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現在看怎麼樣?”她說著,還聳了聳肩膀。
“我根本就沒看清她啥模樣,印象中隻有一個輪廓。”我簡直是無可奈何。
“隻要人家能相中我,我還有啥條件挑人家呢。”我默默地想。我在“政治”和“經濟”麵前真的是膽怯了。
星期天,唐士林約我和他一起去相隔五十裏的姑娘家再看看。我們騎著自行車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姑娘家住的鎮上。由於雙方的態度都沒有明確,所以,沒有直接到姑娘家。我們先到了唐士林的嶽父家,說好了先在那裏見麵。他嶽父家的牆上掛著三塊像鏡子。我想,既是親戚,總該有照片在裏麵。於是,我便在像鏡子裏尋找記憶裏的輪廓的依稀的影子。可是,那影子太模糊了,無論我怎麼努力,也認不準到底是哪一個。一會兒,來了一位大娘,還領著一個小姑娘。說了一會兒,我才知道那是姑娘的母親和三妹。她們走後,又來了一位大叔,是姑娘的父親。他說他女兒沒在農村生活過,並且有時精神不大好,要我能擔量她才行。我說這不成問題,我會好好待她的。她父母的審視結束了。可姑娘卻千等萬待不出來。直到下午,才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我想,這回總該是她了吧。可說著說著,這姑娘說:“我大姐今天來不了啦,她去同學家了。”嗬,原來是她的二妹!五十多裏的跋涉竟沒見到要見的人,我有些懊喪。心想,人家沒把咱當回事兒,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又過了一個星期,唐士林的媳婦領著我又去了那個小鎮。這次,我們直接去了姑娘家。一個齊齊整整的小院,一幢方方正正的兩間半磚半土的小房。看得出家裏的日子過得還殷實。一條大黑狗爬在院子裏,抬著頭,眯著眼,望著我們。說來也怪,平日裏我最怕狗,可那天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可怕。後來,她媽媽告訴我,那條狗可厲害了,見到生人就咬,還扯壞過別人的褲腳。可那天它就是那樣眯眯地瞧著我,一聲都沒叫。難道狗也通人氣?進了屋,隻有她媽媽和三妹在家。坐了一會兒,嘮了幾句,她們娘倆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回來一位姑娘。她一頭齊領短發烏黑發亮,一身藍色女式製服,領口還隱約可見白色襯領。可說端莊,更可說典雅。先前的輪廓一下子清晰了,清晰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這就是張淑清,這是吳慶豐,你們談吧。”說著,唐士林媳婦也走了。
就剩下了我們倆,小屋突然顯得空曠起來。一條一丈多長的炕沿,她坐炕頭,我坐炕梢。默默地,誰也沒言語。我努力地搜尋著話題,可就不知道從何說起。地櫃上的座鍾不緊不慢的“滴答、滴答”響聲異常清晰,我仿佛挨著一個漫長的歲月。我無奈地站起身來,看她家牆上的像鏡子。突然,我發現我高中時的一個女同學的照片。
“這不是蘇延芹嗎?”我指著照片問。
“是,我們中學一個班。”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她也有點兒興奮。
於是,我們就以“同學”為話題聊了起來。空氣也暢通得多了,頭上的汗漸漸地消失了,“滴答、滴答”的座鍾聲也在耳旁消失了,時間卻突然快起來了。中午,她爸媽和妹妹們回來時,我們的“同學”話題還沒聊完。
要吃午飯了,我還真的犯難了。這頓飯不是隨便吃得的,吃不吃是你對親事態度的一個表示,這是那時的一條不成文的鄉俗。可我們一上午也沒談“正事”,何談有什麼態度。“吃完了再說!”我的主意“正”了起來。
