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沒動靜。我怕他了?就像那些書攤上看來的懸疑故事,主人公是留下還是離開?我選擇後者,對這劇場已足夠了解。我是該慢慢轉身走開還是飛跑出去,或者大聲叫看門老頭來?這樣做,會不會被剛才那女戲子看在眼裏?
你知不知道?我試了各種各樣的辦法,還是留不住他們……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我知道你想聽。
這個沙沙如破風箱的聲音。天,他竟然開始自言自語了。我邁不開腳步,我想知道她,哪怕是捕風捉影。
你猜我用了哪些辦法?你肯定猜不著,這麼年輕,什麼都沒嚐過吧。這裏可不是妓院,我得想盡辦法,製造演員和客人之間的距離,化妝、戲服、用詞,這些都得跟老一輩的學,學起來不難。但我同時又要讓演員牢牢吸引他們,唔,我琢磨了很久。玻璃背景牆、流行妝容、半透的戲服,這些可都是我的獨創,沒這些,鬼都不進劇場了。隻有那些真正的貴客,這我一眼就瞧出來了,對他們我是很快就給甜頭的,不然,是得罪不起。嗬嗬,我真是天才,什麼主意都使喚的出。我叫襲人去,她不敢不去,她連續消失了七天,我想到這事可難受,那七天,她恐怕都沒下床沾一腳。那幾天,劇場鬧翻了,來捧場的客人走了大半,心裏都燒出了泡,狗日的經理倒比我鎮定,那是裝的,有人跟我說他行李都塞床底下準備好了。後來麼,嗬嗬,我押對啦,幾個大主顧每天光顧,劇場還是擠得滿滿當當,什麼產品發布會、公司開會、酒會舞會,都來我劇場裏啦。
唉,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他們這麼迷襲人,怎麼不給我留麵子呢。幾個人老想包了襲人的場麵,就鬥了起來,到最後劇場根本沒法經營了。索性讓襲人一連七個星期不出麵,讓他們以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想不到,他們私底下串通過了。我的胳膊,媽的,我的胳膊!沒了我,劇場怎麼拚得過新開的浴場和夜總會呢,他們這幫蠢豬。
說到那些浴場和夜總會,真夠新鮮的,我都忍不住偷偷去了幾次,不就是照搬了國外的高級紅燈區麼,我怎麼能輸呢?我絕不承認,他們會更喜歡一眼望到底的玩法,那些連蚊子都擋不住的絲襪怎麼比得上我的手工綢緞!不不,我怎麼可以輸給這幫沒品位沒情趣的土財主們!
想比新奇?哼,我一點也不差。後麵一年,我讓女演員,來了個大變身,全部短打設計的漢服,絲光花色,上演全武行。你不知道這該有多火暴,劇場又成了這城市的名片,有人給取了好聽的外號,“萬元戶俱樂部”,好名字啊!想看女演員搏擊?全國都沒啊!她們可不是花拳繡腿,打得越激烈,越逼真,不,就是真打,下場後她們常常得上醫院療養去,隻有真打,才留得住觀眾啊。那幾年,外邊不是怨聲很大嗎,那些不敢去廣場街頭,不敢得罪別人的,就來劇場看搏擊。看女演員互相對掐,翻滾在地,撕扯衣服,扇耳光,那些好姐妹,一開始哭著道歉,後來也就習慣了,獎金高哇,誰出手讓觀眾興奮沸騰了,誰就拿最多錢,流水似的拿錢。觀眾可驚訝了,被刺激得不行,也在劇場裏忍不住對打起來,有私仇暗恨的,甚至就是長得欠揍的都行,台下打贏的就可以上台,嘖嘖,那場麵想起我就渾身激動。女演員也賺錢賺瘋啦,有被觀眾撕打的,紅了眼大喊,七千!八千!九千!別停!繼續撕!一萬!我是萬元戶啦!我要離開這狗娘養的劇團!可憐哇,客人玩得停不下手,女演員都趴到地上了,起不了身,好幾個,好幾個啊。我得想辦法多招些女演員了,而且必須得是城裏人,可出去一打聽,形勢突然變了,趕緊回來改放電影,紅色革命片,這誰會來看啊。後來,看到同行下場,我還是慶幸咧……
這故事讓我覺得惡心。我忍住不去聯想,我忍住了,隻是鄙夷地看著他。
喂,你把琥珀給我吧,你要聽的故事我講了,換那個琥珀。喂喂,你把琥珀給我! 這是我買的,不值幾個錢。她恨我呢,我要留作紀念……
恨你?連我這個陌生人都恨呢。我退後一步,說,你都沒胳膊了,要琥珀幹嘛!
