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軼事
作者:黃建東
(一)
大明天啟七年(1627年)秋八月,時令已近中秋,燠熱了一個夏季的京師,此時已是金風送爽。靠近西山的劉家村,是個景色秀麗且僻靜的所在,村邊有個不大的湖泊,沒有水榭亭台,隻沿岸邊三三兩兩地搭建了幾處茅草屋,古樸而簡約,村民們也沒有過分在意。這一天,湖邊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垂釣人,看上去像父子,更像是師徒,其實從他們的談話內容以及彼此所采用的口吻不難聽出,他們是主仆關係,隻不過少年主子是以師禮禮敬長者罷了。少年人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衣著雖不甚華麗,但卻幹淨素爽,長得眉清目秀,眉宇間有股懾人的威力,隻是此時已被一層濃重的愁雲所籠罩,外表看充其量也就是個官宦子弟,其實誰又能想到,這位少年人就是當今天子的皇五弟——信王朱由檢,而身邊的長者便是信邸侍講劉長儒。
其實這次到劉家村閑居,是劉長儒出的主意。朱由檢自天啟二年(1622年)受封信王,直到去年才出居信邸。可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以信王的年齡完全到了支藩(即由皇帝在全國範圍內選定一處住所,建造王府,給予封地,然後將受封的親王派駐到那裏,今後非詔不得擅自入京,此為支藩)的歲數,卻遲遲未有詔命,大概可以推論,當今聖上念及骨肉情深,需知,先帝光宗爺的血脈隻有他們兄弟兩人傳承下來,所以不忍遽別。然而,身處朝野是非圈子之外的朱由檢,卻有著比乃兄更加清醒的認識,他那個隻醉心於做木匠活的皇帝哥哥,早已被魏忠賢之流蒙蔽得兩眼一抹黑,彼時朝政日非,建州強虜自攻陷遼沈後,遼東局勢已是一發不可收拾,更有甚者,近年陝西、河南天災不斷,造成大量流民,如果朝廷舉動有所失措的話,則很容易激起民變,這才是朝廷的掣肘之患。可自己雖然貴為親王,但一有祖宗成法在(明朝自明成祖時起,為防止皇室擁兵自重,規定親王一般隻享受俸祿,而不參與朝政),第二當然也要防猜忌,所以隻有幹著急的份兒,於是便整日愁眉不展。劉家村是劉長儒的老家,到這裏,起碼安全有保障,而且,劉長儒還是存有了那麼一點點的“私心”,他的侄子劉庚生,武藝超絕,他想讓劉庚生借機能進入信邸,給信王當上一名貼身侍衛,將來也能混個好出身。從目前來看,他的目標全都達到了。
釣魚是修身養性的,也就兩炷香的工夫,少年人急躁的性情便暴露無遺,特別是當劉長儒釣起第二條大魚時,朱由檢幹脆一揮手,“不釣了,不釣了,看來還是老師厲害。”
劉長儒微微一笑:“王爺,其實我們目前的處境,就跟釣魚一樣,隻有耐心地等待,機會才有可能出現。”正說著,忽見朱由檢釣竿上的魚漂抖動了一下,繼而猛地下沉,“快,快,王爺,魚兒上鉤了。”
朱由檢趕忙收竿,原來竟是一條兩斤多重的大草魚,朱由檢不由欣喜,而情緒也漸漸開朗起來。正這時,忽見劉庚生帶著一個人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趕過來,兩個人均不由一愣。
“王爺,家裏來人了。”說著話,劉庚生一閃身,從後麵走上前的竟是信邸內侍王承恩。
“王承恩,你怎麼來了?”話說出來,朱由檢便知道似有不妥,不是家裏,便是宮裏,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否則王承恩不會大老遠地跑來,急切地說道:“說吧,什麼事?”
