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嗬……你竟有這等心誌。”老郡王長歎一氣,猶記起當年,他原來也是支持變法的一員,誰承想他心底燃盡的死灰,複活在世子的心上。想想上天待他不薄呀,唯一的不成器的兒子田茂,到底也沒有辱沒了田家門楣。
“好兒郎誌在四方。我老啦,隻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方才你母親在,說起你的婚事:你與小穆兩個,青梅竹馬,她如今也到了適嫁之齡,就早日完婚吧。”
田茂公子還跪在底下,聞言大驚失色,“我一直把穆姑娘當成妹妹,怎能娶她呢?”
老郡王太知道他心裏有個癡根子,冷冷道:“雖然以前給你訂過娃娃親,那人家早就抄家滅族,沒了下文。即使她還活在人世,你難道娶個逃犯嗎?”
田茂公子耳根子通紅,一聲不吭。哪怕私心上依舊不情願著,理智上他卻是條俎上之魚,隻能被迫迎向父親冷峭的刀鋒。
“就擇吉日結婚吧。”趁我還活著。
老郡王輕輕地拍在田茂肩頭,用掌心的力道將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傳遞給他。
——
之後就如在老郡王病榻前交代的那樣,田茂三媒六聘,八抬大轎,將小穆姑娘娶為正妻。
水仙花的香氣混含著雪花的沁涼,兩樣兒世間最清冷的東西,反而妝點了一場扶風最盛大熱烈的婚禮。世子妃穆氏將門出身,連嫁妝裏都陪著副弓箭,田茂公子卻一如傳聞中的體弱多病,神雋骨秀。沿途觀禮的人不禁想到,讓這兩人對換一下就好了。
然而,令小穆倍覺尷尬的是新婚之夜後的翌日,田茂病倒了。
郡王妃又急又怒,那病由真是難以啟齒,她隻得耐住脾氣告誡小穆幾句以後,勒令兩人分房居住。就這樣,老郡王精心安排的一樁婚事,走向名存實亡。
轉眼迫近年關,郡府盤點起一年收支。
郡府大賬分成軍費、田稅、馬稅三大本,田茂提前就請穆先生及另外幾名親信屬官,一起在書樓上盤賬。他一向關心田稅,盤賬總要親力親為,那幾名屬官合力盤點軍費、馬稅。廢寢忘食地打了四天算盤,卻是田茂一人率先結束盤算。
穆先生等屬官皆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一次對著素日裏不顯山露水的病秧子世子產生敬重之心。
盤清大賬後,尚未掌燈,待其他屬官走後,穆先生將為田茂上京準備的禮單奉給他過目。禮單上涵括有太後、皇帝、靜王、後妃及許多皇親貴胄、達官重臣,既有呈獻禦前的珍貴無匹的銀鼠珍珠大氅,也有北地盛產的女人燕脂,總數居然價值兩萬餘兩銀子。
田茂合上禮單,玩笑道:“一趟上京就送掉兩萬兩銀子,皇帝大概會以為,扶風百姓種的是銀子吧。”
穆先生道:“世子頭次獨自上京,是為您接任王爵做鋪墊的,故而小人自作主張,多添了一些。”
“多謝嶽父為我考慮周全。扶風是邊陲之地,比不得京畿腹地繁華富庶,實在也沒必要為我一人過度靡費,再者京城形勢不明,若逢人就送禮,怕會招來有些人的疑心。”
穆先生背上汗如雨下,田茂不但精通庶務,而且很懂得洞察人心,分明比他爹老郡王還厲害一層。他再不敢小覷他,心中暗自慶幸此關節隻有他們兩人在書樓上,否則豈不坍台。
吩咐完禮單的事宜,穆先生也退出去後,書房裏隻留下田茂自己。窗外天光漸暗,烏雲蔽天,隱隱有山雨欲來之勢。
他取出支火折子,親自點亮兩盞燈。
掌燈是個挺有趣味的事,尤其是點油燈,要把長長的燈芯子從油裏挑出來,這就很容易使手上沾染油汙,要做得好看便需要一丁點技巧,然後劃火柴點燃燈芯,這一步要格外小心,要不然就燙著手指了,還會不慎打翻整個油燈呢。他小時候就打翻過一次,半盞油都潑在一個小姑娘的頭頂上,讓他這個堂堂小田公子低眉順眼賠盡了不是。
憶起那個姑娘掛滿淚珠的花貓兒臉,田茂冷肅的臉上泛起一層恬適的暖色。他舉袖準備點第三盞燈,這時窗邊又傳來了歡快的小水車般的咕咕聲。
他滅了火折,去拆看飛越千裏山川一旬霜雪才堪堪抵達的安京密報。今晚這一條是近來轟動京城的、最受百姓關注的飯後談資,某位公主的超級緋聞!
紙條上寫道:駙馬杜勝儲妾,公主折其髀。
田茂啞然失笑,公主殿下悍妒如斯,駙馬爺斷腿以後可得好生堅強起來呢。不過妻妾間爭風吃醋的緋聞而已,影響不了大局。
他折起紙條,送上燈苗燒成灰,同時伴隨著窗外突然而起的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