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五正琢磨著,那個中年人打外邊進來了,腳後跟著一股冷氣,呼呼地朝屋裏灌著。他回過身,用背靠上了嘎呀嘎呀作響的門(在關東山,許多人家的房門是朝裏開的,免得雪大堆住門推不開),而後走到於五麵前說,你是先歇口氣呢,還是先吃點什麼?於五說,有什麼好嚼果先淘弄點吧。中年人說,你炕上先坐著,都是現成的,立馬就得。說著,朝南炕喊一聲:瘦驢,給客人喂喂馬去。炕上站著的那個瘦小子剜了於五一眼,慢慢騰騰地下炕,撅著一個雷公嘴,趿著一雙舊烏拉,踢塌踢塌地走出了屋。
於五看了南炕一眼,轉身朝北炕走去。近那三個人身邊時,他坐在了炕沿上,看著火盆,口裏就有涎水流了出來。內中一個人見了,先從火盆中扒拉出一個土豆,而後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將土豆捏在手裏遞給於五說,給,別燙著。於五說聲謝了,把那土豆拿在手裏,又倒了幾個個兒之後,才把那土豆塞進口中,滿屋裏飄蕩著燒土豆的香味。土豆很快進肚了,他的目光又盯上火盆。那人笑笑說,看你這樣子,好像餓死鬼托生的。他這樣說,又用火釺子去火盆裏扒拉土豆。這時,那中年人過來了,手裏端著一個方盤,上邊擺著一小盆煮肉,黑不黑,紅不紅,也看不出是什麼肉。另外,還有三個玉米麵大餅子,黃不黃,黑不黑,卻有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那中年人將手中的方盤放在炕上,抬頭問,你是這麼吃呢,還是放上小炕桌。於五說,都一樣,都一樣。說著,從盤子裏抓起一塊肉就嚼。嚼了半天,沒嚼出什麼味道,就問,這是什麼肉?中年人咧開大嘴說,這是野豬肉啊。於五說,這哪裏是野豬肉,我也不是沒吃過。中年人笑笑說,肉放的時間太長了,煮了放,放了煮的,哪裏還有什麼好味,將就著吃不餓也就行了。說著,踅身又朝外屋走去。不一會兒工夫,他又端著滿滿的一小盆酸菜湯放在於五身邊說,你沒口頭福。前幾天殺了一口豬,今兒個肉沒了,血腸也沒了,隻剩下這湯,我給你用開水冒冒,喝吧,香著呢。一股肉香衝著於五鼻孔鑽來。於五連忙從炕沿上站起來,說,謝了。那人說,你先吃著,缺什麼,嚎嘮一嗓子就行。說完,他就走到玩紙牌的那一夥身邊看耍錢。
於五自管吃喝,片刻工夫,三個大餅子和一小盆湯都進了肚。於五把碗盆歸聚到方盤裏,準備端到外屋。這時,那中年人就快步走過來,說,這是哪裏的話,哪能用你呢。說著,就從於五手中接過方盤。於五想了想,跟著那人出了裏屋。看那人把方盤放在大桌子上,於五問,要多少錢?那人回頭一笑說,給個三角二角的就行了。於五從懷裏掏出一塊大洋,說,別找了。那人的臉立馬光鮮了。他探頭,看了一眼裏屋,神神秘秘地說,注意點,屋裏有山上的小崽子貓冬。於五點頭,說,我看得出來。那人說,聽我的話,你歇息一會麻利走人。出村朝東走,再走四十裏路就是榆林鎮,到了那裏,才能說是安全了。出門在外,不容易啊,車船店腳衙,無意就挨殺。於五點點頭說,這我明白。說著,又朝裏屋溜了一眼,說,再等個一時三刻的吧,我的馬也要吃飽了。那人說,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也不知你信不信。於五說,你說吧,我信。雖說咱們萍水相逢,但我看你是個實誠人。那人就說,聽我的話,你把這馬留下吧。我這裏有一副剃頭挑子,你就挑了走。這樣更好一些。於五問,為什麼?那人鬼鬼一笑,說,綹子裏的規矩想你也知道個一二三吧。