“王爺,大事不好,皇上聖體大漸了。”
“什麼?”朱由檢聽了,驚得幾乎一下跌坐在地上,剛來劉家村時,天啟皇帝朱由校尚還身康體健,這才幾天的工夫,怎麼就一病不起了?許是看出了朱由檢的疑問,王承恩不待詢問,已在那裏跪稟了。
“王爺,此事全怪魏忠賢處事不當。魏璫手下幾名小內侍,蠱惑聖上到南海子駕舟遊玩,不想舟輕不穩,一個浪頭打來,竟然船翻入水,幸虧搶救及時,否則……但畢竟聖上經此一嚇,已是聖體違和,太醫幾經調治,均效果甚微……”
“混賬!”不待聽完,朱由檢氣得已一腳踹翻身邊的木桶,剛剛釣上來的大草魚,“哧溜”一聲重新入水。朱由檢已顧不上這些,隻一味地發著狠勁,“魏忠賢,魏忠賢……”
劉長儒一直冷眼相看,此時方朝王承恩使了一個眼色。王承恩識趣地退下。“王爺,看來我們應火速回京,形勢瞬息萬變,我們決不能讓歹人乘機得逞。”一句話點醒了夢中人,朱由檢呆了一呆,自然明白劉長儒的深意。天啟皇帝雖然禦極已經七年,可至今仍然沒有一名子嗣傳下,按照祖宗成法,兄死弟及,理應是天經地義,然而在目前這麼一個敏感時期,誰又能保證沒有意外發生呢?為今之計,唯有迅速返回府邸,即使萬一出現不測之事,也能馬上做出反應,不至於等著挨打。想到此,朱由檢朝立在不遠處的劉庚生招了招手。
“劉侍衛,告知所有人,我們即刻回京。”
劉庚生嘴唇嚅動了一下,看到劉長儒直朝自己使眼色,便什麼也沒有說。許是這位小王爺忘記了,自己的妻子趙氏這些天臨產在即,王爺不久前剛剛允諾過,讓自己在家侍候完趙氏的月子後,再趕回信王府當差,難道……王命難違,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下去集合隊伍去了。
從劉家村進京,最近的距離是要穿過密雲衛城的,來的時候為了不驚擾地方,朱由檢特意沒有選擇這條道路,此時因為時間緊迫,自然也顧不了這些了。密雲地處京城東北部,既能拱衛京師,又有保護皇陵的重責,曆來朝廷在此布有重兵,衛所的規模也越來越大,漸漸有了些許集市的氣象。朱由檢一行進入衛城的時候,天已黃昏,一路上隻顧縱馬急行,現在已有些人困馬乏了。
“少爺,我們不妨先找家酒店打尖休息一下,趕在天亮前進城也不遲。”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們裝扮成南來北往的富商,劉長儒看上去頗像一名很有經驗的賬房。朱由檢也覺得有些餓了,遂下馬在路邊找了一家客店,環境還算清淨,也許是客人不多的緣故,酒菜很快便上齊了。就在店小二轉身將要退出雅間時,卻被劉長儒叫住了。
“等等,敢問小二哥,這密雲衛城的守備將軍是哪位?”
“幾位是剛來的吧,怪不得。”店小二的臉上頗顯得意神色,“幾位有所不知,守備本城的將軍是年前才從寧遠前線調來的,據說寧遠大捷時,就是他擊斃的虜酋,有這樣的將軍守備本城,實在是我等的福分。”
劉長儒的心一動,立有如此戰功的人,卻被明升暗降地派到了這裏,也難怪,就連他們的統帥袁崇煥因為不肯依附魏忠賢不是也被賦閑在家了嗎?劉長儒想起來了,這名將軍應該叫做何可觀。似乎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慮,店小二隨即壓低了聲音:“說起來守備大人來到密雲,心情並不愉快,因為袁大帥與九千歲那個……”說著,店小二做了個兩牛相抵的手勢,“結果袁大帥回籍守製,而守備大人的日子也並不好過。這不,今天是守備大人的老母親七十大壽的好日子,守備大人是孝子,本想風風光光地大辦一場,可是聽說自晌午過後,竟然沒有一個人敢去赴宴,客官您想想,這渾水哪個不怕死的敢蹚?”
劉長儒聽了,心裏暗喜,這次密雲真的沒有白來,他迅速和朱由檢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站起身。劉長儒從懷裏掏出一錠五兩的紋銀放在了桌子上:“小二哥,這是飯錢,我們還有急事,就不叨擾了。”說著,幾個人就往外走,搞得店小二一臉茫然,花了錢而不吃飯,這不是有病嗎?
