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1 / 2)

安京千裏之外的邊陲扶風郡,飄落今冬第一場雪。

郡府裏見雪珠子便著緊忙活起來,將經夏的竹簾堆紗拆下去,掛上厚錦緞滾狐皮的門簾,把金黃燦烈的秋菊挪下去,擺上香氣清冽的水仙。

郡府書樓的窗台上,不知何時停了隻雪瘦的鴿子,橘紅的小爪子巴住窗棱,小水車似地咕咕叫喚。很快一雙手捧捉住它,嫻熟地拆取下信筒,將它放出窗外。

公子過目完紙條後,一語不發,眸光裏沉降一池深水。他轉過身,用著哀痛而平靜的語調向屬官宣布:“陛下的姑母酈邑公主,歿了。”

雖然皇族與扶風郡田家沒有姻親關係,但酈邑公主曾是皇族風華的代表人物,對於白鬢蒼蒼的屬官來說,她更是青年時代最綺麗的夢想。驟然聽到她的死訊,屬官紛紛有些黯然神傷。

年輕屬官卻鮮有公主情懷,幾乎立即按捺不住道:“公主一歿,京城形勢巨變,公子明年入京的話,咱們就得重新部署啦。”

田公子折起紙條,擇上座坐著,“諸位都有什麼想法?”

外廷爭鬥核心,在以太後靜王為首的保守派與陛下率領的變法派之間,圍繞鑿渠屯兵之策而展開。八年前,變法派的重臣,戶部侍郎郎沐齡,貪贓枉法,侵吞治江帑資,在獄中自盡。自此開始,聲勢浩大的變法逐漸微弱下去,直到現在人人諱莫如深的局麵。

郡府屬官絕大部分都是邊軍出身,分析戰局、排兵布陣皆為一流佳士,可論起京城局勢,卻都不知就裏,一籌莫展。

直到一名青衣屬官振袖而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而去,“天下人皆知,靜王貪好權力,不是一朝一夕了,因此小的認為,即便公主還活著,京城的局麵也好不到哪去。靜王專橫無度,妄自尊大,他與陛下又不是一母親兄弟,陛下礙於太後的麵子,不能論罪,但心裏很忌憚他,明裏暗中地轄製,所以說京城的局麵,再壞也壞不到哪去。”

田公子:“局麵不好不壞,對扶風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呢?”

青衣屬官道:“扶風郡是抗擊蠻夷的第一道前線,京城太平,自然就軍心穩定。”

田公子微然低笑,“我代替父親上京述職,應當作何準備?”

青衣屬官:“公子是下一任襲爵郡王,小的認為,公子隻需要展示您的智慧風采和保境安民的決心就足夠了。”

田公子故意為難他:“除此之外呢——我要帶多少護衛?到京城後要拜訪哪些大人?”

青衣屬官啞然。

田公子冷笑:“軍旅之人實事求是,腳踏實地,像你這種巧言令色的家夥,居然敢到我麵前賣弄。還不滾出去!”

青衣屬官頓時羞得滿臉通紅,灰溜溜退了出去。

田公子這才望向下手的中年人,有“智囊”美譽的大軍師穆良鏞,“穆先生,以往父親進京的事宜,皆由你操辦,這一次也由你安排好啦。”

穆先生領受。

——

書樓出外順遊廊穿過一道月門,即是老郡王安居靜養的東院。

老郡王這一次傷病複發,病勢險急,已閉門謝客多時,隻有心腹親眷尚能見一麵。

田公子先將安京張府的白事扼要說了,再把三台六部近期調動細細梳理一遍,說及到張侯因丁憂一年而被免去北衙禁軍大統領之職,老郡王眼皮兒微抬,呼出一口濁氣。

“繼任者是什麼人?”

“正使丁憂期間,一般由副使暫代其職,因此張侯推薦了北衙的副統領王徽。靜王卻認為王徽聲望不足,推薦的是南衙禁軍副統領李揚州。”

“兵部尚書叫李……”

“李豫州,他就是李揚州的堂兄。”

“北衙是皇帝的心腹,王徽布衣出身得沐皇恩,隻效忠皇帝一人,這種人就是塊打也打不爛的鐵石頭。李揚州就不一樣啦。”

“兩司分轄禁軍,南衙隸屬三台,表麵上是由宰相管轄,可實際呢,三台官員大多數都攀附靜王,南衙倒像是他靜王的府兵。李揚州是他的心腹,一旦接管北衙,整個禁軍就都要歸靜王統領了。”田公子隻說到這,自己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老郡王默了半晌,無限疲憊似的,喃喃道:“倘若八年前……豈至於到現在……”

田公子似被刺得一記驚疼,胸上泛起別樣的不懌,細細究察起來,卻隻餘下浮萍幽遊般的一片悵惘了。

“阿茂嗬,家裏這些人,你可都能治得住麼?”

“父親太言重了吧。”田茂公子掂量著老郡王話裏的分量,一邊鎮定一邊忐忑。

“田家以武傳家,上有四代先祖鎮守邊關,往下屬官也都是一色軍旅之人,可以稱得起戰功赫赫了。你投生在這樣人家,到底幸還是不幸呢?”

田茂正色跪下,眸光深邃,掩不去星星點點的苦澀,“阿茂身體孱弱,天生不能習武,也不能上陣殺敵,阿茂愧對各位先祖。祖上四代兵勇浴血沙場,馬革裹屍,才換得一郡王銜。如今看似邊境安寧,內政農田水利卻諸多舞弊,若到現在還隻知道窮兵黷武,不出十年,扶風就要垮了。為今之計,必須重拾變法,鑿渠開田。阿茂雖是一介書生,卻要與他們鬥上一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