於五這才恍然大悟。按照土匪的規矩,一般情況下,挑八股繩的不在打劫之列。想到這兒,他說,這麼說,我現在就可以走了。那人說,你想走就走吧,我也不留你。你沒看裏邊賭錢的那一夥麼,都是山裏下來貓冬的。說著,扯了一下於五衣角。於五會意,就跟他走出了屋,走進了馬棚。在馬棚,那人把一副剃頭挑子用雙臂托著,到於五麵前說,挑上走吧。說著,又從懷裏掏出那塊銀元,遞給於五說,這個你拿著,留你的馬,你的虧已吃大了。不過,現今兒我的手頭還真沒有閑錢。於五說,你別見外,我給你,你就收著。就憑你一句話,也是千裏駒都換不來的。那人尷尬一笑,說,話雖這麼說,但我的心裏終究是不好受啊。
於五挑著剃頭挑子朝東走去。他知道,天黑以前,如果走不到榆林鎮,就麻煩了。
那時,太陽已從群山叢中鑽出來了,遠山近樹都顯得清晰,生動。路上沒有行人。這讓於五的腳步更快了。轉過一個山彎,於五放下挑子剛想解手,忽地從矮樹林裏鑽出一個人來。那人一手叉腰,朝於五吼了一聲:想活命就把錢留下。於五先一愣神,再轉頭看去,認得那人就是大車店裏的瘦小子。瘦小子右手裏攥一個小紅布包,鼓鼓囊囊的,像是一把手槍,對著於五。於五放下挑子說,你想要什麼,兄弟?小瘦子說,把你身上的錢都給我留下,如其不然,就要你的命。於五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說,你千萬摟著點,別走了火。我把身上的綿羊票子都給你留下。說著,他就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朝那小瘦子遞過去,說,給你吧,我一個子兒也不要,隻要一條命。小瘦子打量打量於五說,你把錢放在地上。於五順從地把那小包放在地上。小瘦子看看,說,你把那錢踢過來。於五就把那小包踢了過去。小瘦子一手托槍,一手去拾包,兩眼掃著於五,轉也不轉。待拿到那個小包,他將腰身一挺,說,你走吧。於五心裏暗暗發笑,想,就你這個小樣,還想打於五爺的劫。想著,便裝出一種害怕的樣子,朝前走。在走到小瘦子身旁時,轉身對小瘦子說,你不能這樣讓我走啊?小瘦子說,你還想咋的?於五說,我幹了一冬帶八夏,費勁巴拉地攢下了這點錢,如今都孝順你了,我回家怎麼跟老婆交代啊。要不,你就朝我的挑子打一槍,我回家就說碰著打劫的了。一聽這話,小瘦子就說,我怎麼看你揚了二怔的呢,腦袋都要搬家了,還想著錢。少廢話,刹個愣地走你的路。再耍貧嘴,老子要你的命。於五邁向前一步,說,你看看,包裏的錢是真的還是假的。小瘦子聽了,真的低頭去看小包。於五趁機飛起一腳,踢在小瘦子的襠處。小瘦子啊呀一聲,人就朝後倒了下去。於五哈哈大笑,笑過了,說,就你這傻了巴嘰的樣兒,還想當棒子手。說罷,挑起挑子就走。小瘦子掙紮著爬起來,從地上撿起那個小紅包,又喊了一聲,你把那錢給我,要不,我就開槍了。於五回頭做了一個鬼臉,挖苦地說,你別拿木頭疙瘩嚇唬耗子了。這小把戲,都是老子耍過的了。
4
於五一邁進賴永發家門檻,賴永發便讓和月準備酒菜。他急著詢問花蝴蝶兒女的下落,又不想讓和月聽到,想支走和月。和月閃了於五一眼,臉上紅光洋溢,很痛快地答應一聲“嗯哪”,立馬走出裏屋。賴永發拍拍炕沿示意於五坐到自己身邊。於五屁股剛坐下來,賴永發就問,找到花大櫃那兩個孩子了麼?於五說,找到了,都找到了。賴永發兩眼熠熠放光,說,快,麻利點,告訴我他們都在哪疙瘩,都在幹啥?於五已先想好了答詞,便從容地說,小玉環現在鐵山包,嫁給一個買賣人,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於五不想將玉環被花蝴蝶的仇人賣到煙花巷的事講給賴永發,所以隻講了一半實話。