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佳構
作者:鄭周明
總有些琥珀,未被遺忘,從劇場廢墟裏閃現。
——題記
我踉踉蹌蹌地撞進門裏。
之前我趴在門縫裏,差點被一陣油膩泛青的醃漬味噴了一臉,黑洞洞的看不清。
這是那個上映戰爭、警匪、情愛、動畫、大型魔術的劇場?
記憶是把永恒的利刃,刺穿短暫的陌生。而我此時甘願親身試險。
即便很可能是為了躲避外邊那顆紅氣球般的烈日。
現在,自己曬暈了的影子終於不在。一陣濃濕的霧氣塞進了視線,五色光線像遊樂園的上空上演茫茫的未知,又像線團隨意繞著,喝醉似的。有些隱約的煙味徘徊在膝蓋處,隻有坐下來才聞得到,顯然那是許多年前那些紳士們的遺落。他們的燕尾服比女士的裙子還保守,局促地踏著方學的圓舞步進來,被笑著說,看呐,俊美的魔術師來了。
嚴肅專業的裝扮總能保持聖潔的的魅力。他們那塊方巾是沉悶的鐵色,上麵的紫色圖標卻讓人羨慕,來自意大利卡維麗手工家族的徽記,誰知道哪天輪到自己去取呢。必須得親自去,麵對麵凝視,生怕這藝術品落入“第三世界”人們手裏,若是不會說幾句日語,港式粵語也勉強,這點竟不讓人困擾。
許多煙鬥就這樣掉落在椅子夾縫處,仍然代替主人維持住那份品位。淡淡的薄煙無法再支撐起當年炫耀式的飛舞,撲到已婚女士的臉頰上,揉了好幾圈,直到被對方吸收,完完全全的。現在沒了方向,隻好驕橫地纏繞自己,一眼望去,整個劇院裏不時從椅子處冒出些,也許還有些零星的觀眾,更加重了濕氣的彌漫。
現在看清了。得謝謝那個老頭,守了一輩子的劇院,恐怕他早就聽膩了,看厭了。他身子看上去健碩得很,像個中年人,臉卻那麼老。他的眼神分明告訴我,我肯定處在了人生中最無聊倒黴的時刻,竟鬼使神差,慌張掉魂般的闖入這世界。但我還得表達自己的謝意,讓他不至於拒絕我。
“這裏沒人來了。你來做什麼?”他問人的樣子像河對岸的石塔,一動不動。
“我就進來看看。”
“看什麼?沒有我,你出不去。看看這片霧氣,沒人就長,你出不去。”
“那謝謝你。你可以讓人出去。”
“你來看什麼?就站在門口瞧瞧。”
“我小時候在這裏看過電影,看過變人魔術,看過許多麵具晚會。家裏沒人我就來。”我似乎添加了謊言的翅膀,快掙脫了。
“那又怎麼樣?來過的人多了。”
“不多。現在不是隻有我嗎?我還記得這裏。”
“好。咳,年輕人,你蒙我呢,你去的是別的工人大劇院。我這裏不是工人大劇院。”
“不是?您誆我呢,就是。”
“不是。”
我越發覺得他像那石塔,許多人去拆石塊,聽說過不久那裏都得拆掉。不是遷移。
“不過,難得。我可以告訴你,這裏為什麼不叫工人大劇院。”
“成。您說說。”我揀個椅子,幹淨些的,想聽聽這老頭怎麼胡編。
他顯然熟悉這裏的味道,他一咳嗽,那片偽裝的霧氣,夾帶著虛假曆史的熱情和勉強交際而來的漫不經心,統統消失了。
演員們煩透了他,隻要有看客,不管來這裏是看戲還是看人,總是讓人受用的。那幾年,觀眾不願再當觀眾,想當戲台上的主角了,離開劇院去做“老板”,千軍萬馬過橋去,先不說多少人被擠下了橋多少人在對岸餓死又失了節,那氛圍是極感人染的。演員們也紛紛散了戲架子,他們想學人家下海鑽營,想破腦袋看了萬頁新報紙的大道理才下了決心,嚐試去探探路,成績卻是一般,得不到想要的歸宿感。都是大師傅教出來的徒弟,怎麼能放得下身段,去陪笑討好呢,從來都是別人叫彩喊好的啊。
還是回來罷。團長有了想法,叫他們回去,有大好前程等著。他們信了,為什麼不信呢?應該信,不信團長也都是信自己的。唱戲是熟門熟路, 是老祖宗更是年輕時候的一股心氣,不像經商,他們是走投無路,事後罵自己不知命數,慌不擇路。回去後,團長當眾拉出了一個極漂亮的女人,新招來的,準備當台柱。當台柱可不能就這神色,這年頭不夠。團長打包票短時間內一定把她調教成真正的台柱。大夥兒擠眉弄眼,聽明白了話裏的意思。
這劇場本是塊寶地,早年間它的前任,是前清末年的大戲台,三重九簷,灰漆麻地。那多出的三簷,著實嚇壞了不少老士紳,這仿得洋寺廟的尖塔,是洋人女菩薩喜歡的風格。商人多會比較懂風向,聘了幾個有點洋墨水的,三兩張嘴皮子,吃得油汪汪,最後鄙夷地看著堂倌拿不出紅白新貨色了,拿出筆在老樣式上添了幾筆。工筆和寫意的兩代人,總算有機會坐下來,看一場戲了。結果呢,看門老頭總算準備對聽來的故事做個結尾。女學生著魔似的竄進戲院裏,滿滿當當地占領了二樓包廂,這城市真夠開明的,商會有法子逼得政府不敢貼文明通告,連婦人裙子長短牽狗逛街都是要管的,對女學生倒擺出了愛護倍加的模樣。隻是派了人守在包廂樓下,生怕有誰被擠下了樓,總得有人接著,女學生跳戲樓,這可太不雅觀了。唱戲的得憋住戲服裏激蕩的笑勁,眼瞅著對麵一個個包廂,像一簇簇青皮殼子裝不下的苞穀粒,好多手扶在欄杆上,好多白嫩嫩的臉衝出包廂,還笑吟吟,不住地吐瓜子殼兒,這點學得毫不含糊。這戲是難唱了,好在,不多久,改新戲了。
