和黨委書記來了,就來敬酒,一眼盯上了我。我是後來才知道,當時毫無覺察。

席後人散,我心裏憋屈,想一個人到街上走走。出廠區不遠,有人叫,竟是剛才那個陳老板,說想請我去茶樓坐坐,認識認識。我驚訝極了,心想他一個大老板,有什麼必要認識我?猛然意識到什麼,嚇得轉身就往廠區逃,連招呼也沒打。這當然不禮貌,但我顧不得了。我想這人是色狼!

陳德誌在我身後大聲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好像是說還會找我!

6

我把陳德誌的事告訴樂融,很氣憤的,說這人真不要臉。樂融說,他這是仗著有錢,恐怕是想你給他當情人。接著就問,他下次來再找你怎麼辦?我還沒回答,他又說,他可是個大老板,聽說廠裏的鞋每年經由他銷售的有上千萬雙,有錢不說,這尊神連廠領導都是要敬著的。我生氣了:“你什麼意思啊,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他趕緊賠笑臉,卻又說,他不是對我不信任,而是對自己沒信心,他除了能給我真心的愛情,還能給我什麼呢?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這世界,愛情不敵金錢勢力的故事實在太多了!

他就想為我做點什麼,去向楊碧瑩求助,並不提陳德誌,隻說他的愛情已到關鍵時候,求她再幫一次忙。

楊碧瑩因為樂融和我真談起了戀愛,覺得是自己給換房牽線所帶來的,便有一種成就感,並以恩人自居,經常向樂融詢問進展情況,甚至過問種種細節。她沒別的意思,除了真心想促成一樁好事,還有就是滿足一下對現在年輕人怎樣戀愛的窺探欲望。有這樣的心理,她也就樂意幫忙,說:“行,隻要我做得到的,肯定幫。”樂融的想法是請她老公給三車間主任說說話,給我換個輕鬆一點有點技術性的工種。她老公何誌順是二車間主任。楊碧瑩沒想到是這樣的請求,痛快勁一下沒了:“喲,這可不好辦,別的車間,他怎麼好說話呀!”但經不起樂融的厚臉苦求,到底心軟點頭了,卻說:“這樣子,老何就喜歡灌馬尿,隻我給他講沒用,你請他喝兩次酒,當麵給他講,他抹不下麵子拒絕的。”

樂融便請喝酒,具體時間由楊碧瑩定,得看她老公哪天沒飯局。樂融先去把館子找好,請當官的喝酒,又是求辦事,館子的檔次很重要,但太高檔次他沒那個經濟承受力,來福酒家又不能去,他不希望我再被張正富看見,最後找到一家星星月酒樓,看看菜譜,問問酒水價格,大致匡算一下,至少得花去他半月工資了。

拖了兩周,楊碧瑩的老公才有了時間,是個周末,當然是他們夫妻共同赴宴,樂融自然也要我作陪。

二男二女,雅間門一關,就顯得很親密。因才是第一次,樂融沒敢就提求辦之事,沒想到何誌順卻痛快,酒過三巡後說,楊碧瑩已把事情給他講了,他不喝這酒是不給麵子。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你小樂才幾個工資,沒處花啦?小秦工作的事,我哪天給三車間主任說說就是,車間內部換個工種,主任有這個權力,問題不大,但是不能著急,得有機會,比如哪個崗位走了人,不是說換就換的,得有理由,要報上麵的。國有企業,什麼事都要講個正規程序。

席上氣氛就很熱烈。席上的氣氛,一靠健談二靠能喝,何誌順二者皆備,樂融雖不口拙卻隻有含笑應答的資格,並不能喝卻得舍命陪喝,結果客人沒醉他先醉,卻是醉得很高興:一是不曾想何誌順會如此爽快地作了承諾,二是席間楊碧瑩問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說還早呢,盡管這是一句隨意的話,可在他聽來,我等於是承認要嫁給他了,把他高興得不得了。

中間,我去了趟洗手間,回來走到雅間門口,聽到何誌順打了個酒嗝後問樂融:“給我講實話,把她弄上床沒有?”我止步站在門邊,這時候沒法進去。沒聽見樂融回答,就又聽見何誌順大笑:“喲,還不好意思。看來還是隻童子雞,沒開過叫是不是?小子,聽我說,這種事,該出手時要出手,你別管她讓不讓,隻管往床上按就是。女人都這樣,嘴上說不讓,就看你敢不敢,隻有把她睡了才會真正屬於你!”仍然沒聽見樂融回答,但聽到他“嘿嘿”笑了兩下,聲音透著尷尬。我氣得不行,真想跺腳離開,卻又不敢,會得罪人的,還指望他給說話換工作呢,這個狗屁主任臭男人!