賴永發咧開大嘴一笑說,那敢情好啦。還有那小嘎玉生呢?於五說,玉生更好,正在山裏忙乎著呢。賴永發濃眉鎖成一條線說,你的意思是說玉生也紮在胡子堆了?於五搖了兩下頭說,不是當胡子,是跟趙尚誌的抗聯打小日本,而且還是個團長呢。賴永發吧咂吧咂嘴,認認真真地說,這幾年閑著沒事的光景,我總琢磨著山林裏的事,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隻有抗聯是真打小日本。玉生這孩子能跟著抗聯走,一準錯不了。於五見賴永發高興,自己心裏也愉快,又道,二哥,你說我在抗聯那兒碰到誰了?賴永發白了於五一眼說,你這不是難為二哥麼?你也不是不知道,二哥是個粗人,哪會猜謎。於五說,胡子堆裏有個叫白臉狼的你還記得吧?聽於五說到白臉狼,賴永發一雙象眼睜得圓圓的,問,你是說你碰到白臉狼啦?於五說,可不是嗎。我到玉生那兒,玉生將他的副團長介紹給我。我們在一起喝酒時嘮到你,白臉狼說你是條好漢……賴永發臉漲得通紅,兩手撓著頭說,這小子不太地道,屬魏延的,腦袋後邊有反骨,玉生這孩子咋選他當副團長呢。於五不以為然,便說,我看白臉狼那人說話辦事都挺明白的,不像個反複無常的人。賴永發搖搖頭說,說話呱呱的,尿炕嘩嘩的。他是狗咬門簾子,嘴好。於五沉吟片刻說,他隻是副團長,一條小泥鰍翻不了船。這時,和月開始擺桌子。賴永發便說,得了,得了,別說這些揪心扯肺的事。咱哥倆又好長工夫沒見麵了,今兒個喝個痛快。
和月見於五回來,心裏高興,又是烙油餅,又是煎雞蛋,裏屋外屋忙得像隻急著找窩下蛋的母雞,很快就收拾出來幾樣菜。於五讓和月也上桌一起吃喝,和月說,你們大老爺們兒喝酒,我一個老娘們兒跟著瞎攪和啥。賴永發就說,讓你吃你就吃結了唄,於五兄弟也不是外人。和月瞄了於五一眼,盤起右腿,坐在了炕沿邊上。
三碗酒下肚,賴永發的話就多了。他左肘壓在桌麵上,右手拿著一雙黑黑的筷子,比劃著說,要說過去山上的日子,什麼他媽的都好,就是缺少女人。我拔香頭子的頭年,一個小崽子憋得難熬,跟他媽個老母豬捅哨子玩。氣得我立刻量把他插了。今兒個回頭想想,都是大老爺們兒啊……他說著,眼噙淚水,又端起二大碗對於五說,來,倒,再倒一個。說完,沒等於五端碗,自己一揚脖,將那碗酒灌進肚裏。放下酒碗,他夾起一塊雞蛋,摁在於五吃碟裏,說,造,可勁造。咱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吃喝。這些年,過去的小崽子,總有幾個給咱送嚼果的,有時候,你都不知道是誰送的。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賴永發喝得胸口像燒著一團火,舌頭也大了。他側歪著身子,醉眼蒙矓對和月說,去……去,你……領小五子到倉房裏把那套老被拿進來。和月先是一愣,而後眉開眼笑,下地朝屋外走去。於五想也沒想就跟著和月走出了屋。
一股冷風撲向了賴永發的臉。賴永發側過身,惡惡地盯著屋門,心像貓抓一般疼痛。他知道倉房裏多麼清冷,那是兩間四麵透風的老房,清冷得像個大冰窖,甚至比房外還要冷。他想像著房裏的物件,自然想到了堆在倉房東北角的麥草。想到那兩人會在麥草垛裏男歡女愛,憋得他嗚嗚直叫,咬得牙哢哢泛響。從心裏講,他同情和月,總覺得他對不起和月,讓她年紀輕輕地就跟自己守活寡。平常時候,他也暗示和月,能碰到相中的,就偷一回兩回,說不準就懷上了崽,也算自己的一脈後代香煙。可和月就是不懂,或者是懂了裝不懂,把他的話當了耳旁風。於五的到來讓他看到了播種的希望,可一旦他給和月機會時,他的心裏又承受不了。他無法接受和月與小五子睡在一起的事實。他巴望著他們不會越軌,他又巴望著他們能夠越軌。他的心矛盾已極,痛苦折磨得他不時用拳頭擂自己的腦袋。