看吧,那時就很有效果,留個舊殼子,不著急,都能接受,世界總是要換的,著急火燎哭祖宗罵兔崽子也沒用。
這些故事絮叨起來可沒個盡頭,多少故事成了傳奇,傳奇又成了傳聞,連不相幹的,隻要是同行同業,都能往一處擠兌,演員們從小聽得多,也信得多,即便擰幹了記憶,也還是筋骨有道,錚錚回蕩。很快,這劇場,還是劇場,一掃之前拖遝的氣味,連灰塵都從緊實的棺材板裏釋放出來,重新打了精美的蝴蝶禮結,灰色是老舊,也可以是有質感泛著迷人時間光澤的灰調。他們想方設法的學了些新概念來包裝老戲,樟木凳子拆掉換了軟墊椅子,亭子戲台也顯得鄉氣,打通了台前幕後,用玻璃板隔開了空間,這樣做的好處是台下的觀眾可以一邊看著台前演戲,一邊瞄著台後換衣準備,有時候唱戲唱到幹處,最令人費解的全場一聲叫彩,不用說,定是看到台柱子的姿色了。
台柱子需要新名字。為了取這個新名字,劇團從上到下,從團長到保潔員,相互瞪眼籌集好名字,看膩煩了團長擺了擺頭,去外頭請了公關來想。那時公關行業特別吃香,全稱社會公共關係研究溝通人員,她們必須是女身,為什麼呢,這裏麵據說也叫做傳承有緒。儒教社會裏,哪裏是生意聯係的去處呢?是茶館、酒館,這些地男人氣太重,說不上幾句就鬧將起來,傷神損和氣。縱是茶博士、酒館女推銷也擋不住撲麵來的戾氣,後來有了妓館,私人開的,遍地開花,男人們去尋情找人談論看戲吃飯逮熱鬧,那的確是個好去處,生生地將男人從集市上、官府裏的計算拉進了迷宮般的杯盞傳遞裏,人與人之間多了暗示多了糊塗,一切場麵上的事也就說一生二了。
找來的公關們,穿著體麵靚麗,一身緊裹細裁的製服都是定製的,她們總是抓得住色即是空的道理,最遙遠的嚴肅和距離卻給人以最想象最線條的官感。但團長並不吸牢她們,與劇團的比起來,她們隻能是不入流跑場子出主意的命。
她們一看到台柱子,和幾個女旦,就愁容不振,收緊了裙角下的絲襪腿,走了。團長反而興致高漲,宣稱誰能取個好名字誰就當副團長,他還說,這就叫市場經濟的唯一真理。看門老頭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溫溫地說,最後是我給取了名字。他本來就是來看門的,閑時卷著本老版的石頭記看,這書劇團人都看過,但隻有他想到了。
花襲人。名字就這樣定了。沒有任何疑義,男人都愛叫姐姐,顯得隨和實誠,心裏卻裝了個妹妹,心口不一。心口不一,也是團長的作風,他大大地獎勵了看門的年輕人,連名字都不願意裝著熱情去知道。團長對看門的說,哎,這裏從此就是你家啦!莫跟我客氣,想要什麼跟我說。
副團長另有人選,是花襲人。看門的小年青並不惱,他把石頭記看進去了。
隻有這時候,劇團的人才注意到看門的他。從來隻把他當是劇場的人,跟劇團是不粘的。現在既然是一家人了,也便需要了解。他從哪裏來,祖籍是哪家裏是否有人,他們一概不知,問急了,他就說姓卓,是個孤兒。大夥常取笑他麵皮薄,身骨俏俊,倒像個男旦底,跟那花襲人卻是相反的譜子。
時間一長,大家都注意到,花襲人和他之間從不搭話,大家隻當是花襲人眼界高,偏偏他也是如視無物,耷拉個眼皮擦身過去。這些明麵上是不論的,私底下,他們也道是小卓記掛著那副團長位子的仇呢,說一個看門的,都掙口氣,何況咱呢。
心往一處想,都盼著劇團能受歡迎。
光有幾個主角還不成,怎麼吸引源源不斷的觀眾進來才是最頭疼的問題。巧的是,外麵的社會流行起了一個詞,品位。
老頭說,這詞他熟悉。老劇場裏有位胖個子演員,據說從前是個地方草台班子裏管道具箱鑰匙的。跟著那些人偷跑去了國外,跟朋友們交了學費,進了國際上最熱門的人生修行班。這種班深不可測,有佛家的、道家的、儒家的修心,也有瑜伽的、武術的行意。他們看到許多留學生報的是一門新開的叫MBA的培訓班,他們比較了很久,特別是接受了前台那位年過半百的台胞婦女的建議,費很大的勁兒才說服自己不上那班,並且得意地給它打上了奇技淫巧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