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說自己是係統的學問。教材上寫得明明白白,那電線杆上的中醫宣傳也說得有板有眼,這是個係統理論的時代。薄薄的指南冊子已經不頂用了,江湖術士們也需要進修一下,否則市場都叫“國產海龜”占領了去。有沒有效,他們是真拿不準的。回來後,開了會,連開好幾場,包食宿,密集的傳授經驗,然後趕聽眾走,連趕好幾場。看著他們離開會場,神色各異,那胖演員,哦不,他已經是新任經理大班了,場麵上的事都得插手,油汪汪的腦門上寫滿了信神經交纏的係統化筋條。

是的,這套係統化的社交程序,神奇地成功了,你別發笑,那時可真神了,農村跳大神的都攛掇不了這效果,你這年紀怎麼能了解。看門老頭瞟了我一眼,不朝我看。他似乎從沒看著我說話。

幾乎一夜間,曾經的鄰居在某個早上打開門時,沒有了嗬欠聲、刷牙聲、夢囈聲、叫床聲、拖鞋聲,他們像鏡子般的看著對方,微微欠身,嗅到了相似的同屬於一個產地一頭牛身上的皮鞋味,遞上名片,那上麵很幹淨——這招學得可夠高明的——有簡單的英文名字,布朗寧·陳。另外,隻有名字下的一串數字——樓下的公用電話。

婦女成了女士,棉鞋變成高跟鞋。閃耀著玻璃質感的高跟鞋,仿佛細細的杯頸,支撐起或圓潤透亮或修長單薄的身子。貼身的補丁內衣早消失在午夜過後的某個黑洞裏,現在空氣是最貼身的了。她們玩過白色鏤空桌布,梅蘭竹菊窗簾布,還有複古的娘家被單,甚至最令人吃驚的壽衣麻布都攀爬上了身。那段時間,劇場湧進了更多的男人。

附近的錄像放映廳裏,女人們頻頻在黑暗中搖頭,那些走私進來的國際各大時裝發布會錄像,各個走法奇崛。女人幾乎顧不上看那錄像帶的日期,出了廳就互相交口稱讚,想不到國外時裝理念這麼為中國人著想,布料顏色,可不都是最常見的麼,要說頂要緊的是剪裁,這可得各憑本事了。

人的忘性在打開門的一瞬間被調動起來。連這一晚的偷情——怎麼沒忘掉這個——也變得別致細心,窄窄的緞帶勒出細碎的香水味,比以前的菜油香飄得更遠,裹得更緊。從前怪異的叫床聲口口相傳,誰都知道同齡人的特點,甚至有玩模仿的,讓不少晚回家的男人臉色煞白,差點誤傷了別家正親密的倆夫妻。現在可不會這樣了,沒有特征是最優雅最神秘的,男人女人聽不到聲音,開始認真地打量起彼此外表。才注意了那流動能帶人遠走的身段,那紅透了半邊夕陽的唇色,他們苦思冥想,生鏽了的零件被重新發現運轉起來,慢慢退去鏽跡,鋼銀色的飛速齒輪磨醒了遲鈍的身子。他們總算適應了。

至於那位管道具箱鑰匙的,似乎習得了某種神奇怪異的易容術,原本酒窖般的曲折身子和體味強行從大夥的記憶中抹除了,健碩的像朵浸濕黃金海岸陽光味道的絲瓜花,走進了新劇場裏。他笑時很幹淨謙和,曾經認識他的人很輕鬆地認不出他是誰。在幫劇場培訓出一群能幹大氣的公關人才後,劇場開始成為了當地最高雅美妙的場所。 白天人們謙謙有禮,絕口不談錢,更加不談女人,照顧到身邊女士的情緒。

晚上呢,我本來不想聽守門老頭的自言自語,他踱著碎步穿梭在椅子間,用手拂去上麵的灰塵。他說得太久了,我又不是那些膽怯自慚的遊客,我更不是粗俗下流的聽眾,不過我還是得問,晚上呢。我已經相信這老頭偷走了不少有意義的故事,他想獨自品嚐,最後帶進草灰裏,他的確想這麼幹,並且驕傲起來,聽到我終於發問了,竟想走開。

我換了個椅子坐下,摸著邊上生鏽了的小扳手說,我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事。老頭不走遠,泄氣似的轉過身,好像自己藏了一輩子的金窖都發了黴,但更糟糕的是聽到人們說,金子和石頭的意義互相被顛覆了。他不搭理我,又虛望著戲台,我眯著眼,那邊一片虛空,隱隱倒映出墨紅的椅子,像一大群準備整隊的儀仗方陣, 隻不過敗了軍,潰了心。

老頭注意到我蹲下了身子。我忍不住把頭深深埋進椅背與椅腿之間的縫隙處。那兒仿佛搖晃著肉色的身影,最有彈性散不盡味道嵌入其中,隻要我把鼻尖觸碰到那層柔軟纖毛的墊布,呼出輕微的熱氣,那兒像蒲公英般的充滿了活力,彈射出令人驚訝的絨芽,裹挾了一對對不同時間種植下的男女信息。

幾乎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不,是味道說出了秘密。

那些極易羞澀的大戶女子、潑辣大膽的丫環們、眉色淩然的俠女們,甚至還有成熟老練的當家婦人,就這樣從戲台上走下來,一個個嫻熟地坐在指定位置,任憑絲綢回歸吐蠶絲時的細聲。

