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患難之交(3 / 3)

“別說了,人家還在吃。”六一指了指裏麵。

“吃個球,你一跑大家都犯膩,不吃了,不過還有一道菜,才是我的拿手,正宗川味,包你滿意。”

“啥菜?”

“嘿,現在保密。”尖腦殼賣關子地晃了晃腦殼。

六一回屋後,尖腦殼果然又端上兩盤熱氣騰騰的紅燒肉。六一仔細挑一砣肉觀察,慢慢品嚐,好象是牛肉,比豬肉粗糙,至於是什麼牛肉……管他是什麼牛肉,隻要牛肉就放心大膽地吃。張操戈興致極好,又提了兩瓶青梅酒進來開懷暢飲。酒、液化的火,心被點燃,有的脫衣,有的解帶,有的紅臉,有的青臉,尖腦殼則是一張蒼白臉,乘酒興尖起嗓子尖聲尖氣唱起《沙家浜》唱段:“……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

“好啊!阿慶嫂的男人,尖腦殼阿慶回來了。”眾人起哄,尖腦殼更是得意,生、末、淨、旦、醜,他一人都唱遍了,還模仿各種京劇樂器,邊唱邊舞,中了邪似的越唱越有勁。

“啪!”張操戈把手中的土疤碗往地上一摔:“唱你媽個屁,沙家浜全是她一個婆娘搞出來的?”話一出口全場皆驚。她是誰?一時,操戈酒也嚇醒了,呆癡癡的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六一裝醉接過話:“就是嘛,沙家浜這場戲就是阿慶嫂這個女人搞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初胡司令躲進水缸,她就該借刀殺人,對皇軍說實話,胡司令在水缸裏,等鬼子把他抓去,不就完了,少球那麼多麻煩。”

“對、對,就是這個阿慶嫂這個婆娘日怪。”張操戈嚇白的臉逐漸紅潤起來,感激地迅速瞄了六一一眼,然後有意竄改台詞來掩蓋心中的恐懼,唱:“阿慶嫂月經不正常(原為真是不尋常)……”“哈,哈……”眾人哄堂大笑,天大的事一笑了之,看來操戈深諳世道奧秘,生活問題小節無害,用怪話來收場,高明。

尖腦殼見六一吃得津津和味,便問:“你吃的啥子肉?”

“牛肉”

“不是。”

“兔肉?”

“不是。”

“狗肉?”

“也不是。”

“總不是人肉吧?”

“當然不是。賣人肉的是孫二娘和張青。”

“那是啥肉?”

“馬肉。”

“哇。”六一一張口,穢物劈頭蓋臉給尖腦殼噴來,弄得尖腦殼滿頭酸酒臭。

“媽的,你幹啥子?”尖腦殼緊握拳頭,見六一捂著胸口偏頭朝地下嘔吐,才罵罵咧咧地說:“今天遇到鬼了,馬肉就那麼難吃?”

六一忙賠禮:“哎,對不起,尖兄,你不曉得我吃人肉都沒這麼翻胃。”

“哪為啥?”

“說來話長,哎,糧食關大家都過過,那滋味不說了。六一年春荒,我三天沒吃一粒糧食,餓慌了,見人都想啃一口(當然不敢去啃,真去啃,自己人小隻有被人啃了的)。那天放學到青衣江邊搬打屁蟲吃,一股風吹來,一股難聞的腐臭味飄來,莫不是哪個人餓死路旁?由於好奇心重,想看看是什麼人?死人身上說不定有值錢的東西,等順著臭氣走攏一看原來是一匹死馬,看樣子是從上遊衝下來的,不知死了多久?馬肉已變色,我喜出望外,上天垂憐。我即用小刀在死馬腿上割了一點肉回去,高興得老爸嗬嗬大笑,說來怕諸位笑,我爸幾年難得笑一次。那次可笑安逸了,我倆爺子立即生火,燒水洗、燙。水都換了十次依然臭哄哄的,象一堆屎巴巴,我用刀把肉切成絲,再切成比豌豆大,葫豆小的顆顆,撒上鹽揉,不知揉了多少遍,最後在鍋上烘,慢慢冒出一點肉香,我忍不住一麵烘,一麵偷偷揀些吃,嘿!臭香臭香的。咦!多虧那馬肉,把我兩爺子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但後來提起馬肉就惡心。”

