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五他們從東門鑽進馬架子。他們剛一進馬架子,從西邊那個門外走進兩個人來。其中一人端著一個大盆,大盆裏邊裝的是窩窩頭,黑不黑,黃不黃,紅不紅。於五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麵做成的。另一個人兩手各提著一個水桶,水桶裏裝的是湯水,聞不到香,也聞不到臭,隻有兩縷熱氣騰騰地上升著。這時,那個端窩窩頭的人彎腰把盆放在大鋪上,直身喊了一聲:開飯了。車上剛下來的人紛紛擁過去。搶在最前邊的一個人說,沒有碗啊。拎水桶的人就說,你眼睛長屁股上了,那鋪下不是麼?眾人的目光朝鋪下看去,果然就看到一摞摞的碗,一把把的筷子。人們紛紛彎腰去取碗筷。頓時間,碗筷相碰聲,撈湯抓窩窩頭聲,嗬斥喊罵聲,組成了一支你爭我搶的交響曲,雜亂無章。
於五是最後一個走過去的。門口一個看熱鬧的人覺得好奇。在他的經曆中,幾乎所有的人下車就是搶飯搶菜,隻有於五是另類。他打量於五一眼,問,你是哪地界人?於五反問,你問這個幹啥?那人說,我看你也是山東老家的。於五說,俺是登州府的。那人笑了,露一口黃黃的牙說,巧了,俺也是登州人。他說,看於五端起了飯碗,暗地裏扯了於五一下衣袖。於五會意,就跟他走出了馬架子。那人看了於五一眼,說,剛才那陣兒,我看你有謙有讓的,覺得你還是個有身份的人物,就想跟你交個朋友。於五說,那可是好事。你叫什麼名字?那人說,我大名叫胡大中,外號叫胡大嘞嘞。於五說,我叫於五。胡大嘞嘞說,再吃飯要早點,別裝君子。於五問,咋的?胡大嘞嘞說,在這鬼地界,誰能搶上槽就能多吃點,搶不上,就要挨餓。還有,再吃飯時要離桶近一些。如果是稀粥,第一碗要盛得少,第二碗再可勁地盛,這樣,你就可以搶到兩碗。如果你第一碗盛得太滿了,不等你第一碗吃完,人家已開始吃第二碗了,歸期末了你隻能吃到一碗。於五心生感激,就問,剛才我臨進門那工夫,看好幾個人身上穿的怎麼不像布呢。胡大嘞嘞說,布,有幾個穿布的?那幾個人身上披的是洋灰袋子。於五啊了一聲,看了一眼馬架子,又問,原來這裏邊的人呢?胡大嘞嘞說,都死了唄,沒人幹活了,才把你們抓來。於五便問,這馬架子裏原來住多少人啊?胡大嘞嘞說,多少人,七十來號子呢,死得就剩我老哥一個了。那個送飯的是七號工棚的。於五啊了一聲,說,這麼邪乎啊。胡大嘞嘞說,你沒聽一句順口溜麼,十個勞工九個亡,剩下一個餓斷腸。這時候還算好時候,除了蚊子瞎蠓咬,別的也算不賴了。你沒看冬天那陣兒,都死絕了,死的人就像柴火柈子似的,一行行堆著,再用火來煉。於五的臉就白了。胡大嘞嘞說,吃飯去吧。你們新來乍到,這頓飯管夠,也算是最好的,還有鹽水煮黃豆,等明天開始,就隻能吃橡子麵和包米麵的兩合水窩窩頭了。
棚裏棚外的人剛放下飯碗,就有三個人走了進來。為首是一個日本軍曹和一個士兵,身後跟著一個偽警尉補,屁顛屁顛的。警尉補是個獨眼人。他一進棚,就吆吆喝喝地把所有的勞工召喚進棚子。看看人齊了,他兩手一叉腰,獨眼掃了一遍勞工,扯著脖子喊,我是你們的小隊長,今後,你們都要聽我的指揮,有誰敢同我對抗,我就對誰不客氣。說完,回頭,朝那個軍曹說了幾句日本話。那軍曹搖搖頭,又領著那個士兵從西門走出去。
第二天早飯果然變了。窩窩頭是用橡子麵和玉米麵做成的,粥也是橡子麵和玉米麵的兩合粥。再看菜,隻是兩大碗鹹鹽粒。於五看著那飯不想動筷。胡大嘞嘞說,吃吧,吃吧,頭晌要幹六七個鍾頭的活兒呢,整天挑土籃子,活兒可不輕啊。於五隻好抓起一個窩窩頭,在鹹鹽碗裏蘸了蘸,剛吃一口,眼淚就噎下來了。