她們相信這世界願意容納真情與傳奇嗎?若不,怎麼裏裏外外都是古早的質料,幾乎不願蹦出半個現代詞來。上妝換衣,台上台下,一顰一言,不肯沾半點俗氣,至多是糟蹋了身子,這比起前麵些來,怕是可以原諒了自己。我想到這忍不住浮出輕微的自嘲似的笑聲。那老頭看輕賤了我,見我把臉趴在椅子上,厭惡似的走開了。

他關掉了水晶般的燈,停止了出聲。整個劇場隻剩下舞台上方那片窄窄的弧形透明天窗,瓦灰色的光線從那裏灑下來,剛好籠罩住舞台中央,像一波粼粼的湖水,隨時等著有不明方向的石子去觸發震蕩。

似乎的確有顆東西掉落在戲台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響,在劇場裏這聲音變得很大,從台上滾動著,沿著漫長的放射狀路線,不斷撞到我鞋上。我忍不住順著聲音方向走到戲台邊。在那片弧形水麵的邊上,我看見了一粒黑影, 閃著幽暗的光澤,我伸出手撈了過來,一顆橢圓的琥珀石,難得一見的玫紅色,有幾縷金色的絲線交纏在裏麵,正中心是片銀白的花瓣。我第一次見到琥珀裏不是被瞬間粘住的小蟲子,換做是靜態的花瓣,誰也看不出前一個動作是什麼,甚至無法組成它該有的空間和曆史。

隨便我怎麼翻轉細看,都不知道它該屬於哪裏。但我似乎覺得有什麼聲音在附近發出,當我反應過來時,弧形水麵盡頭飄來了一對繡鞋,圓潤的魚嘴,閃著光澤的粉色身子,慢慢踟躕似的飄搖,它不像在往前,是在試探,仿佛一對柔嫩的腳觸碰到寒冷的冰麵,絲絲冒著凍人的膽怯。很快,我看到一個女戲子站在了不遠處, 她看上去不算年輕,一團鬆染的紅脂,看不出大致年齡,那雙有縫隙的手顫顫高舉在額頭,似乎在張望什麼,但也泄露了自己的歲數。我並不好奇她的年齡,過高搖搖的發髻線,發青灰但垂順的綢衫,這已足夠抵消對女人年齡好奇的猜測欲望。我不敢靠近,不確定她從哪裏來,她為什麼無力地甩下手,藏到袖子裏轉到背後,怕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難道我流露出了窺探的意味?我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不幸的是我必須看,把手托起,指著她的發簪說,你的琥珀掉了。她肯定沒聽清楚我 的話,我也不再問,完全注意到了那彎細長幽邃的眼睛,也許附近的眉發和皺紋讓那裏像間低矮的茅草屋,我願意相信,屋後是一望無際的草地平原,柔軟溫和的氣息從屋裏緩緩流淌出來,我可以用放棄來交換進入的許可,我的確願意這麼做。

她猜出了我在想什麼,也許我跟她這一輩子遇見過的男人沒什麼不同,如果可以讓她欣慰的話,我不打算解釋。隻不過這種對峙的感覺太凝稠,像細密清香的蠶絲包裹起我的意識。自己的語氣無法控製,說出來的話像是開玩笑,想焦急關切可聽上去變了味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會來?你在演戲,還是打算跟我說上幾句?我突然意識到,手心裏攥著的是花瓣表演的最後一瞬間,那麼,我眼前這位,是不是也將很快消失?她從不確定的空間裏出現,背後是大家都想知道的神秘。總該有一群人和她一樣,熟悉她,甚至曾打鬧追逐。可惜我不是,沒人知道我見過她,也沒人相信。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相信她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麵前。我發誓,隻要她開口說話,我會毫無疑問地跳上台,跟她麵對麵地談上一會兒,誰也沒法拒絕這個念頭。她還沒說話前,我就心悅臣服了,我可是比她年輕很多呀。

她不說話,怔怔地拂袖,像是要走,又想忘了什麼,是無所謂,還是不清楚自己該出現在哪裏。而我更像偽裝失敗的觀眾,竟然跟那些庸俗的人一樣,隻差沒叼著煙鬥把頭探過煙圈喊叫,別走,還沒說上呢!我這一喊,肯定嚇著了她,也許她很久沒聽到聲音了,如此安靜的女人,我卻一無所知。

那雙泛舊魚鞋轉進了蓮池裏,粉白而濕熱的霧氣在黑白交錯的光影裏吞噬掉一切。

你的琥珀!我隻能無力地喊一聲,對著空白的眼前,無力到我幾乎懷疑沒有出聲。真是見鬼了,是鬼我也願意見。

琥珀給我吧。

我一驚。戲台中央竟然多了把會講話的椅子,我漸漸看清了,那個隱在暗地裏的家夥,像殘年退了位的虎群頭領,蹲握成一團,難掩惹人反感的蒼莽氣息。我顯然是感覺到了什麼,盯住了那裏,我確信,沒看錯,塵埃跳躍在他兩側腋下,毫無遮擋。

沒有胳膊。我把琥珀攥得死死的,幾乎快硌進了肉裏。但絕不可能,交給這種人。

他倆會是一個來處?我痛恨自己有這個念頭,來不及掐斷,就像麵臨深淵,絕望地前後無路。

對方晃了晃腦袋,露在了光線底。一張極其普通的臉,毫無特點,我甚至不願意多看,就因為同樣莫名其妙地出現?那件發白中山裝胸口的口袋不知怎麼磨破了個角,不用說,是發臭了的,我幾乎快聞到了。還是快走吧!這氣氛太不舒服,我回頭看了一眼,傳達室的燈光亮著,大門縫隙也有一線光亮淺淺印在地板上,我挪了兩步,又突然轉過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