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錢老二剛滿十歲,個子躥得很快,比村裏同齡小孩子都要高。村長的兒子王天明是個小肼墩,外號“小土豆”,比錢老二大兩歲,個子卻隻夠到他肩膀,對長手長腳的錢老二有種莫名的嫉恨。每次見到錢老二都要問:“你爸每天給你吃化肥,還是豬飼料?你怎麼比豬長得還快?”錢老二懶得答理他,他就攔著不讓走。錢老二使勁推了他一把,小土豆沒防備,被推倒在地,骨碌碌打了幾個滾。錢老二揚長而去。第二天,小土豆就糾集了村裏五六個皮孩子,把錢老二堵在一條小巷子裏,揍得他像受傷的小獸一樣號叫。正好小翠經過,見那情形,尖著嗓子直喊打死人啦。那些家夥怕被大人發現,丟下錢老二一哄而散。

小翠把錢老二從地下拉起來,見他鼻子打破了,血流了一臉,就把他領到她家,打了一盆水來幫他洗臉,洗的時候還用手拍他的後頸,又讓他把頭仰起,說是這樣能止血,洗完臉後扯了兩球棉絮塞住他鼻孔。臨走時,小翠還往他兜裏塞了—把硬硬的水果糖。錢老二當時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雖然他知道小翠幫自己,是因為自己經常幫她放牛,還幫她打豬草。她那對紅眼睛的小兔子,也一直寄養在他那裏,因為她媽不準她在家養兔子。前幾天,他還送了一隻八哥(烏鴉)給她,那八哥不是普通的八哥,是在端午節灌過酒之後,修剪了舌頭,從而會學人語的。但這些都抵不過小翠那一盆清水和一把水果糖,讓他心裏頭蕩漾著一股暖流。

隻是從那以後,小翠也受到同村孩子的孤立,他們把她視作錢老二的同類,合起夥來對付她,再也沒有小夥伴願意和她玩遊戲,—起去放牛。她家的木門上,經常被人用黑炭或粉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小翠和錢老二×××”、“小翠是個×××”、“吃化肥、吃豬飼料、吃大便”……諸如此類,小孩子所能想到的邪惡語言都塗寫在上麵。在這種淩厲的“攻勢”下,小翠再也不敢和錢老二走在一起,有意疏遠了他。有時遇到錢老二被小土豆他們欺負,她再也不會發出尖叫來幫他解圍,而是低了頭,像被狗攆著似的,一路小跑著離開。

那年冬天下頭場雪,小翠在曬穀場上堆了個雪人,被小土豆他們看見了,三五下就給她踢得稀巴爛。錢老二牽牛飲水,正好經過,就出來替小翠打抱不平,結果又是被小土豆他們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地放倒了。小土豆一屁股坐在他身上,順手從地上抄了個雪團,順著他脖子強塞了進去,冰得他直打哆嗦。而小翠也沒有幫他解圍,隻是捂著臉,哭著跑開了。那天欺負完錢老二,小土豆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大跤,跌得鼻青臉腫的,回家後竟然向他爸誣告是被錢老二打的。小土豆的爸爸當然容不得別人在太歲頭上動土,糾集了本家兄弟,還有小土豆的同夥以及小翠等當時在場的目擊者,氣勢洶洶地打上錢家,找錢老二算賬。錢老二的爸爸一開始還不相信,直到小翠出麵指證,他這才信了。錢老二百口莫辯,被他爸的“打狗棍”打得暈死過去。錢老二怎麼也想不明白,小翠為什麼也會誣陷他,他明明是幫她出頭的。直到後來,看到小翠和村裏的孩子重新打得火熱,才明白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換取他們的信任,從而讓他們再次接受她。她奮不顧身地投入集體的懷抱,如魚得水,而錢老二早就被她拋到爪哇國去了。

錢老二的耳朵被他爸打壞了,聽力日漸衰退。而他的心被傷得更厲害,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不相信些美好的事物,不相信人間還有真情。他把自己的心門封得死死的,就像他的耳朵,對整個世界封閉起來,以一種決絕的姿態。直到多年以後,當他再次感受到人世的溫情時,就像得到天啟一樣,他的耳朵也豁然洞開。鐵樹開花,枯木逢春,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而奇跡不會終止於那個蛙鳴之夜,那隻是個發端,就像一粒種子,破土發芽了,拔節生長已是不可抑製。

果不其然,幾天後的夜裏,一個尖銳的聲音野蠻而猝不及防地闖進錢老二的耳朵。這聲音如此高亢尖利,在他耳裏激起嗡嗡的轟鳴,就像投入平靜水麵的一塊巨石,掀起一片歡騰的浪花。很快,錢老二就辨別出這尖叫來自一頭豬,一頭垂死的豬。錢老二對殺豬並不陌生。豬被人五花大綁,抬到殺豬的案台上,在被磨得雪亮的殺豬刀捅進咽喉前,這畜生總要發出震耳欲聾的號叫。錢老二晃了晃腦袋,那尖叫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地顛了幾個來回,慢慢就消散了。正當他悵然若失時,從耳朵深處意外地浮起一層人聲來。

“幸好捅了一刀,放了血這肉色好看多了……”“辛苦你了,抽支煙吧……”“這肉你看看,一點都看不出是病豬肉……”“養了一年多,馬上就要出欄了,誰想到染上怪病,沒幾天工夫就倒在豬圈裏不能動彈了……”“便宜點賣,能撈回多少算多少……”“二叔,二嬸,我走了,別送……豬腿我就不拿了……我沒嫌是病豬…--好,我拿上。走了……”

