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一幹活累了,習慣象在農村當知青時那樣放開喉嚨吼幾句,心裏舒坦,全身也輕鬆了。有人時吼一段樣板戲,沒人獨自一個則聲情並茂唱情歌。什麼《康定情歌》,電影《五朵金花》插曲等。這天工地頭頭吳老鬼安排六一獨自一人上三樓粉刷牆壁,六一一口氣刷了八個房間,累了關上門,一個人就唱起來,由於年輕,中氣足,加上以往受常老二指點,一開口字正腔圓如滾滾洪流,洶湧澎湃,似粒粒明珠,依次彈出,震得新安裝的玻璃都嗡嗡作響:
“我走了,別憂傷
給你留下我的身影
當你臨鏡孤芳自賞時
不要忘記
我仍在你身旁
不信,你目不轉睛盯著鏡子
漸漸,你的映像就變成我的映像
……”
門突然撞開了,王三妹眼淚汪汪站在麵前,駭了六一一跳,忙問:“三妹出了啥事?唉!你不要哭,說話嘛,哪個欺負了你?”“你!”
“我?”六一話一出口就明白了。
“要灰漿囉!”吳老鬼在樓下大聲吆喝,解了六一的圍。這段時間王三妹對自己特別好,每天中午帶的肉絲,肉片都要分一半給自己。六一也來者不拒,天天占便宜。隻是在力氣上處處照顧三妹,幫提提灰桶,攪拌一下灰漿等作為回報,誰知事情並沒那麼簡單。王三妹的熱情倍增,常常圍著六一轉,特別是六一歌聲響起之際,挑來灰漿就不走,不是呆呆如癡,便是心慌意亂,常常自個兒傻笑,引起工地上兩位年輕泥工師傅的嫉妒和不滿。臉上有刀疤的泥工一開口便罵:“丟魂了,傻婆娘,老子比那娃娃強一百倍,你咋個偏偏沒看上老子,倒看上他?嗨,再唱,緊防惹毛了老子跟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哪個有膽搶我的人,老子跟他拚了……”
工頭吳老鬼則陰陽怪氣在旁不時冒一兩句挑燈撥火:“哪個是你的人喲,人家都不曉得,你自個兒多情,人家不愛你,球法?”一見三妹挑灰漿來則180度大轉彎,格外溫柔討好的說:“三妹子挑少一點,看壓倒了我心疼。”見三妹沒反應又偽善親切地補充:“唉,你們太年輕,交朋友要謹慎,以免上當,俗話說‘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三妹放下桶,氣不吭一聲,揀起空桶轉身就走。刀疤眼睛都綠了,見三妹走遠了才回過神來吼;“不要走,今晚等我……”
今晚等我?今晚,今晚,晚……一個罪惡的陷井在吳老鬼腦袋中形成,今晚再不除六一,王三妹決不會成我的人。
到了收工時間,工頭吳老鬼突然宣布:“今晚打五個房間的地坪,六一、王三妹、刀疤和我晚上八點來加班,拿加班錢。”六一正缺錢。郭瘋子已全瘋了,瘦成一根藤,昨天稍清醒,躺在床上居然象劉備白帝城托孤一般,把老婆娃娃連同房子都要托咐給六一,嚇得六一溜之乎也。看病要錢,加班多掙一塊錢算一塊錢。六一看一下工棚中小鬧鍾已六點了。人本身就累,回去吃飯再兩個小時跑來回吃不消,不比工頭有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刀疤也有一輛不用鈴鐺自然響的永久車。六一於是借一把掛麵,把爐子撥然,燒水下麵。三妹借口路遠要給六一打平夥,自己掏錢買一隻母雞,說是想吃雞湯麵。吃了雞已飽,倒是六一又吃了一大碗雞湯麵。收拾完已是八點,可不見吳老鬼,刀疤來。添兩塊柴烤火,一個小時又過去了,仍不見工頭的一絲蹤影,六一不安起來。