誠如店小二所言,守備將軍的府第雖然披紅掛彩,可是一點喜慶的氣氛也沒有,幾名老兵守在大門外,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架勢。朱由檢等人來到大門跟前時,他們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王承恩不由火氣上頂。
“狗奴才,還不快去稟報守備大人,就說有貴人來訪。”
“貴人?!我知你是誰呀。”一名老兵“哧”的一聲笑了,那神態好像滿世界全是貴人的樣子。王承恩氣得想要揮拳教訓幾名老兵油子,卻被朱由檢給攔住了。
“幾位辛苦,隻要把這個交給守備大人,他自然就會明白了。”說著,還不忘給幾位門官遞上幾兩散碎銀子。交在老兵手裏的是一把折扇,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那名老兵顯然是看在幾兩銀子的分兒上,也就將信將疑地進去了。
密雲守備何可觀此時已是頗有幾分醉態,顯然他是在借酒澆愁,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將心中的一股怨氣散發出去。自己跟隨袁大帥上陣殺敵,何時受過這樣的鳥氣!本來是個喜慶的日子,結果卻是這般淒淒慘慘,其實這還在其次,關鍵還在於當權者並不信任自己,配給自己的參將竟然是兵部尚書崔呈秀的妻弟蕭惟中,聽說以前隻是京城裏的一名戲子而已,他懂得什麼上陣殺敵,除了屍位素餐,大概也就是監視自己的一言一行罷了。官當到這個份兒上,真不如跟隨袁大帥一起回鄉賦閑算了。
“啟稟將軍,門外有自稱貴人的來訪。”
“貴人?我這裏還有什麼貴人,哈哈哈!”何可觀瞪著一雙猩紅的眼,獨自揶揄著。
“老奴不知,但是他說,隻要將軍見了這個就知道他是誰了。”說著,老兵遞上了那把折扇。何可觀接過來,打開一看,酒勁立刻就清醒了大半,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
“狗東西,還不快開中門迎接貴客,快快,奏樂。”何可觀霎時像打了雞血一樣,一掃渾身的晦氣。而老兵也立碼明白了,趕忙連跑帶顛地衝向大門,邊跑邊喊:“快,快,將軍有令,打開中門迎接貴客。”
此時全府上下已是鼓樂齊鳴,何可觀老遠就看見背著雙手、怡然自得的朱由檢,驚喜之餘也顧不上多想,一下跪倒在朱由檢麵前,雙手把折扇舉過頭頂,“末將迎接信王殿下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哎,不知者無罪嘛!本王路過這裏,聽說老夫人今日上壽,特來拜賀,也沒帶什麼東西,這把扇子就權當賀禮了吧。”
何可觀驚喜得麵色通紅,折扇乃是信王隨身把玩之物,扇麵是本朝唐伯虎所畫的仕女圖,向來為信王所喜愛,今日見贈,足見信王對自己另眼相看。而何氏老夫人聽說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都來給自己祝壽,更是高興得樂不可支,老天,這可是讓列祖列宗感到無上榮光的大喜事。何可觀斟滿三杯酒,衝朱由檢插手施禮:“殿下,末將是個粗人,但也知‘士為知己者死’的古訓。沒的說,今後但有用得著末將的地方,末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說著連飲三杯。而朱由檢則微微一笑。
“那倒不必,你我同朝稱臣,隻是一心盡忠罷了。我知將軍誌存高遠,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袁大帥的率領下,重回沙場殺敵,在這裏實在是委屈將軍了。”一席話正說在何可觀的心坎上。
“殿下……”何可觀雙眼潮紅,一時說不出話來。直到信王一行人離開守備將軍府,何可觀尚還在夢裏一般,信王飄忽而來,又飄忽而去,究竟賣的什麼關子?何可觀覺得一切恍如霧裏看花。
就在這天的深夜,信王朱由檢悄然回到了北京城……
(二)
一盞昏黃的燈在有氣無力地搖曳著,使得屋內幾個人鬼影幢幢,為首之人身著華麗的錦緞長衫,正在虔誠地焚香禱告,其態度之至誠,足以讓其他幾位為之動容。他在祈求萬能的佛祖保佑其主子化險為夷,順利地闖過這一關,主子的安康,就意味著他以及他手下的一幹人可以盡享榮華富貴,他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魏忠賢。雖然已是年過半百的年齡,但是,從其眉宇間依稀可以看出其年輕時代的俊朗,說心裏話,能夠擁有今天這樣位極人臣、人呼“九千歲”的尊崇地位,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他本是河間府肅寧縣的一個無賴後生,因與人賭博屢屢不勝,為還高額賭債,也為求得一個好出路,憤然自閹入宮,發誓以此要爭回一番富貴。他是幸運的,不僅順利地進了宮,而且在不久之後,又有幸結識了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手下的一名內侍魏朝,經魏朝的舉薦,而得到王安的賞識。