吃過午飯後,屋裏又剩下了我們倆。
“我本來不想找對象了。”不知為什麼她會這麼說,話裏有點兒淒涼。
“那現在怎麼又想找了?”有了上午的閑拉,我話也說得痛快了。
就這樣,我們聊了一陣。臨走,我掏出了爸爸給我借的四十錢,“不好意思,太少。你喜歡什麼就自己買點兒吧。”她沒說什麼,收下了。“有門兒。”我心裏有點美。她送我,那條大黑狗也顛顛兒地跟著我們走到了大門口。走了幾步,我回頭,她還站在大門口,大黑狗爬在她的腳下,抬著頭望著我。
半個月後,淑清第一次來到我們家。這可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大事。我們全族三十二口人,我是長子長孫。一個家族新的一代找到媳婦了,這標誌著一個家族的繁衍和興旺充滿了希望。我的族人們世代為農,很少有文化。隻在我們這一股中,爺爺讀過幾天私塾,爸爸“優級”畢業。我讀到了高中畢業,是全家族中最有文化的“秀才”了。全族人都把振興家族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所以,我找到媳婦就成了全族的頭等大事。那一天,與我同齡的三嬸和比我還小的四嬸、五嬸都扔下了手中的活兒,跑來給我相媳婦。看到這位在城鎮長大的俊俏姑娘,她們都表現出了農村女人那種特有的自慚自卑,隻有潑辣的四嬸笑嘻嘻地對我說:“小少魁,你真有福!”三奶拿出來隻有過年才舍得吃的“洋白麵”烙了她最拿手的白麵油餅。爸爸跑到鄰村用黃豆換回了嫩嫩的大豆腐。家裏隻有三個雞蛋,三嬸又回家拿了五個雞蛋。那天的午飯的飯桌上,一奩油汪汪軟乎乎的,精心切成扇形的鮮油餅,一碗白亮亮的大豆腐,一盤黃騰騰的炒雞蛋,還有一盆兒甩秀湯(雞蛋湯)。在那時的我們家算得上是“豐盛的午餐”了。大家生怕慢待了這位未來的大少奶奶。
吃過午飯,媽媽拿出來積攢了好幾年的一包布料。格尼、大絨、藍斜紋……媽媽如數家珍,一樣一樣地拿給未來的兒媳婦看,問她滿不滿意。淑清家裏不缺這些,還一門兒說:“嬸兒,挺好的,挺好的。”她怕老人不放心。
第二天,我們相約去縣城買東西,這是我們倆第一次“單獨行動”。臨走時,媽媽囑咐我們照一張訂婚照。
那年頭,買什麼都要票兒。一口人一年二十尺布票、三斤棉花票。其它的,如手表、自行車、化纖織品等,要有數量不等的購物票。我們到了縣城,轉了一上午,什麼也沒買成。淑清最想買一塊上海牌全鋼手表(那時120元一塊),可商店的櫃台裏沒有。我們走到全縣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館,站在門口瞧了瞧,沒有了照相的心情。“算了,以後再說吧。”淑清說著轉過身。我們走進了一家叫“三八飯店”的小飯館。我問她吃點什麼,她說什麼都行。於是,我叫了一盤炒幹豆腐(三角六分一盤),一斤油餅(六兩糧票七角二分錢)。店裏的服務員見我們吃得太清苦,又送給我倆兩碗用蔥花和醬油兌成的清湯。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下飯店,並且從那以後一直到結婚後二十幾年,我們就再沒單獨下過飯店。現在一想起這事兒,那時的木納和吝嗇真是不可理喻。下午,淑清的四奶奶陪著我們買了一條床單、一條線毯,八尺花市布。第二天,淑清在她三伯伯家要了幾張購物票,我們又買了一塊“的確良”布料。這就是我們第一次去縣城的全部“收獲”。在商店裏我花了兩毛一分錢買了一塊手帕,在上麵我寫下了“風雨結同舟,侃侃約白頭。舉案到齊眉,勁為革命遊。”我把手帕送給了淑清,權做了我的定情信物。這個小手帕淑清一直保存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