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籽忡然,仍強顏笑道:“衛公子一說起尚書省,就像變了個人。”
衛英耳根子微紅,恢複了素日裏溫和、略有些囉嗦的樣子,道:“山中閑曠日久,也許是難得見到外客如姑娘者,不禁多說了幾句。”
張籽不自然地垂下眼皮兒,眼光往別處瞥去。衛英悔不擇言,為自己的輕浮語態暗暗懊惱,恰好瞄見火盆子有熄滅之狀,忙複抽取了一棵石榴枝添進去。二人一時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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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籽傷在了肋下,她悄悄拿手指比傷口,肋下最疼,輕輕一按就讓她疼得倒吸涼氣。她忖著不是外傷,心裏一陣陣忐忑,卻因衛英在旁不敢檢查。
時間在她持續的忐忑中溜走,轉眼窗外已大亮,她愈發焦急,心係身上傷,且憂懼尼姑尋上山來,不覺一身的冷汗,喉頭湧上生薑的辣、胃液的酸,頭昏腦漲得直犯惡心。
仿佛印證了張籽的焦慮,突然有人叩門。
張籽幾乎一瞬間毛骨悚然,汗毛直立,掙紮著坐正了上半身,胃裏猛地一陣翻騰,她忍不住俯身,嘔出一灘穢物,竟然見了紅。她腦海裏蒙地一片空白,隻覺得紮眼,狐疑那一灘是不是自己吐出來的。
“小四!”夾風頂雪的世子張潤,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大手撫住她的脊背,輕柔地拍撫。
張籽蓬頭垢麵,神散容敗,被他扶回榻上,唇角沾著點嫣紅的血汙,哀然朝他一笑。張潤聳然變色,褪下自己的祥雲瑞鶴鬥篷將她裹包起來,便向外走。
路過衛英時,張潤仔細地瞧了一眼,很是禮遇地道:“我是安京張侯府的世子張潤,舍妹小四多謝兄長搭救。寒舍如有幸的話,請望兄長過門相敘。”
衛英禮還道:“小生謝世子爺的盛情,若有緣分,自當改日登門訪拜。”
張潤愈發看中他,居困窘而不卑,懷才璧而不亢,此人的品格情誌就如同是高山上的泉眼,時刻都湧現不止。
他心中牽掛著張籽,遺憾於不能當下與他促膝長談一番,與他點一點頭,就離去了。
茅舍外是原始麵貌的嚴冬,昨夜不知何時靜悄悄飄了場雪花,柿子樹梢積壓了一層薄薄的白糖似的雪。山道上濕漉漉的,抹去了生死存亡、勾心鬥角的痕跡。
張籽伏在張潤的背上,腦袋無力地窩靠在他的肩窩裏,耳裏傳來他略微吃力而熱暖的呼吸。她想起這唯一的表哥從沒有對她假以辭色過,總是冷漠疏遠的,倒真未曾苛待過她。張家正方嫡出的唯一世子,他的名字是潤,字潤生,“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侯府對他寄予了多少厚望呀。而她是個禍水,張家的世子作什麼要緊張呢。
張籽前所未有地委屈起來,這一切難道是她的錯嗎?為什麼沒人願意哪怕施舍一丁點憐憫呢?她從未求過任何什麼,她一直活得那麼卑微,戰戰兢兢地迎合著他們呀。她是做錯了什麼,要引來這樣的殺身之禍!淚珠止個不住,一顆顆滾落臉頰,涼沁沁、冰絲絲,連成一行珠線,流淌進張潤的領子裏。
身上也正遭受另一番折磨,她的肋下在疾行中被硌著,痛得她簡直生不如死,她想起那一灘鮮紅的血,宛如一條妖冶的蛇信,讓她恐懼顫抖,讓她絕望叢生。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口咬上張潤的耳垂,淒慘笑道:“哥……我怕要死啦……”
張潤目眥欲裂,卻緊咬牙關,抱緊了背上的人,更加快了步伐。
風搖雪鬆,雲鶴仿佛沾上了鹽糖,顯現出另一重婉約動人之美來。瑞雪兆豐年,似乎也正預兆著將有故人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