更讓人嫉妒的是,父母給了他一副好身量,從而使他得到當時的皇長孫、也即當今天子的乳母客氏的青睞,倆人結成菜戶(明代宮中太監和宮女結成的假夫妻)。這樣做的直接利益,就是使他有更多的機會接近皇長孫。他不傻,別看這位小爺屁事不懂,可卻是大明萬裏江山的未來之主,侍候好這位爺,無疑是給自己鋪就了一條走向輝煌的黃金之路。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所有的付出,收獲來得卻是這樣的快。皇長孫升格為皇太子,進而登基稱帝,時間之短,令所有大明王朝的子民瞠目結舌。原因就是,短命的光宗皇帝,即位僅一個月便一命嗚呼了,曆史把魏忠賢以及他的主子過早地推向了前台。
許久,魏忠賢方才轉過身,從宮女手中接過熱毛巾,敷了敷微微有些出汗的臉,很沉重地歎了口氣。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了“樂極生悲”的滋味。本來,經過幾年不斷地與東林黨人的爭鬥,終於把這夥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謂“清流”製服了,治怕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死的死,傷的傷,更多的則從此隱居鄉野。滿以為可以安心地過幾天舒服日子,沒想到卻出現了一個這麼致命的疏忽,盡管幾名惹禍的小太監已被杖殺了,可依然不能澆滅他心頭的怒火。
“你們幾個都坐下吧。”說著話,他自己先在位於客廳正中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其他幾個人如得赦令般地紛紛就坐。魏忠賢先緩緩地掃視了一下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了兵部尚書崔呈秀的身上:“都說說怎麼辦吧。”魏忠賢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靜聽下文,神態上盡量做出一副胸有千軍的樣子。
崔呈秀知道,自己是一定得說點什麼了,魏忠賢於自己實在是有再生之恩。想當初,自己被東林黨人高攀龍彈劾,要不是魏忠賢出手相助,自己又怎能享受如此的榮華富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生的命運算是交到了魏忠賢的手裏。“九千歲,卑職以為,如今唯有嚴厲申斥太醫院,令其悉心調養聖體,聖體康健,則我們所有的憂慮就會一掃而空。”
“廢話,這還用你說。”魏忠賢心裏這樣想,可嘴上並沒有說出來,或許是神色上顯得頗不以為然,這點,崔呈秀看出來了。
“一旦聖上殯天,我們也還有兩條路可以走。”說著,他望了一眼魏忠賢,魏忠賢也不由斂了斂神,顯然,這才是他想要聽到的,“其一,按祖宗成憲,當今聖上沒有子嗣,兄死弟及,由信王繼位大統,這合禮法,可是……”崔呈秀頓了一下,話鋒卻是一轉,“九千歲,據卑職觀察,信王其人聰明睿智,雖為少年,但假以時日,其殺伐決斷,絕對勝過當今聖上。這樣的人,對付起來需要費些周折,但是也並非沒有可能。”
“嗯。”魏忠賢似乎是意為所動,而此時坐在下首的禦史楊所修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素來與崔呈秀不合,這當中自然有著對崔呈秀深深的嫉妒——倆人資曆相當,憑什麼他就做到了二品大員,而自己卻還是個小小的禦史?他朝身邊的錦衣衛指揮崔應元使了個眼色。崔應元會意,仗著自己武人的特殊身份,毫無顧忌地站起身,衝魏忠賢躬身施禮:“九千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早說過,不行幹脆就廢了他朱家皇帝,我們奉九千歲為正統。”
一時間,屋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住了,就憑這一句話,在座諸人便都背上了大逆不道的罪過,幾個人愣愣地望著魏忠賢。而魏忠賢似乎也忘記了對崔應元進行應有的申斥,一瞬間竟覺得自己心跳加速,就像龍袍真的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是啊,金鑾殿正中的寶座,誰不垂涎三尺呢?他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崔呈秀,卻見崔呈秀動作雖輕,但態度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好似一瓢冷水從頭澆下,使魏忠賢的心冷了,而神誌卻清醒了,是啊,自古而今,哪有閹宦麵南背北的,真要如此,各地的勤王義師不得蜂擁而至,而自己手中又有多少軍隊可供調用?想到此,他發自心底地長歎一聲,繼而瞪了崔應元一眼:“混賬東西,完全是一派胡言,還不退下?”接著,魏忠賢又麵向崔呈秀,“呈秀,咱家(明代宮廷年老而有地位的太監自稱)想聽聽你的第二條路怎麼走?”