沒過幾天,隊裏的人都東倒西晃的了。王子喬更是躺在炕上,爹一聲媽聲地叫。出工時獨眼警尉清點人數見少了一個人,就氣衝衝地走進工棚,拉起王子喬的領子往起薅。王子喬哀求說,我拉肚子,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了。獨眼就罵,起來,讓你起來你就得麻利起來。隻要腦瓜殼子硬,就得給我出工。說著,一用力,就把王子喬拖到了溝裏,再拖到棚外。
王子喬本來周身沒力,再加上早上沒吃飯,挑土籃子隻上了幾次路基,人就摔倒在路基下。獨眼看了,從地上拾起扁擔,沒屁股沒腰地朝王子喬打去。開始的時候,王子喬還叫喊,哀求,到後來,隻剩下喘息聲了。於五見再打人就完了,氣衝衝地跑過去,責問獨眼:你怎麼還打呢,再打不打死人了麼?獨眼獨了一眼於五說,打死一個單擺著,打死兩個雙摞著,關你個屁事。於五說,你還是不是中國人啦?獨眼警尉一揚臉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滿洲國人。你能怎麼著吧?聽我的話,快點幹你的活去,免得找打。他嘴上這麼說,再看看圍過來的勞工,心也發虛,回頭對一個分隊長說,你把他先拖回去。讓他先養一天,明天再不上工,就把他扔了。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日本人不養光吃飯不幹活的人。
天擦黑時,勞工回到工棚發現王子喬已不見了。於五覺得蹊蹺,就找到胡大嘞嘞。胡大嘞嘞抹了一把黑黑的眼睛,說,剛一傍晌,就被他們給拉出去了。拉出去幹啥?於五問。胡大嘞嘞說,還能幹啥,扔到林子裏喂狼了唄?於五聽了,半天沒有說話。胡大嘞嘞說,我知道你尋思的是啥。於五說,我想的是什麼?胡大嘞嘞說,你是尋思逃跑。於五笑笑,不置可否。胡大嘞嘞說,聽老哥一句話,忍著吧,也就是幾個月時間,熬出來就好了。咱們哥兒倆有緣,我告訴你吧,從這兒跑出去的人還沒有呢。於五依然沉默。胡大嘞嘞打了個唉聲,說,我這個人嘴好嘞嘞,可心眼好使。於五說,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
第二天早飯後,出乎意外,勞工們沒有被立即趕上工地,而是被吆喝著集合在工棚之間的一塊大空場上。大家正在猜測的工夫,幾個日本人和警察押過兩個人來。兩個人都是五花大綁,一邊一個警察抓著肩膀。所有的勞工都知道發生什麼了事,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兩眼呆呆地看著那兩個人。這時,一個日本人站上了一塊大石頭。他是勞工大隊長。大隊長清了清嗓子,低頭掃了一眼黑壓壓的勞工,說,我們建設大東亞共榮圈是個神聖而光榮的事業,也是需要吃苦奉獻的事業。但是,現在竟有人反抗這一事業,想逃走。這是我們不能容忍的。為了整頓秩序,我不得不痛心地告訴大家,要對他們進行處罰。他的話剛一落地,幾個警察上前就把那兩個逃跑的勞工摁倒在地。內中四個警察分別抓起四根扁擔,開始打兩個逃跑者,一五一十地報著數。眾目睽睽之下,兩人被打得翻來覆去,呼喊聲刺得所有的勞工心像錐子紮了一般。隻一會兒工夫,空氣裏彌漫起一絲臭氣。這時,勞工隊裏炸起了一聲呼喊:不要打了。眾人目光隨著聲音看去,於五已從隊伍裏走出來,一步一步,朝大隊長走去。幾個日本兵立馬將長槍對準了於五。大隊長從石頭上下來,踱到於五麵前,說,你,想幹什麼?於五說,我不準許你們再打人了。大隊長歪歪腦袋,摘下鼻翼上的金絲邊眼鏡,用手套拭了拭,又戴上,仔細看看於五問,你的,什麼的幹活?於五說,我是勞工。可勞工也是人,我不許你們用對待牲畜的辦法對待我們勞工。大隊長點點頭說,你的勇敢得很,我的不打他們了,由你的代替。於五聽了,一言不發,身子一歪,人就趴了下去。大隊長一擺頭,就有兩個警察走過來。大隊長又看了看於五說,他的英雄的想當,你們的給打三十大板。那兩個警察道了一聲哈依,舉起扁擔就打於五,那大隊長饒有興致地數著。趴在地上的於五歪頭看了看身邊的兩個勞工,竟然沒有一個動彈的,便想,這兩個人是不是已經死了?如果他們死了,我這打挨得可就冤枉了。
