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起就安頓下來。
初一遭掌燈,險些燒到衣袖。她驚得忙撇下火折子,手指笨拙地磕上油燈,燙得驚疼。
驚魂甫定,隻見鏡子似的油麵上皺起波紋,宛如無聲冷笑。
她捂上受傷的手指,湊至唇下溫柔呼氣,輕輕地以拇指安撫。一顆水泡像雨後春筍般鼓飽起來,她抿入唇舌,恍惚似品嚐到一顆沁苦的酸梅。
霜降大地,廟庵後山的柿子林迎來豐收。
這天小尼姑們一起曬柿餅。
泛著黴色的小小竹簍中,壘成小山樣兒的柿子,有殷紅光滑的外皮兒和花朵般惹人憐愛的果蒂。潺潺溪邊,尼姑們麻衣灰履,半垂青皮頭顱,素手間傳遞洗濯豔麗芳潤的果子。少了清規戒律的束縛,山水仿佛也柔媚起來,暈釋一息紅塵煙火氣。
“這兒可真美。”張籽由衷地歎道。
“這不就是座普通的山麼,我們常到溪邊汲水,也並不覺得小溪美呀。”她身旁挨著慧靜,年齡相仿,純淨爛漫,隻不大通世故,在廟裏耳濡目染得傻呆呆的。
“你看這兒美得像一幅畫兒,你是畫中人,美而不自知呢。”
“張施主又笑話小尼啦。”盡管是尼姑,被誇獎美麗也忍不住小小幸喜呢,慧靜飛快地洗淨手中那顆水靈靈的柿子,送給張籽品嚐。
浸透了山溪水的柿子脫去山塵風霧,透著絲紅塵浮光,激蕩著經久貧匱的視閾,一口咬破,甜蜜蜜涼絲絲,齒間牙床遍染繁華塵世的滋味。清湯寡水許多日來,一顆柿子竟令張籽產生破戒的幻覺。
她在豐盛而甜美的味蕾體驗中沉溺了一會,將心中積澱已久的疑惑道出:“為什麼,她們都這麼安靜,她們怎麼從不說話呢?”
林間穿過悠緩的山風,囀囀鳥啼此起彼伏,溪水嘩啦啦自山石間奔流而過,惟有尼姑們,眉目安詳,六根清淨,像個鋸嘴的葫蘆、沉默的蠟燭。
“這是因為……”小尼姑露出一絲猶疑,但願其他人的耳朵也像嘴巴一樣嚴密才好,輕聲道:“師姐們絕大多數都修煉禁言宗,長久地不說話,是訣竅呢。”
“我從沒有聽說過‘禁言宗’。”
“佛門中人最虔誠啦,修煉開始就不能半途而廢,實在忍不下去,吞火炭燒毀聲帶的也有呢。”
“什麼?!”張籽大驚失色,綿膩豐盈的柿肉失手滾落,在衣裙上翻濺起長長的汙漬。
“張施主?”
“你是不是也要修‘禁言宗’呢?”
“小尼定力不足,尚修不得禁言宗這樣的高深佛法呢。待師父認為小尼有資格時,自然要修的。”目中露出一絲神往。
張籽遍體通涼,後脊竄上一股瑟意,讓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山水在迅速褪色,動人的柔媚消失了,山林和斜暉竟那般冷峭,綺豔溫暖的紅柿散去靈性生氣,與供桌上僵硬愚魯的供果無異了。舌尖的甜美也逐漸溶解下去,她嚼著幹癟的果肉,像樹皮一樣咯牙。
她奮力吞咽,感受果肉滑過咽喉,微微停頓,像火炭卡在喉嚨裏滋烤似的,幾乎要把氣管燙穿了,光是想象她就疼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滿地打滾。
她終於咽下去,全身大汗淋漓,那灼燙枯焦的教人生不如死的感覺終於消失了。
——
開始凝露的幾天,一個書生來投宿。
書生自稱衛英,來自邊陲扶風郡,上京赴春闈之考,途中遭遇匪徒搶去銀錢,想在廟中求一間破屋子安歇停頓。
廟主老尼姑略曉世情,見他衣衫襤褸,但眉宇間坦蕩清正,卻是個天生慧根的檻外佳士,於是收留他住下。隻因為廟中都是女人,所以把後山的破茅舍借與了他。
這廟庵坐落於山中,又背山傍水,隻有一條山溪將之與後山隔離開來,溪上卻沒有橫橋,要想去對岸後山隻有徒步涉水,故而破茅舍委實是個清淨的所在。
惟張籽被蒙在鼓裏。
她沿溪邊散步時,彼岸衛英正也緣溪漫遊誦讀,邂逅相逢,兩人都分外窘迫。
張籽顧念著還是愈少人認識自己為妙,忙把臉別過去,拎起衣裙匆匆離去。
隔著一溪之遙,衛英壓根兒看不清她的容貌,惟有一蓬烏發顯眼得緊。——尼姑廟裏的有頭發的女人?這念頭新嫩如同冒出地皮的小草,被他輕輕掐去,而後複又投入吟誦。
張籽匆忙回到廂房內,閉緊門窗,長出一聲氣。
可把她嚇壞啦,溪邊怎麼冒出個男人呢?有外人潛入廟裏了,她們知道麼?
張侯府將公主供奉在此,是通報過禮部的,照理此處便如同受皇家照應,對外輕易是不準踏入的。無論是外人擅進,或者廟主私自收容外人,都能將之定罪。
饒是她不問世事,可一旦涉及到公主,要勾連起她身世的秘密,也不能視若無睹。
掌燈後有晚課,打坐誦經。
殿內燈燭昏昏,灰紗經幡飄遊無定,剝落的牆皮上映著幢幢人影,君不見法相莊嚴,反而透著深山古刹的頹唐和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