崔呈秀當然知道,崔應元跳出來,身後一定有人指使,自己深得魏忠賢寵信,難怪會引起一些人的眼紅。他並不以為意,此時卻似乎早有準備,從衣袖裏捧出一本書,打開,雙手遞給魏忠賢:“九千歲,這第二條路全在上麵了。”
魏忠賢接過一看,卻原來是《史記·呂不韋列傳》,他雖然讀書不多,但呂不韋的故事還是知道的,當初邯鄲城內的一名富商,有幸結識在趙國為人質的秦王室子弟子楚,厚為結納,又將自己所寵愛的、業已懷孕的寵姬趙氏獻給子楚;同時又在秦國多方運作,終於使子楚順利回國繼承王位,是為秦莊襄王,而趙姬所生的孩子,傳言就是後來的秦始皇。呂不韋由此而入秦拜相,成就了一番常人所不能成就的偉業。崔呈秀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他效法呂不韋,成王莽、董卓之勢。魏忠賢不由微微點頭,所幸天子寵妃陳氏已有孕在身,生產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可是天知道到時誕生的是龍種還是千金?想到此,魏忠賢的心不由一動。正這時,一名下人急匆匆地步入客廳,走到魏忠賢身邊。
“啟稟九千歲,信王奉召入宮了。”
“啊!”眾人皆是一驚,聖上這時候召見信王,難道是……魏忠賢首先是坐不住了,他要入宮去探個究竟,另外也不妨探探信王的虛實。眾人因為不放心,所以誰也沒有打道回府,隻是一邊喝茶聊天,一邊惴惴不安地等待消息。
信王朱由檢在太監的引領下走上乾清宮的丹墀時,心中湧起的是無盡的悲涼。宮廷生活留給他的並非全是美好的記憶。母妃劉氏本是宮女出身,並不得父皇寵愛,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於抑鬱中撒手人寰,自己寄養於父皇寵妃李氏的門下,雖也錦衣玉食,但是,一個小孩子心中的苦悶又向誰述說?多少次自己對著一輪皓月流下了委屈、傷心的眼淚,這些又有誰知道?父皇駕崩後,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隻有已登上皇位的哥哥了,但他們首先是君臣,然後才是手足,之間巨大的隔閡,早已將那本就模糊的情意,消磨得幾近於虛無。而如今,就連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也要離開自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竟是那麼的無助。
大殿暖閣裏的燈光不甚明亮,且有一種很濃重的草藥味。朱由檢恭恭敬敬地行了常朝禮,卻聽天啟皇帝以一種十分微弱的、似有似無的聲音說道:“五弟,近……近前來。”
朱由檢緩緩地抬起頭,瞬間便愣在了那裏,躍入眼簾的哪裏還是印象中的大哥?形銷骨立不說,簡直就脫了相。朱由檢的雙眼潮了,想說什麼,一下又哽在那裏,隻是呆呆地望著天啟皇帝。天啟皇帝此時卻自嘲地笑了一下,模樣有些怪異:“五弟,朕這樣子,沒嚇著你吧。”
“陛下。”朱由檢的眼淚忍不住地流了下來,一旁的內侍識趣地上前攙起朱由檢,扶著他來到禦榻旁,坐在了一個繡墩上麵,好長一段時間,兄弟倆隻是對望著,感受著彼此心中的一層暖意,最終,還是天啟皇帝輕輕歎了口氣。
“人有旦夕禍福,不想朕竟然一病不起。朕禦極七年,涼德寡恩,愧對列祖列宗。”說著,許是氣力有所不支,天啟皇帝頓了頓。待氣息稍穩,他又強打精神,是的,現在兄弟倆都心知肚明,此番召見意味著什麼,他必須抓緊時間有所交代:“然五弟天資敏慧,日後足可成堯舜之君,則祖宗幸甚,江山幸甚。”
“陛下。”朱由檢聽了,嚇得站起身,跪倒在床邊,“陛下春秋鼎盛,此番聖體違和,隻需靜養,不日當可痊愈,陛下出此言,臣弟萬死難辭其咎。”說著,連連叩頭,繼而說道,“臣聞宮中陳娘娘已懷有龍種,陛下但有不測,臣願效法周公,輔佐新主開創我大明中興局麵。”
這才是天啟皇帝最想聽到的答複,他的眼睛竟然奇異地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了下去,是啊,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呢?他目光轉動,顯然是在找什麼人,最終他盯住了侍立在旁的魏忠賢。魏忠賢匆忙趕到乾清宮,臉上的汗水尚沒有落盡。在進宮前,他見到了蓬頭垢麵的客氏,不用多說,他從客氏晦氣的神情就已推測出,事情的發展是極其不妙的,因為以往的客氏,服飾是十分講究的,一定是心緒的紊亂已使這個女人亂了方寸。較之魏忠賢,客氏對天啟皇帝有著更深一層的情意,那幾乎就是母子之情,如今眼瞅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空有無上的權力與財富,又有什麼用呢?魏忠賢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與客氏各自走開。此時見皇帝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他趕忙趨步上前:“皇爺,奴才在這兒呢。”
