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美國來客(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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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瘋子的生活陷入極度貧困的地步,他本人由於長年研究“點金術”,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常常是有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六一拚命四處掙錢也掙不了多少,補貼他幾個錢也填不滿他的無底洞,不行,得讓他也掙點錢,不說養家,自己的口總要糊吧。兒子郭棋棋天資聰惠,小小年紀就會下圍棋,象棋的棋藝也遠近聞名,小學剛畢業,原本想在城裏下棋贏幾個錢,作上初中的書學費,可被其父製止攆下農村幫其母割草賣,上山摘毛梨兒賣湊書學費。

六一知道郭瘋子的工作必須不影響他的“第五大發明”——點金術研究,又不消耗體力,盤算來盤算去,隻有守門,而且還得是一般沒人進出的留守庫房之類的。主意已定,仗著郭瘋子是烈士家屬的金字招牌,便和他一道去城關鎮勞動力調配站要守門工作,郭瘋子一進辦公室便嚷道:“我是烈屬,我要吃飯,要生活,我小叔在抗美援朝中戰死疆場,為國捐軀,保衛了祖國,我父母憂傷而亡,現隻剩我一個,是孤兒(天啦,他已到中年,娃娃都有了,還好意思自稱孤兒)。”其實他對其小叔沒啥印象,他小叔參軍走時,他還不到十歲。他母親對他小叔並不好,十五歲就被攆出去幹活掙錢,十七歲當兵離家也沒人送,倒是其父偷偷給兩塊錢和一副祖傳水晶石眼鏡說:“兄弟,你想我就看一看眼鏡,出門在外,沒錢吃飯,這東西也可變賣幾個錢,渡渡難關。不求你衣錦還鄉,隻求在部隊上學一門手藝平安回來。”兄弟倆灑淚而別。1956年誌願軍班師回國,小叔卻沒回來,隻收到一張烈士證書和300元錢,其父悲痛過度,不久氣絕;其母糧食關時也撒手西去。這榮譽就落在郭瘋子頭上。勞動力調配站不敢不管烈士家屬,國家有明文規定,要優撫,打零工也有優先權,可調哪兒?說照顧,現在需照顧的人不少,個個都有理由,再說該照顧的又比不上有關係的,有關係的才有利益衝突,該照顧的又算得了什麼?不過郭瘋子瘋瘋癲癲的,瘋出了事大家都不好過,於是他們議來議去,“守大門,哪個單位的大門你守得住,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你不問不聞咋行?”

“晚上小偷,強盜來了,你走路都打偏偏還能抓賊、逮強盜?笑話。”

郭瘋子不甘示弱地說:“那我就在這兒,替你們守門,幹你們這行。”

一個老頭突然一拍禿頭說:“嘿,有了,你到龍崗山守墳去,怎麼樣?”

“好,一個月多少錢?”郭瘋子一口答應。

“一元三角五分一天,一月滿打滿算。你要去,我給你開介紹,那可是個好地方。”

“好地方你也去。”六一冰冷冷甩一句,那人盯六一一眼不再言語。

龍崗山位於雨城西郊,北臨青衣江,山腳為飛機壩。自古是殺人砍頭的地方,死屍拖上去便埋。此山是雨城的曆代墳場,山不高也不大,方圓不過五、六裏,可墳墓卻不少,一座挨一座,一座擠一座,重重疊疊。從周朝建城起,此山便是墳山,已三千多年了,不可謂不古,但這墳山修建規模宏大,做工精細的墳墓不多,大多是平民百姓的墓。因年代久,埋多了,無法再埋,就將原來的墳挖去另埋才死去的人,掏出的屍骨到處可見,招來了很多野狗、老鷹。每到清明節,山上各墳頭都插有招魂幡,隨風飄舞,象鬼的發辮,舉目四望,整座山到處是杏黃的條兒。一到傍晚,夕陽西下,陽光照著枯草掩蓋著的新墳、舊墳、古墳,更顯得淒涼,偶爾有數隻烏鴉在樹枝上“呱呱呱”聒叫,更添一種恐怖氣氛。而此時青衣江上的霧象幕帷無聲無息地拉開,把整座山都半遮半掩,幕越拉越黑,把眾多墳墓的陰氣都聚集起來,陰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每一個墳墓都掩理著一個秘密,一段佳話,或一段辛酸,一件令唏噓不已的憾事,不管生前多麼顯赫,不可一世,都不過是過往煙雲,殊途同歸,尋一穴地而葬,正如鮑照《嫵城賦》雲:“……東都妙姬,南國麗人,莫不懷恨幽石,豈憶同輦之辛苦哉。”