打那之後,勞工似乎老實了許多,再吃飯、幹活時,都很少有人說話,但各個工棚裏總有人來看於五,時不時地,找各種借口。有的人即使不來,在與於五相逢時,也會投以一絲笑意。這些都讓於五感到舒服,也感到自豪。他表麵不言不語,內心裏卻在謀劃著逃跑。
大森林裏沒有夏天,秋風一刮,就是冬天。於五知道決定命運的最後時刻到了。於五找到胡大嘞嘞,臉沉著說,咱們兄弟接觸不多,可我也看出兄弟是個熱心腸的人。我想托兄弟辦一件事。胡大嘞嘞說,你說吧,別說一件,就是十件,我胡大嘞嘞要是說個不字,頭朝下見你。於五說,我這個人從小沒爹娘,長大沒有兄弟姐妹,隻有一個好朋友,住在鐵山包。我的一個朋友臨死時委托我,讓我給她孩子帶去五百元錢,我看我是辦不到了。所以,我想讓你幫我個忙。胡大嘞嘞眨巴眨巴眼睛說,忍吧,能活一天算兩個晌,熬過冬天就出頭了。於五搖頭說,你看看現在的情形,別說是幾個月,就是臘月也熬不過去。與其在這裏等死,還不如逃。不逃都死,逃也許活幾個。於五說到這兒,眼圈就有些濕。他想起花蝴蝶臨終的囑托,想到至今還沒有找到花蝴蝶的兩個孩子,心裏難受。胡大嘞嘞臉色也暗了,說,那就撓崗(逃跑)吧,能撓出一個是一個,誰死誰倒。於五暗暗一笑,說,你園子(地方)熟,那幾個棚子的由你組織。你們朝南跑,我們朝北跑。這樣,能多跑出一些人。說完,抱住胡大嘞嘞。兩人就哭成一團。
於五再走進工棚時,勞工們剛剛躺下。於五掃一眼南炕,再看一眼北炕,說,弟兄們,眼巴前天寒地凍,我們再幹下去,隻有死路一條。所以我想領你們逃跑。他的話音剛砸在地上,炕上的人就呼啦啦地下了地。於五說,大家小點聲,出門以後我們往北跑,那幾個棚子的人朝南跑,讓小日本顧頭顧不了腚。說完,於五一貓腰先跑出了工棚,其他人也跟在他後邊,呼啦啦地跑出了工棚。
3
吉林船廠是個大地界,最繁華的地界在北山腳下,鬆花江左岸。那裏也是娼妓聚集的地方,秦樓楚館摩肩接踵。妓院分為四等。一等的叫小班。小班的房屋寬大,室內陳設齊全。裏邊的妓女不但年輕貌美,而且吹彈歌舞,樣樣精通。二等的叫茶壺。室內陳設不比一等的小班差。所差是裏邊的妓女雖然年輕貌美,但沒有才藝。春花院就是個二等妓院。院裏的房間寬寬敞敞,屋裏的妓女漂漂亮亮。再加之它的位置好,背對北山,右臨鬆花江,每天的生意紅紅火火。
下午三點左右,正是妓院蕭條的時候,打從門外走進一個人來。老鴇周媽正守著火爐嗑瓜子,聽有人進門,她抬頭一瞧,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像貓見了老鼠。多年的經驗告訴她,又一個大主顧上門了。來人頭戴一頂水貂皮殼帽,上穿一件黑裘皮大衣,腳上穿一雙牛皮黑皮鞋,鋥明瓦亮,連蒼蠅落下去都會滑倒。周媽慌從椅子上站起,三角眼笑成兩粒耗子屎,說,您老來了,裏邊請,裏邊請。說著,一扭身子,一擺肥臀,朝走廊裏喊,閨女們,快出來接條子客。條子客就是辦完事就走、不在妓院裏逗留的那種。老鴇話音落地,走廊裏兩排門應聲次第而開,打從裏邊走出十幾個小姐,胖的,瘦的,矮的,高的,白的,黑的。有的春風滿麵,有的梨花帶雨,有的低首斂眉,一時間香風繚繞,環佩丁當。來人怔了怔,沒有吭聲,抬手遞給周媽四塊大洋。周媽的臉就笑成一朵大白花,嘴上蜂蜜著說,您老是找舊相好呢,還是尋新歡?心裏卻想,又是一個初上道的傻×。按妓院的行情,除了妓女的錢,一般主顧敬老鴇的錢也隻是一元兩元,像這樣一出手就四塊大洋的主顧絕無僅有。來人摘下頭上的帽子說,我是慕名而來。周媽聽聲音很嫩,再仔細看,才認清來人不過二十歲上下,立馬改口說,大兄弟看,大兄弟看,我家的小姐個頂個的水靈靈,嬌滴滴,如花似玉,不知您看好的是哪一位。來人臉紅了紅說,不知哪個叫小牡丹?周媽眉開眼笑,指著最後一個女子說,她就是小牡丹。大兄弟真是好眼力啊,她剛開苞,像黃瓜紐似的,正嫩著呢。說著,就對小牡丹喊,過來,麻利點,把你的小哥哥領進房暖著。她的聲音很高,很張揚,就好像人隔著十裏八裏而不是在眼前。誰知,小牡丹並不挪步,隻是冷冷地打量著來人。周媽一臉尷尬,自我解嘲地說,這小閨女剛來,還沒有調教好,請你海涵。那人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就喜歡有個性的。說罷,就走向小牡丹,拉起她的手。小牡丹耷拉著頭,隨來人走進自己的房間。