“這不稀奇,我釣過老鼠燒來吃。”操戈不以為然。

“不叫釣老鼠,叫關老鼠。”尖腦殼糾正說。

“騙你是龜兒,我釣水底下遊的,地上跑的,還釣天上飛的,不信?講給你聽:我把釣起來的魚吃剩後,剩下的魚腸子穿在魚鉤上,丟在水麵飄,等老鷹叼起,然後收線,將老鷹拔了毛燒來吃;把老鷹的骨頭、爛腸子安上鉤放在鼠道上,第二天硬拖出一隻老鼠出來,剝了皮燒來吃,味道不比今天的娃娃魚差,比馬肉細嫩多了。”

“真正比老鼠子肉嫩,比王八甲魚補人的還是人肉,你們想想人吃的啥?人吃的都是精細物,人肉咋不細嫩、營養!特別是小娃娃的肉,嘖嘖,不擺了,紅燒、清燉、油煎、暴炒……都是上好的美味佳肴啊,嘖、嘖,唉——”餘瞎子吞了一口流出嘴角的口水,用烏紅的舌頭把嘴角邊溢出的唾液上下一卷,統統回收後繼續感歎:“其實啊,人肉生吃最好,血是鹹的,吃起來香有鹽有味,血腥味才鮮。越腥越香,骨頭嚼起來‘嘎巴、嘎巴’,嘖、嘖、嘖——”餘瞎子趕緊又吞一口快溢出嘴邊的口水,凸起的喉結迅速上下滑動一遍回複原位像個升降機,輕輕地顫抖,喉結上一根黑毛粗又亮,直挺挺的不像是喉結上長出來,倒像是一根針刺進這包塊中一樣。一雙渾濁發黃的眼睛由於興奮轉紅而熠熠生輝。餓狼的雙眼緊緊盯著六一說:“你這臉頰、這一對招風大耳朵,燙火鍋最巴適,又嫩有脆遠遠超過剛才吃的那一雙黑爪子。嘖、嘖——”“咕咚”又吞下一口水,凸起的喉結又上下滑動一回,顫顫的像欲飛的鷹隼的頭。這是一個退化,一個從人退化到獸的案例,一個瘋子,一個吃過人的瘋子,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六一一個冷顫,渾身通電一樣起雞皮疙瘩。自己居然與獸共餐、與瘋子同歡。瞧他那個嘴臉、那加快頻率上下滑動的喉結、那已充血的眼睛散發出一閃一閃的寒光。那一張一閉的臭嘴正噴射腥氣湊上來,湊上來……白曆曆的大馬牙高低錯落,門牙上還沾著一塊紅彤彤的辣椒皮像血。六一猛一下站起來捏緊雙拳,哈著腰占好丁字步,一副決鬥的架勢,一雙小眼圓睜聚集兩把利劍直抵餘瞎子的一對鼠目凶光。這是無聲的廝殺,光與光的拚搏,勢與勢的較量。一秒、兩秒……一分兩分……,餘瞎子紅紅的雙眼像碳離爐逐漸退色、暗淡,目光東躲西藏飄搖不定,凶焰下降獸性減少,最後雙眼又回複到先前渾濁一遍。