在倉房門前,和月收住了腳步,回頭看於五,眼睛閃閃發光,軟軟地說,兄弟,你頭裏走。於五推開板門,貓腰走進倉房。看於五進了屋,和月回頭瞅瞅,閃身跟進門,再用後背一倚,門就關上了。倉房裏空蕩蕩的,撒歡般的冷風肆無忌憚地撩撥著兩個年輕人。於五不明白和月為什麼要關門,擋住了僅有的光源,便回過身來,想問問和月。和月沒有給於五機會。她一抬腳,一伸雙臂,便摟住他的脖子,努起嘴唇封住了他的嘴。於五心跳得狂了,咚咚咚地像敲著一麵大鼓。他一邊朝外推和月,一邊倒退著說,你這是幹啥,你這是幹啥?和月並不答話。於五退一步,她跟一步;於五退兩步,她跟兩步。再後退,就是麥堆了。於五立在麥堆前說,別……別鬧……別……和月臉紅得已像剛下過蛋的母雞冠子。她並不說話,隻是朝前一擁,就把於五壓倒在麥堆上。於五朝上掙紮,心裏既清醒又冷靜。於五說,你瘋了。你這樣做對得起我二哥嗎?和月浪浪地笑,浪得眼睛裏淚水橫流。和月說,你這個傻麅子啊,倉房裏哪來的厚被薄被啊。你二哥不單單是個癱巴,還是個不結子的葫蘆,他怕斷子絕孫,是想讓咱倆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的,好傳宗接代。說著,氣喘得大了,一口口熱氣撲到於五的臉上,撲得於五心癢癢了,就由著和月施展功夫。
高潮過後,於五慌裏慌張地穿好衣服,呆呆地站在倉房裏,耷拉著腦袋,不敢看和月,也不敢動步。和月嘿嘿一笑,拉起他的手說,真沒見過你這號的人,還在綹子裏混過呢,事都辦了,還怕什麼。說罷,踅身就朝外走。
此時,天色已大黑。南炕上的賴永發似乎睡著了,一個大呼嚕接著一個小呼嚕。於五每聽一次呼嚕就哆嗦一次,並不時地覷上和月一眼。和月卻不以為然。她上北炕,麻利地給於五鋪好了被褥,讓於五先睡,自己則收拾南炕的桌子,輕手輕腳地。
收拾好桌子,和月走到於五頭前,兩手捧著於五的臉狠狠親了一口,像報仇似的,而後走到南炕,躡手躡腳地上了炕。她很快脫光了衣服,鑽進了賴永發熱熱的被窩,兩手摟過賴永發暖自己的軀體。她感到了賴永發的身體在顫抖,立時明白了賴永發其實並沒有睡著。但她並不理會賴永發的感覺,隻是一點點咀嚼著與於五合歡時的痛快,周身不時掠過一種麻酥酥的快感。這是一種久違了的快感,恍然如夢。這種快感讓她淚流滿麵。她不想抹去淚水,就一任淚水從臉上淌下來。這時,她感到賴永發的一隻手在她大腿上遊動著。她以為是賴永發對她的溫存,心都酥了。隻是片刻之時,她就知道她錯了。那時,賴永發的兩個手指已掐在了她的大腿根部。她咬著牙,將臉蒙在被頭裏,掩蓋自己的呻吟。她怕北炕的於五聽到,便側起頭來,朝那邊探視。屋子裏黑咕隆咚,她看不見北炕的於五,隻能聽到於五的翻身聲,一回又一回,不時發出歎息。
第二天早上,於五總是躲著賴永發的眼睛。賴永發則一如既往,有說有笑,像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和月不說話,隻是裏屋外屋忙碌,準備飯菜。