莫非他二人忘了不成?不成,安排加班是他們通知的啊!奇怪,他兩人沒住一起,按理一個不來,一個也該來,莫非路途碰車出事?不會。再不家裏有事?可也不會兩人家同時有事吧?幹脆走了算了。可又想,說不定他倆正在路上走,他們來不就錯過了?去碰他們,不行,一出門就分叉,你曉得他們從哪條道上來?來了沒見人,明天責怪下來,扣錢可承受不起。再等一個小時不來就走。六一看了看天,鍋底一樣黑,冥冥之中似有一隻龐大的黑獸,將從工棚隙縫中擠進來將他們一口吞掉。風蘇醒了,吹得嗚嗚直響,把工棚中懸吊起的那支15瓦的黃昏燈泡吹得一搖一擺的象不倒翁。四周田野一片寂靜,隻有遠處一兩聲狗吠。再細聽,近處也有一兩隻什麼蟲在鳴叫。哦,驚蟄快到了。不要小看這幾聲弱小的蟲鳴,它是序曲,是先行者,再過幾天將蛙聲遍地,那時晚上就熱鬧了。往年又該去捉黃鱔了。
“六一哥,你在想啥?”三妹一點也不著急,沒他們打攪,二人的世界反而顯得更溫馨。
“我在想,想陳老總的遊擊詩‘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寫得好,寫得真好,對仗工整,動詞對動詞,名詞對名詞,形容詞對形容詞,暖對寒,前對後……”
“哎啊,哪個聽你講詩喲,我想聽你唱歌。”
六一便唱了一首,又唱了一首。
六一一看鍾已是晚12點,“走,今晚幹不成了,他倆不會來了。”
“我不走。”
“為啥?”
“我害怕”
“怕啥?”
“怕鬼”
“哪來的鬼,嗨。”
“有!有!”
“在哪兒?”
“鬼就在前麵的墳包內。”
“咳,鬼話,不要怕我送你回去。”
“不行,這麼遲了,我回去大院的門都叫不開,倒不如在這兒隨便睡一夜。”
“這兒睡?咋個睡?床也沒有,被蓋也沒有,連稻草都沒一根,隻有木頭板板。”
“有你就夠了。”王三妹話一出口才發覺說過了頭,臉一熱忙解釋:“我們烤火打瞌睡就是。”
事到頭不自由,總不能拋下三妹,自己一人走啊。六一也隻好重新坐下往火裏添塊柴。年輕人瞌睡多,一坐下眼皮就打架,眨兩下就掙不開了,朦朧中背心冷,自然尋找溫暖的依靠。於是兩人背越靠越近,終於相連一起,緊緊沾擠成一塊。奇怪,兩人一靠攏,六一的睡意反而跑光了,眼皮雖依然緊閉,心裏卻十分明白。背後那綿軟的肉體真暖和,比沙發還軟,再擠緊一點,讓屁股也連在一起。對方一點不讓,也在擠。六一感到三妹的火熱的心在跳,沸騰的血液似乎從背後的血管流進自己的血管,自己的熱血也流入了她的血管……兩背久久地貼在一起,三妹的頭很自然地靠在六一的肩上,輕輕飄動的劉海,刺得六一癢酥酥的直癢到心頭。偷眼看三妹,睡意正濃,鼻孔圓而薄,均勻的一呼一吸一閃一合倒象史湘雲醉臥芍藥叢中,此刻大概她正在作春夢吧。六一不敢亂動,生怕驚醒三妹的好夢,隻好來個深呼吸,吸夠身邊女性的氣息。記得中學動物學課上講過,有些昆蟲就是靠風傳遞信息,植物學叫風送媒介吧。六一平日的確沒仔細考慮婚姻問題,回城後吃飯都成問題,那有時間東想西想。可今天不同了,這麼年輕的姑娘一片癡情,人雖比不上雅娟漂亮,可身體壯實,人勤快,典型的中國婦女,勤勞、賢惠。嗯,找老婆過日子,又不是找林黛玉當門麵。刀疤說的雖粗俗,但話醜理端,漂亮不漂亮,關了燈都一樣,再說三妹並不醜,不愛打扮,不風流而已。人啊!真是奇怪,大家都罵資產階級,可見了打扮時髦一點的風流女子又無不行注目禮。