天啟皇帝費力地伸出一雙枯手,這邊拉住朱由檢,那邊握住魏忠賢,然後將兩人的手放在了一起,語重心長地對朱由檢說道:“五弟,魏伴伴(明代皇帝對自己所寵愛的年長太監一般尊稱為伴伴)忠心可嘉,望五弟能與之攜手,共佑我大明江山永固。”
盡管此時的朱由檢對魏忠賢的厭惡之情已達到極點,但表麵上卻是一副溫和的模樣,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在進宮前,師傅劉長儒曾反複告誡自己,此番進宮一定要穩住,特別是一旦遇到魏忠賢,一定要禮遇之。此時朱由檢索性一把抓住了魏忠賢:“公公身曆三朝,實乃我大明社稷江山的柱石,臣弟敢不以師禮相待?”說著,竟然流下了一行熱淚,這使得魏忠賢也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天啟皇帝似乎是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使命,長舒了一口氣,之後困乏地閉上了眼。朱由檢和魏忠賢對視一眼,鬆開彼此的手,默然地退出乾清宮。誰都知道,皇上是有今兒沒明兒的命了,無論哪種情況發生,兩個人終究還是要過招的,在那一瞬間,魏忠賢終於決定,要實施在心中醞釀了半天的計劃。當天晚上,錦衣衛四出,攪得京城及周邊地帶不得安生……
(三)
一杯溫水徐徐地灌下,趙氏仿佛沉睡了許久,方才悠悠醒來,她分明聽到了幾個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聲音。
“醒了,她醒了。”“娘娘,她醒了。”
娘娘?!這裏怎麼會有了娘娘?趙氏懵懂地睜開眼,躍入眼簾的富麗堂皇讓她大張著嘴,什麼也說不出。這是哪裏,自己又怎麼會到了這裏?記憶的閘門在慢慢打開,想起來了,丈夫隨信王離開劉家村的時候,特意囑咐鄰居家張嬸早晚幫忙料理一下,她並不知道丈夫急匆匆離家是為了什麼事,但一定是急迫且事關重大,因為叔父的麵容從來沒有如此凝重過。趙氏當時幾乎是嚇壞了,何況,信王對他們一家有大恩,丈夫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自然會對信王言聽計從的。臨產也就是這十來天的事,拖著笨重的身子,她幾乎什麼也幹不了,多虧了張嬸的盡心盡力。那天,夜幕沉沉中,忽然闖進來一隊錦衣軍爺,攪得寂靜的劉家村雞飛狗跳,他們挨家挨戶地好像在找什麼人,當發現了趙氏後,幾個人欣喜得一下跳了起來,在他們眼裏,趙氏分明就是一個聚寶盆,不由分說,上來兩名兵丁,架起趙氏就往外走。
“軍爺,這是要把民婦弄到哪裏去?”
“軍爺,有話慢慢說,沒看見她正有孕在身嘛。”張嬸雖也嚇得戰戰兢兢,但畢竟見過些世麵,見情形不對,邊說邊往兵丁手裏塞銀子。以往一使就靈的妙招,今天卻偏偏失靈了,銀子被無情地擋了回來。
“去,去,少多事,要不老子拿你去問官。實話告訴你,她要不是孕婦,老子還懶得搭理她呢!”說著話,幾個人已來到了院外。外麵早已準備好了一乘軟轎,不由分說,把趙氏塞在裏麵,抬起就走。張嬸嚇得臉色灰白,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終於沒敢說出來。一路的顛簸加之驚嚇過度,很快,趙氏便昏了過去。“這……這是哪裏?”趙氏的聲音很微弱,目光怔怔地望著其中一個身材高挑、雍容華貴的婦人,憑直覺,她感覺到這個女人的來路絕對不一般。
“這裏是哪裏並不重要,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先安下心來住下,想吃什麼就跟他們說,我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不管怎麼說,為了孩子,你也要注意身體。相信我,用不了多久,你就會重新回家的。”說著話,那位美麗得驚人的女人,還特意握了一下她的手,之後站起身,飄然走出屋外。
“這位是……”餘音繞梁,許久,趙氏用探詢的口吻向身邊的人詢問。“你呀,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那就是當今國母皇後娘娘呀!”