吃罷了飯,於五臉紅得像關公,對賴永發說,二哥,我今天就走。賴永發一瞪眼睛,問,你上哪去?於五說,這些年總想著二哥,如今看到二哥,我也就放心了。賴永發就罵,你放心了,我他媽的還不放心。你要是個老爺們兒你就在這兒住著。有我吃的就有你造的。你要不是個老爺們兒就他媽的走人,反正我也癱巴了,起不來了,人見人煩了。聽賴永發這麼說,於五不知如何是好,低著頭在地上走來走去。和月就貼過來說,他五兄弟,聽你二哥話,就在這兒貓一冬吧。賴永發看看和月,又看看於五,把煙笸籮朝炕沿一扒拉,說,小五子,你先坐下。咱們有話慢慢說。於五應聲坐在炕沿上。他從煙笸籮裏拈起一張用舊書撕成的小紙條,卷了一顆紙煙,遞給賴永發說,二哥……抽。賴永發接了,從炕席縫隙裏摳出一根火柴,朝炕沿上一擦,劃著,點著了手裏的煙,猛吸了一口。因為吸得急,他禁不住咳嗽起來。和月就說,跟你說多少回了,別那麼急。怎麼樣,又咳嗽了不是。賴永發不理和月,翹起頭對於五說,小五子,聽哥一句話,留下吧。哥跟你說句掏腸子的話,再怎麼說,二哥也是一條漢子啊。可你嫂子更不容易。人家一個黃花閨女跟我來了,吃苦遭罪別提了,年紀輕輕的,還要守活寡,我對不起人家啊。聽賴永發這樣說,和月跑出了裏屋,兩手掩麵。片刻工夫,外屋就傳來了哭聲,嗚嗚的,悠長,悲傷,像一隻失了崽子的母狼。於五將手中卷好的紙煙丟在煙笸籮裏,沉默了好一會兒說,要不……我就留在這裏吧。賴永發一巴掌拍在於五的手背上說,這就對了!兄弟,從此以後,你同和月睡南炕,我睡北炕。於五連忙說,那可不中,那可不中。我還是睡北炕吧。賴永發說,好了,就依兄弟的。他這樣說,心裏卻翻騰起一股股酸水,恨不得一巴掌把於五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
黑龍江的冬天白天短,夜晚長。一到了夜晚,整個馬屁股村陷進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很少人家舍得點燈熬油。細心的村民發現,自從那個叫於五的人進了賴永發家之後,他家的小油燈總是亮到深夜。結冰的窗戶紙上映出一點如豆的燈火,溫暖著冰冷的長夜。不久,賴永發家找了個拉幫套的事家喻戶曉。
大地上的雪化了,院子裏雪黑了,房簷上掛起一串串的冰溜子。太陽一出,冰溜子摔在地上,摔成長長短短的冰棍,發出清脆的響聲。
再過一些日子,道邊的小草綠了,村前小河裏的水流了,小村上空飛起了燕子,高高低低,一會鑽進藍天,尋找著覓食的目標,一會兒貼著地皮,銜起一口泥,忙碌著壘窩。大自然呈現出勃勃生機。這時,馬屁股屯的村民發現,和月的身材也像大地一樣,變得豐滿了,臉色變得好看了,走道顯得笨重了。那些長舌短舌的女人開始傳說,和月的肚子大了。有人說和月肚子裏的種是賴永發的。他們說賴永發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堂堂,雖說是癱在炕上,但兩襠間夾著的家巴什還是過硬的;有人說是拉幫套的。他們說賴永發癱瘓在炕上,哪來的那麼大功力,駕馭得了年輕風騷的小娘們兒,一準是那外來人播的種再也不會錯的……
真正能說明白的也隻有賴永發、於五和和月三人。隻是,他們三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感受。
對於於五來說,可以說是樂中有苦。他看到和月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自然心裏高興。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啊。就像農民播下種子,眼瞅著那種子長成了苗,而後是開花,是結果,是收獲,能不高興麼?可他心裏也總是泛苦水。每每看到賴二哥的目光時,又羞又愧,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這就像把種子種在了別人的土地上,收成也是偷來的。
