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青年作家作品小輯(二)

作者:費思量

海口村的人都知道錢老二耳背,跟他說話費勁得很,隻能喊,或吼,誇張點的用手攏一個喇叭,好讓聲音深入他日趨閉塞的耳朵。就是這樣,還不大能奏效。比如村裏有好事者大聲喊著問他:“你早上吃的什麼?是稀飯?”他憋了半天,回一句:“娶媳婦,誰家娶媳婦?”好事者不死心,湊近他耳根,接著喊:“沒問你娶媳婦,問你吃的是不是稀飯。你不是最喜歡喝拌了豆腐乳的稀飯嗎?”他這次好像聽清了些,表情也生動起來,笑著說:“哦,娶媳婦要豆腐,你去鎮上老孫家買呀,他家豆腐好。他家磨豆腐,都是用自家產的黃豆。”諸如此類,答非所問,牛頭不對馬嘴,讓人哭笑不得。

錢老二不僅耳背,還長得憨醜,鼻子塌得厲害,像被人生生削了一刀,隻餘兩個鼻孔出氣;偏又生就一雙白多黑少的鬥雞眼,因而常年鼻孔朝天,白眼向人,看上去驕橫得很哩。不知道他底細的還以為他是多大—個人物,其實他是個大半輩子都吃不飽、穿不暖的可憐人。他爸媽靠撿破爛維生,生下他們兄弟姊妹八個,才活下來仨,還不到一半。他在家排行老二,老大生下來不到一年就夭折了。所以雖然還叫錢老二,其實是一直挑著老大的擔子。爸媽去世得早,他當家時才十五歲,當時家裏還有不到十歲的五弟、剛滿六歲的七妹,加上一個三歲出頭的八弟,四張嘴要吃飯。他每天都牽著八弟出去討飯,把五弟留在家,照看七妹。每次出門,他都會鎖上門,防著五弟和七妹跑遠,丟了。

有一次,五弟帶著七妹從沒有塞緊的狗洞裏爬了出來。當時是夏天,天氣正熱,兩個人跑到池塘邊玩水。池塘裏遊著一尾尾米粒大的小魚,七妹夠著身子,拿手去捧,那池塘邊的石頭本來就濕滑,一不小心,腳沒站住,就滑到水裏去了。五弟慌忙去拉,結果也掉到水裏。幸好不遠處有一個洗衣的婦人,奔了過來。但這婦人不會水,又生性膽小,隻敢呆在岸上,用手去抓他們冒出水麵的頭發。七妹是女孩,留了一頭長發,被抓個正著,就給提了起來。五弟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剛理了—個鍋蓋頭,婦人無處抓著,眼睜睜看著他沉了底,冒出幾個氣泡。

錢老二討飯回來,五弟的屍身已打撈起來了,水淋淋地放在池塘邊的硬石板上,旁邊跌坐著嚇呆了的七妹,圍著一圈看熱鬧的閑人。錢老二哭天抹淚,捶胸頓足,他悔不該讓五弟照看七妹,更悔不該強逼五弟去把一頭亂蓬蓬的頭發理了,剪成寸把長的鍋蓋頭。他為此還給理發師傅打了一個星期的下手。他越想越悔,越悔越哭,直到把自己哭暈過去。可能是過於歇斯底裏的大哭損壞了耳神經,他的聽力日漸衰退下去。等到他拚死掙活地把七妹嫁出去,又給八弟把媳婦娶進來,他的耳朵就基本上封死了,隻餘一道縫兒,聊勝於無罷了。為了不拖累七妹和八弟,他不顧挽留,離開了他們。從此四處浪蕩。也不找媳婦,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去年浪蕩到海口村,被好心的小學教師張林收留。

其實張林收留錢老二除了他的好心,也是有他的打算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自從爸媽被弟弟接到城裏安享晚年後,他心裏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張林瞧著錢老二人雖又聾又醜,但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走路生風,身板健實。若收留了他,幫著媳婦料理那十多畝田地,也省得自己農忙時兩頭跑。他在浮屠鎮上的樟樹小學教書,平時住校,周末才回一趟家。今年帶了畢業班,回家就更少了。另外一條不能說出來,他存了小人之心一他媳婦李春芳人長得漂亮,在整個浮屠鎮也是數得著的俊俏媳婦,有了一個老漢把門,就絕了那些偷腥者的念想。

錢老二自從進了張家,心裏頭存了感激。他是半身人土的人,耳朵又不大中用,人家不嫌棄他這些,收留他,供他吃住,他能不知恩圖報?所以凡事勤勉,幫著李春芳打點裏裏外外,莫不盡心盡力。他原本也是個有心氣的人,不願意被人看扁。他提著勁要讓村人看看,張家收留他,是沒有錯的,是值得的。他不僅沒有流浪漢懶散、邋遢的毛病,而且比那些居家過日子的老人更勤勞,更愛幹淨。他從不隨地吐痰,就是吐了痰,他還要用鞋底搓幾下。他每天都要衝豬圈,把豬圈衝得比一般人的堂屋都幹淨。就是地頭壟溝,他也要用竹笤帚去打掃一番,把那些小土坷垃掃掉。村人笑話他,是在莊稼地上繡花哩。