一想到此,忍不住再偷偷仔細觀賞三妹胖嘟嘟健康的臉,她的皮膚黧黑,臉蛋中透出棗紅,黑紅黑紅發亮。眉毛彎彎又細又長,一雙龍鳳眼。長長的睫毛微微翹起,腦門正中一小小吉祥痣,翹翹的鼻子調皮味十足,就是鼻梁扁平了些。黃種人:嘴唇薄,紅而纖巧,難怪那麼能說會道,甜絲絲的,合攏象櫻桃,真想咬一口啊。
坐久了半邊屁股痛,換一個姿勢,剛一側身,三妹自然地倒在六一懷中,象隻貓乖極了。六一的頭慢慢垂下,用嘴唇對準懷中三妹的紅櫻桃,慢慢接近,卻不敢接吻,突然三妹的雙手把六一的頭抱住,輕輕一壓,兩嘴相吻……
“嘩啦”,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跳進刀疤、吳老鬼四五個人,大叫“拿賊拿贓,捉奸拿雙”,不由分說,扭著六一朝群眾專政大軍送,隨同來的王三妹之母,則拉著又哭又鬧的三妹罵:“不要臉的小娼婦,他連飯都吃不飽的討口子跟他幹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吳師傅多好喲,有錢有勢,你還吃得了虧?……”
群眾專政大軍值班的是一絡腮胡,六一一押到,不由分辯就扣起,絡腮胡高興地說:“嘿,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明天一早我們正要把‘三神經’遊街示眾,增加一個花色品種,不寂寞,好!”吳老鬼喜出望外,給絡腮胡作揖打拱,把絡腮胡弄得莫名其妙。吳老鬼代表工地領導小組當場宣布:開除六一在工地的臨時工工作。”
紙飯碗又打碎了。
2.
六一等八人早上六點鍾就被押起,準備八點開會,結果九點半才開。台上講話吼聲如雷,台下嘈雜一片,台上講話的一個接一個,內容卻又臭又長,且千篇一律,最後好不容易上去一個矮子,聲音洪亮而嚴厲:“……他三人假借在茶樓喝茶,卻密謀組織中華自由黨,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被我革命居民老太婆聽到後報告,當場抓獲。‘三神經’還想抵賴、狡辯,說是開玩笑,學《抓壯丁》上王保長。他們有組織、有預謀,連官銜都委任了,反革命自由黨的先鋒參謀長神經一判十年徒刑,幹將兼副司令神經二判十五年徒刑,幹將兼司令神經三判無期徒刑。”宣判完畢,神經二、三突然大叫:“冤枉啊……”,“這是屈打成招的呀……”還沒吼完,就被一根不易看出的透明的尼龍繩勒進脖子,臉立即漲紅,直至醬紫色,才鬆一下,神經一一動不動,彎腰如彎弓,地板上一灘鼻涕眼淚流成一線。
中午十二點遊街開始,前麵有三輛摩托車開路,成品字形,似一把尖刀,刀上都插有三角小旗迎風招展。三神經在頭一輛車上,六一等五人陪襯押在後二輛,兩邊站著雄赳赳的紅袖套。六一突然想起當年從康定回來,和常老二一起看見的一樣,隻不過角色變了。與六一同車掛牌遊街的是位三十歲左右的英俊後生,瘦長的苗條的身材,一頭烏黑的頭發,吹成飛機式,沒想到今天真的坐了“飛機”,還散發一股股發油的香味,此刻已成一堆爛刨花,胸前牌上寫著“私製武器犯張操戈”。操戈在台上如同沒骨頭似的,輕輕一按,頭就象掉了似的,可押上遊街時,見六一則嘴角一笑,左眼一閉,右眼一眨,算是打了招呼。他把這當作演戲,看來是個合格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