賴永發跟於五正好相反。他是苦中有樂。每次目光接觸到和月的肚子,他的心都像針刺了般地難受,滿肚子的苦水想吐也沒有地方吐。畢竟是一個男子漢啊,他就眼瞅著自己的老婆跟別人睡出孩子來而不聲不響,那種滋味怎麼說都是苦的。可有時,他也偷偷地樂。盡管是別人的種子,可畢竟播在自己的土地上,他想收獲,就能收獲,收獲男孩女孩都得管他叫爹。既然自己已不能傳宗接代,那麼,找別人代替耕種總此顆粒無收強。他這樣想的時候,臉上總是陽光燦爛,有時候,天真得像個小孩子似的。
隻有歡樂沒有痛苦的是和月。於五的到來,讓她嚐到了久違的性福,這使她每天都春天一般的生活,每天都盼望著早一點天黑。盡管每一次她從北炕回到南炕,都要經受賴永發一頓無言的掐,用力的抓,讓她的兩條大腿傷痕累累。但她沒有把這種折磨當成痛苦,而是當成歡樂,或者說是痛並快樂著。她就是這樣快樂著過日子,快樂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她過日子的心就像夏天的草木一樣茂盛,她的肚子也像春天一樣膨脹起來。
5
那天午間,和月提著一個大玻璃棒子去打酒。剛走到街中,就聽北邊有人喊,小日本進屯了,小日本進屯了!和月伸著脖子朝北邊望,果然就看到一輛汽車朝南邊移來。她心裏發毛,慌慌張張搖晃回家,對賴永發說,小日本進屯了。
賴永發掃了於五一眼說,我看日本人是朝你來的。於五搖頭說,我看未必,我也沒跟小日本打過交道。賴永發說,自打我到馬屁股屯,小日本從來沒進過村。你不來,小日本不來;你一來,小日本也來了,天下哪來這麼巧的事?和月臉立時白了,說,管它是不是,你不好先出去躲躲嗎?於五說,我跑了你咋辦?賴永發說,我咋辦,我有啥咋辦的?我拔香頭子已好多年了,小日本也找不到我啥毛病。聽我話,你麻利點從後窗扯乎,出屋就是林子。於五回頭瞅了賴永發一眼,再一回身就上了炕,三步兩步走到窗前。在窗前,他回過頭說一句,多保重。而後鑽出了窗外,像燕子一樣輕靈。
目送於五跑進後山,賴永發迅速上炕,頭朝裏鑽進了被窩。和月心中納悶,就問,你咋頭朝裏呢?她不知道,黑道上人的規矩,出門在外,在飯店吃飯,坐桌子要背朝牆,為的是一旦發生意外,免得腹背受敵;睡覺的時候,要頭朝裏,麵對屋門,為的是反應迅速。賴永發此時已沒心思回答和月,他躺在被窩裏叫開盒子炮的保險,意識一跳,又翹頭對愣眉愣眼的和月說,不管誰問,你都說我癱瘓在炕,早已動不了窩了。和月點點頭。此時,她才感到事態嚴重,再回頭時,就看到兩輛汽車停在了自家大門前。她心突突亂跳,麵色蒼白,就眼睜睜地看著車上跳下一群日本兵,哇哇叫著擁進了院,擁進了屋。
轉眼之時,賴永發家裏屋外屋,院裏院外,都站滿了日本兵。大難臨頭,和月反倒鎮定了。她站在屋地中央,背倚炕沿,一動不動,就呆呆地看日本兵,從一張臉,到另一張臉。在她的眼中,除了穿戴,這些日本兵跟中國人也沒有什麼兩樣。這時,打從門外走進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前邊的是一個少佐,跟在他屁股後的是翻譯,梳著小分頭,穿著窩窩囊囊的黑西服。