任憑他怎麼罵,我頭也不回的走了。他竟然沒追來,我不敢相信,這比那故事都荒唐。
離開劇院時,老頭垂靠在傳達室的藤椅上,背對著我,青黑的牆皮碎了一地。那台烏紅發亮的收音機裏唱著地方曲,“……日夜等夫君,又誰知,一別十月無音訊,盼來了書信一封,字字冷如冰,一根木簡半行字,七後再七你變了心,人間信義你淪喪盡,我怎敢哪,我怎敢再對你托終身……”
奇怪,那哭聲可不像女人聲。
那天早上,我本想在城裏尋找小時候常見的工人大劇院,我想坐在潮濕的軟椅上,在充滿冷凝味、瓜子味和爆米花味的空氣裏想想過去。許多事遺忘,回到發生的地方有可能撿拾起來,成為多米諾方陣裏的幾塊,串聯不起來是件恐懼的事,就像麵對那些有燒痕的書頁,是撕掉當作不存在,還是用未來的筆跡補上那塊。
又或許,有個陌生人走過來,告訴我,滾開年輕人,這位子是我的專座。
專座意味著依附幻象、內心恐慌、或是想騙取無知者的信任。在這個劇院裏,人都走光了,哪還需要專座呢。我不會讓,我內心怯懦,也不願意讓座,在黑暗與明亮之間的微光地帶,失敗者才強迫陌生人讓步。更不用說,我是頂著大太陽在街巷裏找到了一個工人大劇院,門推不動,是拿身子撞的。
這該是我的專座。
之後,我再也沒找到這劇院。聽說老城區拆掉了最後一家戲院,許多婦女恨恨地在它被拆掉前,先換了那塊大紅招牌,隔天報紙上登的照片裏,分明是掛著王八大劇院,邊上附了篇花邊曆史,不錯,就是它!但一個字都沒提看門老頭。
拆下的廢墟揚起了漫天大塵,周圍的住戶叫苦連天,出動了消防車也沒壓下去。烏蒙蒙的上空像是燃燒起堅硬的凍木炭火,看得人心焦,聞著更是惡臭。它真正成了老城區的毒瘤,拔不掉的頭條大新聞。
躲不掉的消息,跟我作對一樣在耳邊嗡嗡,在眼前七嘴八舌討論。他們以為是怪獸,又拿它當樂子,開著真實的玩笑。我跟著去看,那裏人來人往,推搡著要拍照留念,我看見許多天真嬉戲的表情,無一例外的勝利姿勢,不管背景是糟糕還是可笑。幾架油黑的攝像機高高擺在附近車頂和對麵房頂上,記者四處打探,誰是知情人?誰知道為什麼劇場會這樣?是裏麵有什麼特殊材料?還是,最令人激動的可能,這劇場有寶藏有魔力?
多麼熱鬧的場麵。科學人士接受完采訪,氣憤地看著氣功大師接受采訪,鄰居某大叔也趿著拖鞋穿著寬肥花褲衩自信的說些傳聞,一邊說一邊回頭流露出眷戀。
我聽見身邊一個女記者急切對著攝像機說,“目前為止,關於這劇院的一切信息仍然空白。我們一無所知,希望社會有關人士能盡快提供線索,平息大家的猜測。”等她轉過身,我問她,“你見過這劇院裏的看門老頭出來嗎?”
“什麼?!你說,劇院裏有人?”她迅速朝向攝像機,“觀眾們,最新消息!有人看到劇院裏有人,據我所知,拆遷時,劇院被搜尋過,裏麵沒有人。下麵我來采訪下知情者。”
“你好,請問你怎麼知道,劇院裏有人,你住在附近嗎?”
“我不住這裏。劇場裏是有人,我見過,聊了很久。”我不習慣看鏡頭,盯著湊到鼻尖的話筒,很癢。
“呀,那麼他跟你說什麼了,有說這劇院的特別地方嗎?”
“有很多特別地方,我可以慢慢回想,他們說了很多。”
“什麼?等等,你是說,他們?劇院裏不止一個人?”她開始打量我。
“是的,至少有三個。前幾天我還見過他們。”這點我確信無疑。
“這麼多?!但據通知……” 她突然轉過去對攝像師說話 ,“小王,暫停掐掉。這兩句播出去了嗎?”
我聽見她身後傳出一句,“沒,延遲呢。”我明白了,嘲笑似的看她,“你怎麼不問了?隻有我知道它的故事。”
“你在胡說。”
“真可笑,你不知道我有沒有胡說。你不想知道全部嗎?”我從褲兜裏掏出琥珀。
“這是?”她搶了過去看。對著太陽,對著廢墟背景端詳。“先生,這不是開玩笑。你得讓我相信你。靠這個,不行。”
“你打開攝像機。我會告訴你我知道的所有。你必須給我多些時間。”
“恐怕不行,我時間有限,我去找別的知情者。”她不停地看那廢墟,半個城的高壓水槍集中到了一起。
“那個看門老頭,肯定有人認識,他知道最多。那個女人,全身上下戲服,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應該在後台。還有缺胳膊的男人,他不能動,就在台上。你去文化局或者居委會打聽下不就明白了?我知道他們的過去,我都記下了。”
“先生,你在騙人。”她晃了晃身子,把話筒線緊緊繞在了手腕上,“我打聽過了,裏麵早就沒人了,人事部沒檔案,也沒你說的那些怪人。算了,不需要跟你說這些。”
“你不聽怎麼知道有沒有呢?你讓我說,那些都是劇院秘密,你打開攝像機。”
“不用了。”
我被推地晃了晃,忽然就看不見她了。到處是嘈雜笑聲。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