進了屋,那人脫下大氅,順手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小牡丹抬手,將他的帽子掛在另一個掛鉤上,說,你是先喝一口茶呢,還是立刻量幹事兒。那人臉一紅,說,坐下,坐下,我們說一會兒話。小牡丹就走到床頭小桌前,倒了一杯茶,放在小桌上,而後看了來人一眼說,你請坐吧。來人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說,你也請坐吧。小牡丹聽了,臉甜出一絲笑,扯起棉袍,緊挨著來人右肩坐了下來。來人躲了躲,臉上鮮明出一種難為情。小牡丹臉上烏雲一片,哀哀地說,你是嫌我身子不幹淨麼?來人搖搖頭說,不,不是。那你幹啥躲著我啊?小牡丹說,又朝來人身邊靠靠。來人又朝外躲躲。小牡丹就哽咽了,說,你要是嫌我,就不找我好了。來人連忙站起身,輕輕地走到門口,將耳朵貼著門縫聽。在確定外邊沒人偷聽後,他走到小牡丹身邊說,我跟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麼?小牡丹眉毛上挑,疑惑地問,你想問誰呢?來人說,有個叫王桂蘭的你認識麼?小牡丹杏仁眼裏流出警惕,問,你說的是哪個王桂蘭?來人說,就是王炮王永剛的媳婦王桂蘭。聽他這麼一說,小牡丹霎時淚水盈眶。她低著頭,並不答話。來人說,你別害怕,我叫於五,不知你聽沒聽說過,我是你爸爸媽媽的好朋友。小牡丹說,如果你真是我爸爸的朋友,應該知道我的小名。來人說,你小名不叫玉環麼。小牡丹啊了一聲,說,看來你真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來人壓低了聲音,說,小點聲,別讓外邊聽到。小牡丹點點頭,兩眼亮晶晶地盯著於五說,你知道我媽媽現在在哪兒?於五說,她現在在蘇聯。小牡丹說,她是不要我了。於五搖搖頭說,不是她不要你,是她想回來也沒法回來,讓我接你出去。小牡丹說,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呢?於五說,這些話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明白的,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我現在想知道的是,假如我救你出去,不知你有沒有地方藏身。小牡丹想了想說,前些日子,有個姓孔的對我挺好,說是攢夠錢就來贖我。我看他那樣子不像誑我。於五點點頭,問,你對他感覺怎麼樣呢?小牡丹問,你是說哪方麵的呢?於五說,我的意思是說,你能不能看上他。小牡丹說,他就是個小買賣人,我看他也挺順眼的。於五說,這樣就好。你能把他的地址給我麼?小牡丹說,他開的是雜貨鋪,叫義和成,就在渡口的東邊。於五想了想說,這兩天你把些值錢的東西都偷偷地拾掇拾掇,等過兩天,有人再來找你,讓你出外條子,你就跟他去。小牡丹已知道於五的用意,擔憂地說,那怎麼行呢,我們每次出門,都要跟一個保鏢。於五笑笑,說,這些用不著你管,你就管跟那個姓孔的遠走高飛就行了。小牡丹抿抿嘴唇說,那我上哪兒找你呢?於五說,你不用找我,到時候我會找你的。小牡丹剛想再說些什麼,隻見於五朝她努努嘴。她知道是來人了,就一把摟過於五的脖子,說,再親親麼,再親一個麼。從門外走進來的是周媽。她手裏端著一個盤子,上邊放著幾塊蛋糕,幾瓣橘子,掃了於五一眼說,天冷,今兒個你們多親熱一會,反正也沒有人來。說著,把手中的果盤放在小桌子上,返身,又把門輕輕帶上。