日本少佐眯縫著眼睛打量和月。他想和月會害怕自己。但和月並不害怕,大難臨頭,和月顯得很從容,抿著嘴唇,也審視少佐。這讓少佐很不痛快,就對身邊的翻譯說,你的,問她的男人在哪兒?那翻譯一彎腰,再抬頭時問,你們家老爺們兒呢?和月說,那不躺在炕上麼,都癱瘓在炕上挺好幾年大屍了。少佐聽了,朝前走兩步,湊到炕沿前,看看賴永發,又把臉轉向和月,眨著小眼睛,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什麼。那翻譯就問,我們隊長問你,你們家有紅胡子來過麼?和月說,我們家就兩個人,都在,你看哪一個像紅胡子。翻譯說,我問你來沒來過。和月說,沒來過。翻譯說,沒來過?不對吧。你先別嘴硬,我給你找個證人。說罷,他連頭也沒回就說,白隊長,你問問她認不認識於五——聽不到回答,翻譯回頭發現白臉狼並沒有跟進來。日軍少佐就說,白的,解手的幹活。翻譯就一撇嘴想,上茅樓,他才不是上茅樓呢,他是躲災去啦。翻譯想得不錯,翻譯說這話時,白臉狼正蹲在房山頭佯裝屙屎。原來,白眼狼一年前就被趙尚誌收編了,並被任命為副團長。隻不過,被收編的白眼狼沒有大煙抽,又過不了苦日子,下山投降了日本人。為了立功,他檢舉出於五,說於五是抗聯的聯絡員,正在馬屁股屯開展工作。這樣,日本守備隊便帶人來抓於五。豈知,剛進賴永發院子,白臉狼的右眼皮就跳個沒完沒了。猛然想起賴永發槍頭子準,他便靈機一動,說是鬧肚子了,躲在了房山頭。
翻譯見白臉狼沒在,又對和月說,你應該明白,我們不是冒蒙來的,我們有證人。你今天把於五交出來,啥事沒有,若不交出來,就別怪日本人不客氣。和月聽說日本人是奔於五來的,心裏有氣,便狠狠地說,沒見過你這號的中國人,幫狗吃食。翻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上前就要打和月。不料被少佐攔住了。少佐嘿嘿笑著,抬手在和月的臉上摸了一把說,你的,漂亮的幹活。和月想也沒想,回手就給少佐一個耳光。旁邊一個軍曹見了,抬腳就把和月踹倒在地。
炕上的賴永發先前還眯著眼睛偷看著屋內的情形,此時見和月被踹倒在地,胸中火起,身子一掀,槍就響了。槍聲響處,那個軍曹摔倒在地。幾個日本兵聽見槍響,紛紛跳上炕,七手八腳把賴永發按在了炕上。賴永發嗚嗚亂叫,再掙紮已無濟於事。少佐則低頭猙獰和月一眼,抬頭說了幾句日本話。他的話音剛落,兩個日本兵就從地上架起和月往北炕上拖。和月情知不妙,又抓又踢又喊又叫,最終還是被壓在了北炕上。她已明白那少佐的用意,想罵那少佐,剛一開口,卻被一個日本兵用胳臂壓住了嘴。翻譯看著賴永發幸災樂禍地說,太君說了,要給你老娘們兒接生,看看你老娘們兒肚子裏懷的崽兒是公的還是母的。聽翻譯如此說,賴永發周身上下爆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他猛地掀開被子,從幾個日本人的壓迫中坐起,兩手抓撓著就要往地上跳,結果還是被日本兵製服了。賴永發就張口大罵,我操你媽的小日本祖宗八代……此時,和月的衣服已被日本兵扒光了。所有日本兵的目光都爬上了和月豐滿的胴體。一個日本兵則手握刺刀,眯起右眼,對準和月的肚皮挑去。隻聽得一聲慘叫,和月昏死了過去。賴永發大吼一聲,騰起身來,猛地撲倒一個日本兵,像餓虎撲食。幾乎同時,兩個日本兵將刺刀捅進了他的胸膛。
於五鑽到半山時停下腳來。他站上一塊禿石,回頭朝馬屁股屯方向張望,就看到一股濃煙拔地而起。他“啊”了一聲,又朝山下跑去。結果,他看到了那堆燒塌的房子。他跺跺腳,又跪倒在地,朝那堆煙灰叩了三個頭,而後直起身形,邁開大步朝東山走去,連頭也不回。那裏是趙尚誌的根據地。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圖 薛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