“啊?!”趙氏驚得大張著嘴,哪裏還能說得出半句話,愣怔在那裏,就像傻了一樣。在她看來,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裏。
“那女子一定不是宮裏的。”在回寢宮的路上,皇後張氏不僅得出了正確的判斷,而且另一個疑問又同時湧上心頭,毫無疑問,一定是魏忠賢他們偷偷把這女子帶進宮的,可是,一名身懷六甲的孕婦,在他們手中又有什麼用昵?孩子,他們看重的肯定是孩子,因為一名孕婦的資本就在於她腹中的胎兒。張氏乃京城富商張國紀的女兒,自幼博覽群書、聰慧過人,如今宮中殺機四伏的局麵,她本能地已有所覺察,自己的丈夫一旦殯天,那麼將由誰繼承皇位,那是關係到大明江山萬世基業的,一想到這些,年輕的張氏甚至沒有時間為自己、為那個不爭氣的丈夫哀歎。後妃之中,陳氏已懷有龍種,這在後宮之中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那麼,誰又能保證生下來的一定會是龍子龍孫呢?萬一不是,而趙氏所生又是個男孩的話,這豈不就是我大明朝的“狸貓換太子”,而一旦幼主登基,他魏忠賢就又可以乘機把持朝政,好深的機謀!這麼一想,張氏一下驚出一身冷汗,魏忠賢竟然敢有篡改我大明皇室正統的狼子野心,這簡直是辜負了當今天子對他的萬般寵愛,張氏氣得直打哆嗦。“停,李全。”
“奴才在。”一名隨侍的年長太監躬身答道。“不回寢宮了,快,直接去乾清宮。”
李全在宮中呆得久了,自然也就人精一樣,他眨巴了兩下眼睛,隨即明白皇後張氏那是要孤注一擲了,也是,要想迅速地扭轉目前不利的局麵,也隻有皇上能夠乾綱獨斷,力挽狂瀾了,讓皇上認清魏忠賢的真實嘴臉後,一舉鏟除之,這應該是反敗為勝的一招,李全當然舉雙手讚成了,於是,他示意抬輿的太監掉轉了方向,向乾清宮疾疾而去。在將要步入乾清宮大門的時候,迎麵走出了魏忠賢,他幾乎是正麵擋住了張皇後的鑾駕。
“奴才魏忠賢叩見娘娘千歲。”說著話,魏忠賢便要行禮,卻被張皇後伸手攔住了。
“魏伴伴免禮,聖上龍體欠安,多虧了魏伴伴和奉聖夫人(即客氏的封號)悉心關照,龍體好些了麼?”張氏嘴上說著,腳下並不停步,而魏忠賢卻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早有耳目報稱,說是皇後娘娘前去探望民婦趙氏了,魏忠賢當時驚得一下不知說什麼好了,這麼秘密的大事是如何走漏的風聲?看來是有人胳膊肘朝外拐,故意想要拆我魏忠賢的台,那這個人究竟會是誰?一時之間魏忠賢也理不出個頭緒。但他知道,憑著張皇後的靈巧,肯定能夠猜到這裏麵蘊藏著的陰謀,這可是個誅滅九族的大罪,一旦讓聖上知道,任憑以前多麼寵信你,翻臉也隻是頃刻之間的事,甭管怎麼說,人家小兩口才是結發夫妻,所以當前唯一可做的,那就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夫妻相見。想到此,魏忠賢把心一橫,索性伸手攔住了皇後張氏。
“魏忠賢,你要幹什麼,難道想要造反麼?”張皇後怒目而視,凜然的正氣加上皇家固有的威嚴,讓魏忠賢一下矮了半截,然而也隻是一瞬間,魏忠賢知道,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也得硬頂著。
“回娘娘,皇上龍體欠安,剛剛服過太醫開的藥睡去,叮囑奴才,今天誰也不見。”“混賬,我是當朝皇後。”
“娘娘,您就別為難小的了,皇爺吩咐,奴才敢不遵命?”說著,魏忠賢揮手叫過兩名身強力壯的內侍,“你們給咱家守好大門,誰也不許讓進,否則小心爾等性命。娘娘,對不住了,小的還要進去侍候皇爺,就不在這兒陪您了,依咱家看,您就先回宮安歇吧,說不定一覺醒來,皇爺就召見娘娘了呢!”說著,魏忠賢麵帶冷笑地步入乾清宮。
“魏忠賢,你……”張皇後氣得說不出話,想要愣闖,卻被李全用目光給製止了,自己也隨即冷靜下來,她知道,皇上如今已成為魏忠賢手中的擋箭牌,逼急了,他是什麼事情都會幹得出來的,自己的身衰榮辱事小,而大明江山的根本體大,確實莽撞不得。