臨走的時候,於五給小牡丹留下了五元錢。小牡丹說,我不要你錢。於五說,不是你要不要的事,是給那老鴇看的。一會兒那老鴇問你,你說給你五元錢,她就不會懷疑了。小牡丹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於五笑笑,說,那我就走了。小牡丹站起身形,說我送送你。於五說,你不用送。你裝出一種不滿意的樣子,這樣別人不會懷疑。
於五走到方廳,老鴇周媽站了起來,滿麵堆笑說,玩得高興麼?於五隻是點頭,並不說話。周媽不知高深,就湊上前來,說,看你眼生得很,是從外地來的麼?於五說,我本來是此地人,出去幾年,掙了幾個土鱉錢,回家開了個綢緞莊,生意還算混得過去。周媽一聽來人是開綢緞莊的,出手又闊綽,想拉住這條大魚,便討好地說,今後沒事多來幾趟啊。於五說,如果你信得著,我想還是走條子更好一些。周媽就說,沒關係,沒關係。隻要你打發人來,我連個橫都不打。隻不知道您老高姓大名?於五一笑,說,我的名字叫於五。周媽就對身邊的幾個人說,聽到沒有,今後,凡是於五爺叫條子,叫到誰,都要好生給我侍候著。
於五走了,小牡丹哭了起來。開始時還是抽抽泣泣的,哭著哭著,就哭翻了天。周媽聞聲跑過來問,怎麼回事?小牡丹不吭聲,隻是哭。這引起了周媽的懷疑,就問,到底怎麼一回事,你跟我說說。經周媽一追問,小牡丹也清醒了。小牡丹想,我要是說不出好理由,逃跑的計劃就泡湯了。她這樣想,額頭急出一層冷汗,也急出一個借口。小牡丹說,自打進這地界來,碰到的客人都是給我三元錢。今天的客人好大方啊,一出手就是五元錢,真讓人高興啊。周媽吧咂吧咂嘴說,這位於五爺是個好主顧。今後再來找你,你就好好侍候他吧,錯不了。聽周媽這麼說,小牡丹又哭了。周媽覺得小牡丹哭得蹊蹺,一時也猜不到她哭泣的理由,索性由她哭去了。
第三天天剛擦黑,小牡丹聽到周媽喊她。她走到客廳裏,周媽說那個叫於五的人又要叫她的外條子,讓她準備準備。她聽了,心跳得狂亂,麵上卻做出一種忸忸怩怩的樣子,嗲聲嗲氣地說,姓於的太能禍害人,我不想去了。周媽聽了,就立起眉毛,三角眼剜了小牡丹一下說,別給你臉往鼻子上抓撓。像這樣出手大方的衣食父母,你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別起皮子。看小牡丹不情願地走了回去,周媽又說,把他哄樂嗬了,多給你個三元五元的,也就是個玩兒。你看看……她把手中的五塊大洋亮給小牡丹,說,連我也沾光了。
回到房間,小牡丹很快把細軟藏在褲腰裏,而後,她連粉也沒擦,就走出門。門口,有一輛帶篷馬車等在那裏。她看那車夫似乎有點麵熟,也來不及細看,便跳上了車,心中暗自慶幸,今天沒有跟班的,真是老天照應。可一掀門簾,她看見那個叫吳義的龜奴已先坐在了車中。她心咯噔一跳,朝那龜奴笑笑。車老板見她鑽進了車篷,牽馬,磨車,小心地走出了院子,走上了大街。一上了大街,他就跳上馬車,坐在轅馬後邊,揮鞭喝馬。那馬就噠噠噠地一路小跑了。
馬車走到鬆花江邊時,天色已黑了。這時,坐在車裏的龜奴覺得車停了。他就卷起車簾朝外邊看,問,怎麼不走了呢?車夫指著前邊說,你看看,前邊好像有個皮包。龜奴睜大眼睛看去,果然前方有一個物件。他心中暗自高興,就說,你先等一會,讓我去看看。說著,人就朝車下挪。就在他剛下車的功夫,車老板飛起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說,去你媽的。那龜奴重重摔了下去,雪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車老板拉開門簾,說,快下車,小玉環。