隨後還有聲音,但越來越模糊,直至恢複死寂。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村人興高采烈地跑到村西頭張宏偉家買豬肉,那豬肉每斤比市麵上要便宜一塊多錢呢。有好心的通知了李春芳,叫她趕緊去買,去晚了就沒有啦。李春芳剛起床,臉還沒洗,蓬頭垢麵的。她就打發正在起豬圈的錢老二去買,沒想到被他一口回絕:“那是瘟豬肉,我才不去買呢。”李春芳很不高興,心想你不想去就直說好了,用不著找這樣的借口呀,傳出去不是得罪人麼?李春芳胡亂擦了把臉,趿著拖鞋,火燒屁股似的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搶著買了兩斤多瘦肉,拿回家仔細一看,肉色的確不正,有些發黑,扔了又覺可惜,就用鹽醃了起來。而吃了豬肉的人家,好些個吃壞了肚子,蹲在廁所裏起不了身。沒幾天,張宏偉賣瘟豬肉的消息,就在村裏傳開了。究其源頭,還是在錢老二那裏。

從那以後,錢老二隔三差五就開一次天耳,都是在夜深人靜時。每次沒有任何預兆,那聲音從天而降,讓錢老二耳裏無風也起浪,攪和得他的睡眠從最厚實的牆壁,變成一捅就破的薄紙。睡不安穩的錢老二,像一個辛勤的老農,晝伏夜出,在由各種聲音構成的莊稼地裏,樂不思蜀地收割著村人茂盛的秘密。那秘密他無處訴說,隻能積藏在心裏,越積越多,壓得他都快喘不過氣來。有時實在受不了,不吐不快,但—說出來,就免不了引來禍事。

張福勝在黃豆裏摻沙,賣給外地販子,被錢老二當場戳穿,結果張福勝幾千斤黃豆砸在手裏,沒有—個販子敢收。張福勝氣極敗壞,跳起腳來語無倫次地罵錢老二狗拿耗子,吃裏爬外,沒事找事,良心大大的壞,不得好死,要不是看在張林的麵子上,當場就要揭了他的皮。“二流子”張輝偷砍了村裏孤寡老人李大娘地裏的幾棵雜交楊,打算賣了作賭資,被錢老二帶李大娘上門去堵在家裏,人贓俱獲。張輝抵賴不得,隻好賠了李大娘一筆錢,從此對錢老二記恨在心,經常找他的茬。

還有一次鬧得更大。張牛家裏被人偷了幾袋剛收的芝麻,張牛咬定是和他有過節的張海所為,提著兩把菜刀,跑到張海家鬧事,揚言要是不交出他的芝麻,就要開了張海的瓢。錢老二原是擠在人群裏看熱鬧,見鬧得實在不像話,一時嘴快,說張海是冤枉的,做下這事的另有主兒。這主兒不是別人,正是張牛的老爸張結巴。村人皆不相信,說他信口雌黃,哪有老爸偷兒子的?張牛掉轉矛頭,說要是今天在他老爸家搜不出芝麻來,他就要給錢老二一個好看。直至從張結巴的茅廁裏搜出那幾袋芝麻,眾人傻眼了。原來張牛分家另過後,一直對張結巴不管不問,張結巴都快揭不開鍋了,一氣之下,偷了不肖子剛打下來的幾袋芝麻。張牛當場毫不含糊地賞給他老爸幾個大耳括,張結巴本來說話就結巴,捂著被打的老臉,伸出手指顫顫巍巍地點著兒子,“你……你你……”半天,愣是沒罵出來。老人受了這番羞辱,想不開,等村人散後,竟然在家喝了農藥。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屍體早已僵硬冰涼。

錢老二多管閑事,管出了人命,不免招來村人的白眼。同情張結巴的,都把這應該記在張牛頭上的賬,算在了錢老二頭上,說錢老二實在招人嫌,無事生非,是村裏的“攪屎棍”。雖說錢老二所言非虛,也沒有中傷別人,但這恰是他最招人嫌之處,如果他隻是一般的造謠生事也就罷了,但他每言必中,似乎能未卜先知,而他手上還不知握著多少人的秘密和把柄呢。這些醜事說不定哪天就叫他抖了出來。海口村人人自危,對錢老二再也沒有以前的熱情,—個個對他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錢老二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見,索性裝聾作啞,三緘其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求能過得太平些、舒坦些。

再開天耳時,錢老二就沒有了以前的興奮,甚至覺得是個負擔。如果沒有知曉那些秘密,也就不會生出那些事端,可以少去許多煩惱。為了睡個安穩覺,錢老二每次睡覺前,都會扯兩坨棉絮塞住自己的耳朵。但有些事情,越是想躲,就越是躲不過。有天夜裏,他鬼使神差地忘記了塞棉花。或者是塞了,但那聲音還是頑強地鑽了進來。那是一絲絲被抽離喉嚨的呻吟,打著顫兒,飄忽不定,被拚命壓抑著,低到極處。就在要斷了的光景,又一下拉出一絲更纏綿的音線。似飽含痛苦,又像蘊藏無限歡樂,欲生欲死,有不可言說的妙處。這聲音於打了一輩子光棍的錢老二來說,顯得很是遙遠了。他隻在很小的時候聽過類似的聲音,和爸媽睡在一張床上,有時會被這種聲音驚醒。那時他小,不懂事,被擾了睡眠,就不管不顧地哭起來,他媽媽就會從床頭櫃翻出一個糖罐來,抓出幾塊冰糖,塞到他嘴裏,止住他的哭聲。許多年後,他再次被這種呻吟聲擊中,口腔竟然湧起一股莫名的甜來。他狠狠地咽了一下泛濫的口水,為自己的反應感覺到羞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聲音很有可能來自一個偷漢的女人。那樣狠命壓著嗓子,不就是怕被人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