錢老二能幹,也能吃,每次都能吃按得實實的三海碗米飯。他還能睡,頭一碰枕頭,呼嚕就拉了起來。大約是因為他耳背,又沒什麼心事。錢老二對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張家從不拿他當外人,村裏人也都認為他能幹,對他另眼相看。唯一的煩惱就是自己的耳朵。以前四處浪蕩,不屑於跟人打交道,所以不覺得耳背是多大的毛病。現在定居下來,要跟人打交道,耳背的毛病就顯現出來了。比如李春芳交代他做的事,他因聽不清,經常沒去做,或做錯了。比如別人跟他打招呼,問好,他聽不見,不理別人,冷落了別人。

後來,他從一個遊方郎中那討得一個偏方,就是收集花草上的隔夜露水來洗耳朵,洗足七七四十九天,耳朵自會開竅。錢老二如獲至寶,著實激動了一陣子,每天天不亮,拿了個酒瓶子,去那荒野裏收集露水。但這露水收集不易,每次收集到的露水隻夠打濕耳朵的外廓。有一次,他正用棉簽蘸了露水來洗耳朵,被李春芳發現了。李春芳問明了來由,覺得很是荒謬。又不便明說,為了讓他少受折騰,連比帶畫地信口胡謅:“你用露水來洗耳,還不如用村裏古井的水來洗。那水好著哩。聽說李大娘的雞蒙眼就是用這個水洗好的。”

海口村的那口井是百年老井,四周砌的石頭都起了蘚斑,夏天井水清亮如碧,到冬天,水麵泅著一層水汽,霧騰騰的。那水真是好水,冬暖夏涼,喝起來,甜滋滋的。海口村的女人,個個皮膚凝脂似的,還不是這井水養的?

李春芳姑且一說,錢老二卻當了真,當天就去村東頭的老井打一桶清洌洌的井水回來。他把井水倒人臉盆,那盆底繪著大紅的荔枝,隨即變得飽滿,一顆顆仿佛要跳脫出水麵,紅得奪人眼目。錢老二洗了把臉,又用棉簽蘸了井水洗耳朵。覺得不過癮,索性把頭埋進水中,讓水湧進耳去,鼓蕩壓迫著那閉塞的耳膜,直到一口長氣用完,呼哧著把頭拔出水麵,像牛馬一樣噴著響鼻。如是再三。經這悶水式的灌耳,錢老二感覺心神俱爽,那對死竅也好像有了洞開的跡象。到了晚上,耳朵深處卻像著火一般,燎得刺痛。第二天早上起來,兩耳都紅腫透亮,連帶著臉頰也腫得饅頭似的。吃早飯時,李春芳見了他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帶他去了她爸李大貴開的診所。李大貴檢查完後,判定是普通的炎症,開了點消炎藥完事,另外禁止他再用井水灌耳。

錢老二吃了消炎藥,過個三五日,紅腫就消退了。但耳朵深處,從此像居有一個活物,時不時就出來折騰他一下。折騰得厲害時,錢老二甚至能感覺到那活物尖利的牙齒,在使勁齧咬他那朽壞的死竅,像挖地洞似的一點點向前掘進。疼痛從內部,像火苗一樣吐出來,把他整個頭顱都點燃了。他摸摸自己的額頭,都感覺到燙手。但他並沒有聲張,人老了,有個頭痛腦熱的,太正常不過了。這天晚上,他吃了兩片退燒藥,早早上床歇了,到半夜卻突然醒了過來。他睡覺一向很沉,半夜醒來對他來說是個新鮮事。他沒做噩夢,也沒憋尿,更不會失眠,他醒得好不蹊蹺。他愣怔著,突然一拍腦袋,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天!我是被吵醒的!他耳朵裏不再死寂,分明鼓噪著一片蛙聲!而窗外不遠處,就是一畦畦水田。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蛙聲鋪天蓋地,像密集的雨點砸進錢老二耳朵裏,砸得他發蒙。老天有眼,讓我開了天耳啦?!錢老二使勁掐了一下大腿,生疼!這不是在夢裏。不是!但蛙聲卻漸漸模糊下去,就像煮一鍋麵,先還是一條條的蛙聲,每一條都拎得出來;慢慢就沸騰成了糊塗的,粘成一塊的蛙聲;到最後灶熄鍋冷,隻餘下一鍋死塌塌的糊糊。老天是吝嗇的,那扇聲門才洞開,就又給閉合了。錢老混沌生活中射進的這道天光,原來隻是一道閃電,瞬間就過去了。但從那以後,混沌卻再也無法歸於混沌,錢老二也不再是從前那個錢老二了。

白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幹活丟三落四;晚上,他沒法睡得安穩,在床上輾轉反側,總覺得自己又聽到了什麼響聲。有幾次半夜醒來,卻不是被一片蛙聲拉上雲霄,而是從烏雲似的夢裏墜落下來。他夢到了爸爸,夢到了他那根向自己劈頭蓋臉砸過來的“打狗棍”;他還夢到小翠,夢到了她為他洗臉,卻總也洗不去他臉上的血汙;他夢到了村長的兒子王天明,耀武揚威地騎在他身上,把一團冷雪從他脖子處塞了進去……這些他自以為忘記的陳年往事,在多年以後通過夢的形式,找上門來了,就像一條流浪狗,憑著忠誠與本能,在茫茫人海中,準確地認出了多年前拋棄自己的主人。

錢老二一直不願意回憶那些往事,他一直不願意麵對那個事實——他的耳朵是被他爸爸打壞的,而王天明的誣陷與小翠莫須有的指證,直接導致了這個結果。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對別人說,他的耳朵是哭壞的,是為了補償五弟,是老天對自己失職的懲罰。他這樣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到塌後,連自己都相信了。事實卻是另—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