小牡丹瞪眸看去,原來是於五。她的臉上騰起一團火,說,原來是你啊。於五並不答話,拉著她下車,就往岸下跑,踩著大雪窩子,深一腳,淺一腳。江麵上有一輛馬拉雪橇。雪橇中間有一個四方的小棚。守在雪橇前的老板見兩人跑過來,連忙拉開棚門。不容玉環分說,於五把她拉進了小棚,隨後,自己也鑽了進去。這時,雪橇就在江麵上飛馳了。坐在棚裏的於五和小玉環隻能聽到噅噅的馬喘氣聲,雪橇拖在雪麵上唰唰唰的響聲。小玉環就問,你是在哪找的馬爬犁啊?於五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小玉環又問,我們這是上哪去啊?於五說,一會兒再說吧,我們現在得快跑,等跑到天亮,再說吧。
天色蒙蒙亮時,雪橇終於停下來了。於五活動活動兩腿,又晃蕩晃蕩兩臂,用肩膀撞開了棚門。外邊的車老板見門開了,走了過來,磕磕巴巴地說,快到……郭家……店了。於五點點頭,想說話,卻發覺嘴巴已凍得麻木了。他笑笑,回頭伸手拉玉環。玉環哼哼呀呀了半天,才說,我渾身都凍僵了。老板就說,你出來蹦躂蹦躂一會兒就好了。聽到老板的話,玉環借著於五的拉力從棚裏爬出來。看那老板,老板臉上蒙著一層雪霜,根本看不清臉麵。再看那馬,馬的周身也都是白雪一團,騰騰冒著熱汗。於五扶玉環站定了,說,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玉環一愣,說,分手,我怎麼辦啊?於五說,你就跟他走吧。玉環瞧了那老板一眼說,他是誰啊,你讓我跟他走。那老板就說,我是孔老三啊。玉環怔了怔,又細細地看看老板,開心地說,原來是你啊。怎麼看不出來,聲音也變了呢。孔老三訕訕地說,凍的啊,如果不是渾身上下都穿的皮毛,怕是凍死了。玉環不再說話,站在孔老三一邊,看著於五,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好。於五笑笑,臉盯著孔老三說,不知你有沒有親戚可投靠的。孔老三想了想,說,我有個表哥在鐵山包開飯店。於五說,那你領著玉環趕快走吧。玉環哽咽著說,你不能跟我們一起走麼?於五說,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辦。等有機會,我一定會去找你們。他想說,他還得去找賴永發他們,但想了想,又打住了想說的話,就低頭,解腰間的黑布帶子,可解了半天,也沒有解開。他苦苦一笑,說,我的手凍僵了,像貓撓的似的。孔老三聞聲走了過來,替於五解布帶。誰知,也是解不開。於五就說,別解了。說著,就把手探進懷裏,從裏邊摸出一個小包,遞到玉環眼前說,這些錢你們留著用吧。玉環遲遲不肯去接。於五就把那小包送到孔老三麵前說,你們留下吧。冷丁到一個新地方安家,花費大,這些錢都是玉環她二大爺給她的,你們要好好用。孔老三說,我們不用你的錢,我也帶了幾十塊,用不著你的。於五說,我還要鑽山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外人奪去。給了你們,我就放心了。孔老三點點頭,從於五手裏接過那個小包說,你這麼說,我就收下了,替你保存著。說不定你什麼時候為難著窄了,再找我來要。他雖然不明白於五的身份,但通過這兩天的接觸,也大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於五說,這就對了麼。說完,就走向了雪橇,手把韁繩,坐在了雪橇上,說,這馬爬犁我趕走了。你們先找個客店吃點喝點,再上路吧。聽我的話,一定不能走夜路。看於五要走了,玉環哭了。玉環說,你能幫我找找哥哥嗎,我都有十多年沒見到他了。於五說,你哥哥挺好的,眼巴前還不能找你,我想,等到小日本垮台了,他自然就會找你了。玉環臉上現出了紅潮。