悶悶不樂地回到寢宮,張皇後終於下定了決心,如今能挽救危局的隻有信王朱由檢,雖然由信王繼位大統,將來自己這個皇嫂在皇宮中的位置肯定會不尷不尬,但也隻能如此了。做出了這個決定,張皇後隱約能感覺到發自內心深處的刺痛感,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丈夫呀。
坤寧宮外表看和以往並沒有什麼兩樣,但敏銳的張皇後在登上丹墀的時候,還是發現了不同,原來守衛在這裏的侍衛早已不見了蹤影,看來魏忠賢是早有準備,不單皇帝,就是自己都已然成為被控製的對象。張皇後並未顯示出絲毫的慌張,在李全的攙扶下,緩步走入坤寧宮。誰也不知道,趁著這工夫,張皇後在李全的手上輕輕寫了一個“信”字,李全何等聰明,自然是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做事向來穩重可靠,被張皇後委以心腹,他心知,此時多說一句話,都有可能帶來殺身之禍。侍候張皇後安寢後,李全方才不緊不慢地回到住處,在路上,他還特意繞道到善膳間,為他心愛的鴿子討了點山西進貢的小米。李全知道,此時一定會有一雙乃至數雙眼睛在密切注視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不能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壞了大事。
天蒙蒙亮,李全起身,來到了院子裏,開始給他那十幾隻鴿子喂食、放飛,這幾乎是所有養鴿人必行的程序。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其中有一隻鴿子,腿上綁著密信,徑直飛出了皇宮,朝不遠處的信王府飛去。這一天看來很普通,然而曆史卻記下了這一天——天啟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因為在這一天,在位七年、年僅二十三歲的天啟皇帝駕崩了,曆史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
(四)
皇城東華門值事太監王體乾和王國泰倆人,你一杯我一盞地喝著交心酒,幾樣小菜已顯出幾分狼藉。若在往常,此時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上朝的文武百官早已在門外整肅行列,那應該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然而自從皇上病倒,已連續多日免朝,並發上諭,令各衙門按例巡事,非有邊關警事,不必上朝,於是倆人難得地清閑下來。
“體乾兄,來,做兄弟的敬哥哥一杯,今後還望體乾兄能在九千歲麵前多美言幾句。”說著話,王國泰諂媚地一笑。他這麼說是有一定道理的,雖然兩人都依附於魏忠賢,但魏忠賢能把粗通文墨的王體乾放在司禮監秉筆太監這麼重要的位置上,孰親孰疏當然是不言而喻的。王體乾也不推辭,頗為愜意地抿了一口,不露聲色,他在耐心地等待下文,這才是主要的。果然,王國泰心領神會,他又如何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體乾兄,一點小意思,還望笑納。”王國泰邊說,邊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件晶瑩剔透的漢代玉佩,雖然不大,但從其溫潤的色澤,不難看出那是一塊和田美玉,雕工的細致加之悠久的年代,絕對是件價值連城的物品。王體乾的目光不由一跳,發出異樣的光彩,而嘴裏還在假意推讓。正這時,他的目光很隨意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不由“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引得王國泰也詫異地扭頭轉向窗外,卻見值房門外已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些官員,而且看陣勢還越聚越多,大家都麵色凝重,如喪考妣的樣子。兩人心知有異,急忙停止了拉扯,王體乾順勢把玉佩放入懷中,然後衝王國泰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