六一陪郭瘋子到了山頂,山頂則是一籃球場大小的平壩,一間寬敞的茅屋居中央,茅屋前是地壩,後有一口井,四周則是鬱鬱蔥蔥的樹林,恰似這山頂的頭發。樹林中自然是凹凸不平墳墓。找到了守墓人,辦了移交手續。守墓人是個高大紅臉的東北漢子,六、七十歲,依然昂首挺胸邁著正步,一看就知是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果然在交談中才知,他原是東北軍的連長,打日本打瞎了一隻眼,退伍到雨城,一解放便到山上守墓,一眨眼過了二十多年。現年老思鄉情切,離家四十多年,不知親人在否?一見老郭來接班便高興地帶老郭、六一四處轉,一麵走一麵介紹每座墳的主人及其經曆,他指著一座墳說:“這墳埋的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娃子,65年為掙學費割草賣,在懸岩邊上一腳踩空跌下山去摔死了,好可憐啊,正豆冠年華……”又指著一座墳,說:“這裏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三個人的遺骨,是川軍抗日將士帶回來的,都是抗日英雄,其中有三位是團長,可惜我來接班時就不知他們的姓名,我一直好好地守護他們……”他的介紹如數家珍。突然他伸長脖子,用嘶啞蒼老的聲調高聲大喊:“大家安靜點,不要吵鬧,我要走了,現在我給大家介紹一位新來的管帶。”然後低聲問老郭:

“你貴姓?唵?大聲一點,我耳朵不好,哦,叫郭大學。”問清姓名後,又大聲吼道:“他叫郭大學,你們就叫他郭管帶好了,是我的接班人,我與各位相處了四十年,我要走了,要退休回老家東北去,不能再看護大家了,請各位原諒。”說到此,深深地朝四周各鞠了一躬,老淚慘然淌下。

“嘩——”荒草叢中突然飛出幾隻老鴉,“呱呱”聲在曠野上空回蕩。

“嗚——”一陣山風,搖曳樹枝,匍伏蓬草,六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難道鬼魂顯神了?

“我還是舍不得各位,可我不能不回去,離家四十年啦,葉落歸根……”

風停了,四周恢複死一般的寂靜,每座墳似乎都張著耳在聽,睜大眼在看,這真是一個奇特而神秘的地方。那高碑大墓下的人在陰間莫非也依然橫行,稱霸?為何也擁擠在這亂墳之中?那比比皆是的骸骨,不是陽世作惡的報應麼?在陰間,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六一倒吸一口氣,後悔把老郭領到這裏,可老郭很滿意。紅臉老漢演講完後,郭瘋子上前主動自我介紹:“同誌們好,我叫郭大學,綽號郭瘋子。老年人,資曆深的叫我小郭,年輕的叫我郭師,年齡相仿的叫我老郭,我現在正研究各位夢寐以求的點金術,成了就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可以給各位改善居住條件,讓大家住新房……從今以後,我們大家共同生活在一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最終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決不容許以強淩弱,以大欺小的帝國主義行為。誰耍霸道,我就挖他的墳,澆他一泡尿……老的要歡迎新來的,新來的不要整天哭哭啼啼,不要再想家,誰的房漏雨,垮了,給我說一聲,托一個夢就行,不用郵遞員,不用打電話,好了,立正,解散。”

六一不放心,在送走東北老漢後,當晚同老郭在龍崗山頂的茅草屋裏住了一晚。那晚清風月明,樹影婆娑,墳頭白花花一片,象靠著擺放的一個個白花圈,六一不由想起《聊齋》裏的故事情景,聯想此情此景,何等相似。郭瘋子掏出一瓶酒,一隻鹵鴨,一盤炒葫豆,倆人你一口,我一口,相對而啜,倒也愜意、自在,忽然聽見“嘭嘭”有人敲門。

“誰?”

沒人答應,也沒聲音,六一的心一下吊了起來,郭瘋子卻不以為然說:“恐怕你吃了酒,耳朵有問題吧?沒事,來幹一杯。”說還沒說完,門外“嘭嘭”敲門聲又起,在這起死一般寂靜的夜裏顯得更響。“誰?”六一又問,又沒聲音,六一汗毛聳立,右手提一根鋼釺,左手猛一下拉開門一看,滿山空無一人,有鬼?

“不怕,沒事,不知是哪個調皮鬼搗亂,讓我再教訓他幾句。”郭瘋子穿上木板拖鞋,“啼嗒、啼嗒”走出門對四野高叫:“大家都睡覺了,熄燈時間早就過了,還鬧啥?哪個再來搗亂,開他的批判會……”。四周一片寂靜,似乎都在洗耳恭聽。郭瘋子話一講完,平地突然刮起一陣風,樹枝“嘩嘩”直響。“大家不用鼓掌,好好睡覺羅。”

“六一,今夜月兒正圓,我倆幹脆在壩子裏喝酒賞月,如何?良霄美景奈何天。”郭瘋子居然吟起詩來,見六一搖頭,又說:“秉燭夜遊如何?”見六一仍不答應,才悻悻而歸。兩人進屋,關上門又喝酒,郭瘋子掏出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煙一人一支點燃,吸口煙,喝口酒,挾一箸菜,其樂也陶陶,不禁心曠神怡,引吭高歌:

世上人,譏笑我,

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