席終何誌順夫婦告別離去,樂融偏偏倒倒的,我隻好扶著把他送回住處。他的住處全廠特別,不是單身宿舍樓,而是兩間專為守苗圃修建的小屋,從工廠後門進去,晚間除了可能來盜竊花草的小偷,就隻他一個人,還有就是草露花香和蟲鳴。

進到小屋後,我扶著他往床上躺,他的一隻手臂本來軟軟地搭在我肩上,這時卻勾住了我脖子,他躺下,把我帶著也倒在了他身上。我還沒有弄清怎麼回事,他已經翻身把我壓在下麵,手伸進衣服裏抓住了我的乳房,同時埋頭下來猛烈地吻我,很快舌頭也伸進了我嘴裏。我從來沒有過這種經曆,剛開始腦子是一片空白,身子突然間變得軟軟的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漸漸地卻有一種從不知曉的美妙感覺在全身潮水般湧起,我感到新奇興奮心醉神迷而又羞澀不安心慌意亂,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了。他見我並未抗拒,膽子更大了,喘著粗氣想脫我的衣服。這時我卻突然感到了委屈,他甚至都沒有問我願不願意,就想把我給要了,壓住衣服說他醉了。我這是責備,意思是他要是在清醒狀態下應該不會這樣粗暴地待我。他卻理解錯誤,以為我不肯隻是因為他醉了,要是沒醉就會願意,竟說他其實沒醉,剛才裝著東偏西倒路都走不動,就是想我把他送回來!我一下明白了,他這肯定是因為聽了何誌順的那些屁話!我這時的感覺,是那何誌順正在看著樂融在怎樣睡我!我氣壞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一掀,把他從床上給掀倒在地上!我翻身下床,卻見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以為是被摔壞了,嚇得趕緊蹲身下去:“你怎麼了,你可別嚇我……”他先閉著眼,這時才睜開,嘻嘻一笑:“我逗你玩呢。”我本來就氣得不行,這下更氣,直身丟下一句“我不理你了”,就衝出了他的小屋。

他這時才知道壞了,追出來對我說對不起,保證以後再不那樣了。他並不知道,我生氣並不是因為他想要我,而是他不該聽了別人的慫恿才那樣!但我沒法給他說這話,甚至都不要他送我,他仍厚著臉送,卻連手也不敢碰我了!

7

傅馥豔來告訴我,她要和陳健結婚了,請我給她做伴娘。

我吃驚極了,沒想到她真要嫁陳健,更沒想到速度會這樣快,這才多久啊,離我再也不去曹淑珍家吃飯還不到半年,那時候曹淑珍母子還想的是我呢!

傅馥豔說她懷孕了。

“你真被陳健使蠻啦?”我更是驚得大瞪眼,我還記得她說過怕一個人去曹淑珍家被使蠻的話。

她卻說:“什麼呀,是我故意勾引他!我給你說實話,其實最初我並沒有真想嫁陳健,而是氣不過。你想想,陳健和你一個車間,看上你不奇怪;曹淑珍是我師傅,也看上你看不上我你說氣不氣人?我又不比你醜多少,不就是沒你老實怕她兒子將來不受用嗎?也不看看她兒子那蠢豬樣!把我們這些農村出來的學生看成什麼啦,一個傻兒子都可以愛挑誰挑誰,把你當首選,把我當候補!後來曹淑珍見你那裏真沒戲了,才提出讓我和她兒子談朋友,我當時沒答應,說要考慮考慮。其實我都考慮好了,過了這村沒那店,好處我都和你說過。但我不能就這樣答應,我要把她編排夠,出一口她瞧不起我的惡氣,而且一開始就要把他們母子製住,要不將來陳健隻會聽他媽的沒我的好日子過。有次我去吃晚飯,吃完老兩口借口有事出門了,讓陳健陪我看電視,其實是想我和她兒子培養感情。他們走後,陳健不看電視淨看我,也不說話,就是死死地看,看得眼睛都冒火苗了。我這時就假裝疲倦,躺到沙發上,故意把身子扭來扭去的,又裝著發熱,把衣服弄得露出了一截胸部。陳健哪裏看得,就撲了上來。我先是裝著嚇蒙了一動不動,等被他弄光衣服進了身子才開始哭著掙紮說他強奸,他這時候像頭瘋牛根本就停不下來,還邊在我身上亂動邊興奮地亂叫‘強奸就強奸強奸就強奸’。我事先有準備,暗中用手機錄了音,等他爸媽回來就又哭又鬧,說是他們一家人合謀好了的,想把我生米煮成熟飯,要去公安局告他們,嚇得曹淑珍差點給我跪下,求我不要告,嫁給她兒子,說什麼條件都答應我。我這才裝著是身子被占了被迫答應,條件當然隨我開,房要電梯房,家具電器都得上檔次,結婚得按城市規矩辦,婚紗照、婚宴、花車迎親、錄像光盤一樣不能少,所有費用他們出,但收的禮金得給我,因為將來我和陳健是要還禮的。還有一條,結婚後他們老兩口還住老房子,不和我們住一起。她不敢不答應,可這人死要麵子,攢了一輩子的錢不夠我編排,還找親戚借了十來萬,卻到處對人講她就一個兒子,總算找了個大學生,人又漂亮能幹,不能把他們虧了。哼,我叫她瞧不起我,現在她是有苦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