“坐、坐、坐,你倆喝多啦酒是不是?”張操戈一嘴酒氣,滿臉通紅,全然不知剛才那番人獸之戰,和事老般勸解。

“噢,是啊,我多喝了兩杯酒。”餘瞎子撘下大腦袋嗡嗡的自言自語“我是吃過人肉,就是吃過人肉嘛,那是糧食關最惱火的1960年過年。沒錯,那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家斷糧十幾天了,一家人吃完了糠吃樹皮草根加觀音土,就是白泥巴,人變成蚯蚓。蚯蚓吃了泥巴長得胖嘟嘟,人不行,不是餓死就是被泥巴賬死。好不容易挨到除夕夜,先後一個二個都死了,我也餓昏死過去。迷夢中突然看見前麵出現一桌酒席,有大米飯、紅燒肉、回鍋肉正冒熱氣。我媽叫我快吃,不然姐姐看見了要搶,公社民兵隊長發現了要連桌端。我敢忙端起碗就幹就啃,直把一桌飯肉通通吃個幹幹淨淨才睡落覺。這一覺就睡了三天。三天醒來後嚇我一大跳,見我媽的屍體隻剩下白森森的一副骨架。什麼野獸吃了我媽的肉呢?野狗?狼?耗子?我一下爬起來(四肢居然有力了)四下查尋,並無狼的足印耗子的呲痕,也無其他野獸的蛛絲馬跡。莫非是頭上“呱呱”叫的烏鴉?我撿起一塊石頭追出去緣山崗上跑、在荒追直跑到小河邊,無意竟看見自己的嘴臉,啊!一雙烏紅的眼睛一嘴血跡,莫非……哦,明白了,是我吃了我的母親,是我在夢中吃了我最親的人。啊!悔恨無比,我用拳頭狠打自己的頭打自己的嘴,牙齒都打掉2顆。想嘔,可早消化了,什麼也吐不出,手腳卻十分有力,精神也特旺盛。我挖了一個坑埋我媽的白骨,一挖就挖出一個小娃娃的屍體。由於冬天天寒地凍,娃娃肉還是好的。不知怎的我見不得肉了,一見肉就饑餓想吃想啃像隻狼,一隻餓狼。有狼的饑餓、狼的牙齒、狼的胃口……

我想,我媽的肉我都吃了,其他什麼人不可以吃呢?活下去總比餓死強。於是從此我開始在新墳旁遊竄、在醫院停屍房前守候。別人拉不動出去埋,我主動上前幫忙埋,有時還得幾個小錢。埋啥子,還不埋在我肚子裏直到糧食關結束。我吃了多少人,我記不清了,總之我沒吃過活人,我也沒殺過活人,隻吃死人,這點比那些吃活人,把活人逼死的人好得多吧!”

“那你現在還吃人不?”六一雙拳依然緊握,兩眼直盯這“人獸”問。

“不,糧食關一過完我還吃啥人呢?就不吃人肉了,可我的兩隻眼睛卻逐漸發紅起霧,今天吃娃娃魚的手指腳指勾起十年前的感覺,老毛病差一點發,多想咬一口人肉過過癮。唉,糧食關啊糧食關,鸛公過五關斬六將也過不了糧食關啊!”餘瞎子說完緊閉的雙眼角淌出一滴淚,然後縮回房角一動不動打瞌睡像隻狗。

“算了,哪個叫你倆憶苦思甜的喲,要講講給你們的娃娃聽。”尖腦殼還有點氣,瞪了六一一眼。

“六一的娃娃還沒找到媽,哈哈哈……”眾人一陣大笑。

“那就該樂不思蜀?”六一不想用哪些用爛了的字眼,突然說:“阿鬥樂不思蜀是假,裝瘋賣傻是真,他把他老子劉備那一套韜晦之計學精了,發揚光大了。”這回尖腦殼讚同地點了點頭。

“來,來,來,青梅煮酒論英雄。”張操戈舌頭都短了,把最後一瓶酒也喝了個底朝天。

“英雄?哼,現在我都搞糊了,秦始皇算英雄,那孟薑女豈不白哭?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不也是促進民族大團結的英雄嗎?……”等六一滔滔不絕說完,心頭已舒暢,回頭看諸位師兄皆

東倒西歪,酣然入睡,隻有尖腦殼閉著眼哼《沙家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