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1 / 3)

安京張府正廳。

念聖旨的是皇帝近前的大宦官明玉,他體格略瘦,臉色白皙,眼角眉梢總帶著三分冷峻的樣子。他幾乎不在外朝出沒,但凡有他在的時候,卻讓人非常的惴惴不安。

他念完旨意,噙著一絲安慰的笑容道:“陛下交代老侯爺仔細養病,不必親自上署衙交接啦。世子、夫人請留步吧,奴才得回去複命呢。”

他連禮銀亦沒有受,就登車離去了。

張夫人軟倒在錦毯上,感覺天都快塌了下來,掩麵垂淚。

奴婢們攙扶起她,扶至上座,沏了普洱茶讓她享用。張夫人恨恨地拂袖,將茶盞掃到地下。一瞬間,瓷屑茶葉熱水,滿地狼藉。

張潤這才忍無可忍道:“母親何須大動肝火呢?丁憂免職,是國法裏所規定的,並不是針對父親一人。”

張夫人:“國法裏總有人情吧,老爺如今病得人事不省,怎麼就不能等老爺身體稍微好轉一點再說呢?要是老爺此刻知道被免職,身子豈不更壞了?”

張潤不欲與母親在這一點上爭論,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得活在朝局的波潮裏。為母丁憂需要一年,這段時間裏,失去北衙禁軍大統領一職,張侯就隻形同一個普通侯爺而已。丁憂期滿後,如無意外張侯就可以重新掌握北衙。可問題是:他這丁憂期間,北衙大統領由誰接任呢?

張潤雖然沒有在南北衙擔任職務,但心裏有一份小名單。他將有可能的名字甄選出來,隻在王徽、李揚州二人之內,頓時意識到態勢的嚴峻程度:一旦李揚州接任北衙大統領的位子,張侯極有可能被架空,也許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渾身一凜,寒毛直豎。他想過是靜王的報複,此人心胸狹隘,哪怕事隔經年,也必對當初在張府被刀脅圍逼懷恨在心,現在正好可以利用丁憂的時機,巧借國法,一舉把張侯趕出中樞。

越往下想,他越是無比心寒,可恨的是他貴為世子,卻無力於朝局,絲毫不得作為!張潤憤懣得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猶不甘心地苦思應對之策。

張夫人淚珠雙垂,冷不丁突然記起一個人,迷惘的神情中漸露猙獰,“如果當年沒留下那個孽種,怎麼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張潤眉心一跳,隱隱察覺到不妙,“母親這話什麼意思?”

張夫人容色忽然舒展而開,甚至夾帶了一絲詭秘陰險的微笑,紅腫的眼睛裏迸射出仇恨與殺機,“是她一意孤行要和他們鬥法,把咱們也都連累了……要是孽種當時死了就好了。”

她果然也猜到了——張潤絕望地看著母親。

吏部侍郎郎沐齡一案,一晃已八年光景,可他的能量仍在繼續影響著。張潤懷疑且警惕著,像一顆微弱的火種,蹦來跳去,所有人都小心地避讓著,不妨它跳到某一片衣袂上,就立即燒穿一個焦洞。那是個忌口的名字,簡直就是泥沼裏潛伏的毒蛇,伺機向獵物撲咬過去。

郎沐齡是張侯之妹夫、張潤之姑父,而他的女兒、唯一的遺孤,現在名叫張籽。

外麵的天空陰沉沉,卻白得詭異而刺目。雪白的七尺長的蟒綢,仿佛被風吹動了一下,張二小姐麵無表情地離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

清修過程中,張籽對抄經產生了不倦的迷戀。

她自啟蒙時就拜在大儒上官津門下,上官津在工筆書法上皆有不凡的造詣,時人稱為“上官體”,自幼耳濡目染之下,她落筆時亦能模仿出幾筆其中的神韻。“上官體”早期的特征為輕灑飄逸,靈動自然,晚期逐漸變得蕭然纖瘦,品如寒梅,這是由於上官津一生的境遇與心情變化而起。張籽在“上官體”晚期時方始識字,加上她帶發修行,時常感到不懌,寫出的字體更顯得枯槁蕭瑟,殊不知早已失去了“上官體”之精髓。

她現抄《地藏經》,發誓願抄一百遍,超度公主的英魂。廟中供給不了上好的筆墨,借給她的大多數都是積灰受潮的下等宣紙,和幾支半禿的毛筆。她卻好似修行有所得悟,逐漸進入了一種關門自省的狀態,全無任何怨言,反而抄經很是怡然自得。

沒過幾天,經文越來越多,常常是開卷抄下一張,上一張筆墨卻尚未幹透。她於是想出一個文雅的主意,在居室裏東西向拉起一長條絲線,頭尾係牢在木頭窗花上,把長長的書滿經文的宣紙掛在線上,等時間將它們晾幹。

久而久之,她又拉起數條絲線,掛上長宣紙,任它們隨意飄揚。遙遙看去,如同紗幔垂梁,染錦脫妝,滿室墨香,她在燈下謄經誦念,亦顯得十分如詩如畫起來。

有一天,暮色四合之時,她書得有些疲倦,抬起頭正見張二小姐怔怔地扶門站在月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