她兩手抓住於五的胳膊,焦急地問,你說,我哥哥在哪疙瘩,咋不來找我?於五低頭沉默片刻,抬頭掃了孔老三一眼,說,你哥哥現在在山裏,不方便找你,怕給你添麻煩。玉環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哥哥也跟媽媽一樣。於五搖搖頭,說,不。你哥哥跟花大櫃不一樣,他當的是抗聯。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們快走吧。我看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等到那一天就好了,說罷,不等玉環回答,自己一抖韁繩,趕著雪橇走了。他是怕說多了讓玉環再問起花蝴蝶。玉環和孔老三站在雪地裏,目視著那雪橇消失在大江轉彎處,這才相扶著,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於五沿著鬆花江走了三天。在一個江崴子處,於五勒住了馬,站在雪橇上朝南望。冷氣籠罩著雪原,也籠罩著初升的太陽。陽光反射到雪地上泛出刺眼的光芒。他眨眨眼睛,手搭涼棚,再蹺起腳,就看到岸上掙紮著幾棵枯樹,樹上有一隻烏鴉,受到了驚嚇,呱呱叫著,朝河套裏飛去。於五跳下雪橇,笨手笨腳地解開馬套,而後,他牽著馬開始尋找上岸的地方。這時候,他感覺渾身的血都凝止了。
於五拽著馬尾巴挪上江岸。一上岸,他的眼睛就放光了。在禿禿的雪野上,鋪排著一片房子,高高低低,散散落落,都半埋在深雪裏,一縷縷炊煙就凍在小村的上空。
村西的一趟房子最高,也最大。一溜五間大房,房門開在東頭。他收住腳,看看房前的院子,看看房東的一溜馬棚,斷定這裏應該是一家大車店。再轉身,果然就看見一根幌杆,高高的,立在院子中間。幌杆上端釘著一條大木魚,魚嘴裏叼著一個倒置的木罐鬥子,鬥子下掛著羅圈,羅圈的周圍一圈紅布。他下意識地數了數羅圈,整整有七個。他知道凡掛七個羅圈的大車店不但有單間,而且還兼開著飯館。一想到飯館,條件反射得肚子裏就咕咕地叫了。他咽了一口唾液,牽著馬,走進了大院。站在大院裏,他抿抿麻木的嘴唇,喊一聲:掌櫃的在家麼?聽他的喊聲,房門嘎呀嘎呀地響了幾聲,打從屋裏走出來一位中年人,光著腦袋,兩手抱著懷,身上散發著縷縷熱氣。那人打量於五一眼,說,你是想住店啊,還是想打尖啊?說著,人走到於五麵前,又說,來,來,把馬給我,我讓人給你喂著。說著,就從於五手上接過了馬韁繩,朝東頭的馬棚牽去。於五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
這是一趟七間大草房,分成裏外兩部分。外屋占兩間房,做飯店。裏屋是一個大筒屋,南北兩鋪大炕。每一鋪大炕的東部都是一口大鍋。每一口大鍋裏都燒著滿滿的一鍋水。鍋裏的水嘩啦啦響著,灶裏的火呼啦啦燒著。就在屋子的北部,有一張幾米長的大桌子。桌子上擺著一摞摞的盆子,大的小的,就那麼圈圈摞著。在那一圈盆子的兩邊,另外還有幾個小盆子,上邊都用屜布子蒙著。於五看不出裏邊是什麼東西。
兩鋪大炕上,各有一夥人。南炕的一夥,圍著一個小方桌,正看紙牌。有人坐著,有人蹲著,隻有一個小瘦子站著,抻著長長的脖子看桌上的牌。北炕坐著的人少,隻有三個人。他們圍著一個火盆,正在烤火。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根火釺子,撥動著一泥盆的木炭火,火裏透出一股濃濃的燒土豆香。兩夥人聽有人進來,隻伸過頭來看了看,又很快地各幹各事了。隻有那個瘦小子朝於五多盯了幾眼,而後又耷拉小腦袋,看桌上的牌。於五站在靠門的鍋台前,一邊將手伸到鍋上,用蒸氣熥著兩手,一邊觀察著炕上的人們,看內中有沒有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