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陡然一驚,心下一片錯愕慌亂。她名為張府之女,與幾位堂兄姊妹之間的關係卻很涼薄,隻還沒到撕破臉皮的地步——不知張二深夜造訪是個什麼緣故。
“我有話想和你說,所以就來了。”張二小姐輕聲緩緩說道,月光下,她略見憔悴,嬌豔的麵龐上有淺淺的哭過的痕跡。
“你、你快進來吧,外麵十分的冷。”張籽擱下筆,邀請她入內。
張二小姐身子不動,表示她不願意,轉而提議道:“我有幾句話相同你說,是姐妹之間的貼心話。咱們一起去後山走一走吧,你陪陪我好不好?”
張籽被她那句“姐妹之間”著實驚悚了一下,聽她的語氣卻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柔弱無助,突然之間就生出了惻隱之心來。而且她離開張府時就聽聞張侯臥病在床,也心想借此機會詢問一下他的病情,於是便將信將疑地出去了。
兩個少女並肩緣溪向上遊漫步。月色之下,山樹荒疏,溪流奔滔,如同一條黑色的長練橫亙於人鬼交界之處。蔓草搖曳晃動,形如妖魔亂舞,殊是可怖。
張籽白天時來過溪邊數次,對這處的地形山貌有所了解,所以並不害怕,反而是張二小姐,一路上便顯得心神不寧,有點像是一隻驚弓之鳥。
張二是侯門千金,餐金枕玉,她或許見今夜月明星稀,想如在家中一般浪漫地行歌踏月,但是現在身在山中古刹,溫柔的月色換了頭臉,變成了蒼白冷冽,令她這位千金小姐心中忐忑。
山風嘯月,即使穿著棉襖,在屋子外時間長了也是冷的。張籽也不欲與張二單獨相處太長時間,率先道:“老爺身體可大安了麼?”
“父親他仍然病得很重,太醫說,還需精心調養一程才好。”
“希望老爺早日康複。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呢?”
“我自然也想求菩薩保佑父親早日好起來,可是不會的,父親的病隻會越來越重……”她聲音粗啞起來,忍不住掩麵輕啜。
“為什麼?不會的,他一定會好起來的!”張籽一聽就急了,眼眶裏淚珠兒直打轉。
“不……前兩日,宮裏的明玉公公到家裏宣旨,父親被直接免去大統領一職,連公事交接都不讓他辦,父親醒來時若得知這件事,他的病情不是雪上加霜麼?”
“什麼,老爺為何突然被免職呢?”
“因為丁憂,父親得按製守喪。”
“原來是國法的規定呀,不要緊的,丁憂期滿後,老爺就可以官複原職了。”張籽鬆了一口氣。
“不是的,還有一個原因。”張二握住張籽冰冷的雙手,神情古怪晦暗起來,“父親他被政敵陷害了。”
“政敵是誰?”張籽再度懸心,刹那間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個政敵是拜你所賜呀,靜王回來報仇了。”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一定以為我早就已經死了,他不會……”張籽麵色劇變,一下子慘白如紙,她懼怕那個人,就連聽到那人的尊號,她都要害怕得昏過去!讓她家破人亡的殺人凶手,讓她午夜夢回夢魘不斷的惡魔!
張二死死地攥緊她的雙手——她手心出了很多冷汗,像條滑膩的蛇。說起來,她的堂妹真的是生著張好畫皮,明眸皓齒,一貫又是小動物般怯弱無辜招人疼的樣兒,假以時日……假以時日——
“你知道麼,你就是那個禍根呀!你若是真死了,也算對得起我們家了。”張二詭秘一笑,眼睛紅紅的,十足地妖冶。她的力氣真大呀,連拖帶拽把張籽拖到溪岸邊。
夜間的溪流是黑暗而湍急的,裏麵還有許多隱秘的漩渦和溪石,都是潛藏蟄伏的危險。舉目之下,除去月光照耀的土地,俱是一片濃霧般的漆黑,張籽耳邊充斥著澎湃起伏的溪聲,如臨深淵,鞋襪陷在濕濘的爛泥裏,兩腿直不停地打顫,身子軟得一絲力也使不出。
她哭得梨花帶雨,絕望地哀求,“姐姐……求求你……”
張二心裏一橫,惡向膽邊生,雙手使勁一推,隻見溪上冒出一朵小小水花,那個哭泣的女孩子頃刻之間就被水流淹沒了。
——
張籽在冰冷黑暗的溪澗裏沉浮了像有一輩子那樣長的時間,臨死的邊緣時,她的記憶忽然像是春日裏消融的冰湖,一眺十頃碧濤折皺。
她正當著豆蔻之齡,還未取閨名,隻有個小字喚作滔滔。那時她從江寧郡被接回張府,更名為張籽,意思是從此改頭換麵,身為張氏子。而她之所以嚐出早飯燒粥的米有黃梅天的澀味,也是因為她曾在濕潤多雨的江寧郡度過三個春秋。
彼時的她名副其實是隻小桃子,連話也說不齊全,也沒人教她。她與乳母兩個隱姓埋名,惶惶不可終日,最常做的事大約就是在屋簷下候著雨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