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費力支起身子,不料整個肩腹上一陣鑽心的疼,痛得她眼前直冒金星,肘節上一滑,身子又落回硬邦邦的床板去。她痛得腦袋裏一片麻木,像隻擱淺的魚兒隻曉得無力地喘氣,身上卻一陣陣又重又濕地發冷,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到自己的衣著如故。
衛英是個真正的君子,他僅僅是把昏迷的她搬到榻上,又用了最直接的辦法,在榻旁支起火盆,讓她取暖烘烤衣衫。他以這質樸而恪禮的方式,真正地挽救了張籽一命。
門扉被輕輕打開,衛英端一隻瓷碗進來,見她已醒轉,走近前道:“好點了麼?小生料想,你跌進冬日的山溪,寒及肺腑,所以去煮了壺生薑水。”
張籽見著他依舊會緊張而卑怯,勉力倚靠木枕而起。她素日討厭生薑辣衝的氣味,但眼下沒有更好的選擇,屏住鼻息一飲而盡,眼角逼出一滴清淚。
衛英又抱了些石榴枯枝來,背對張籽徐徐生火,很快屋子裏又彌漫開煙熏火燎,將他這燒爐子的當先熏得眼酸鼻澀,幾乎淚下,耳中卻似傳來喁喁低喃,“小女張氏,感謝公子的救命之恩。”其聲如摧枯拉朽,像是個枯槁的老婆婆。
衛英絲毫不覺得驚奇,如常地添枝加火,道:“小生是扶風衛英。”
“衛公子大恩,小女一定會報答你的。”
衛英怔然而笑,並沒將她的話語收進心裏,道:“姑娘是住在對岸的廟裏吧,倘若有報答之念的話,為小生隨意念上一句半句經文就是了。”
張籽臉一紅,記起當日緣溪相遇的情景來,“小女聽聞廟主師父說過,衛公子上京赴二月春闈而來,小女誠心祝願,公子蟾宮折桂。”
“多謝姑娘吉言。”
“請恕小女問一句,公子預備報考哪一科呢?”
“尚書省,戶部。”
張籽心中一凜,舌尖泛起千滋百味,艱澀一笑道:“戶部掌管七州十一郡的戶籍與錢穀,征稅量地,承上啟下,並非是清靜之地呢。”
衛英肅然起敬道:“姑娘懂得官製?”
“衛公子誤會了,小女家父有一位世交姑父,博聞強識,小女偶然聽家父與姑父清談時講起過一點皮毛,現把他們的話搬來的。”
衛英歎息道:“滄浪之水濁兮,誰豈能獨善其身呢。戶部掌管天下人的錢口袋,不能合理公正地分派使用。吏部擢拔官員,不能激濁揚清,反而成為權貴排除異己的工具。宗親豪強到處圈地,侵占良田,更是早已成為天下的蠹蟲。上位者卻閉目塞聽,不能製約,這世道還要持續多久呢!”他越說越是激動,俊酷的麵龐上滲出點點汗珠,嗓音微微地發抖。
“衛公子!”張籽低低地急促喚了一聲。
衛英這才恍然意識到她的存在,猛然一回頭,隻見他目光如電,顯得分外英氣逼人。
張籽突地想起了去世的父親郎沐齡。他也曾是個鮮衣怒馬、壯誌淩雲的侍郎,也曾有像衛英一般明亮堅毅的眼神和廣闊深遠的誌向,可是他……戶部是危險與誘惑並存的地方,比天下間一切險惡的地方還要險惡,是連做夢也要睜眼睛防範敵人的地方。她簡直完全沒有辦法不說服衛英進入戶部,可她卻已經看出他的決絕之誌,隻能焦急萬分地落下一顆清淚。
衛英忙斂起容態,含著歉意作揖,道:“小生失態,姑娘莫向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