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2 / 2)

尼姑緊閉雙目,手持念珠,拇指緩緩撥弄,不知心中念著佛偈,還是魔障。

磚地上凸棱起塊,蒲團又薄又硬,隻過片刻,張籽就疼得坐不住,感覺像置身刀山火海之上。她悄悄揉一揉酸疼的小腿,將衣裙盡量往蒲團下塞去。

一串念珠有一百零八粒,誦一遍經文得纏三圈,晚課誦五十遍,便是一百五十圈。眼下才隻念到一半,她就渾身酸痛,苦不堪言了。

紅塵困苦,遁入空門後還要受皮肉之苦。

尼姑卻定力深厚,兀自沉浸在經文妙法之中,麵目愈發寧靜祥和,渾然解脫出七情六欲的模樣。

張籽腦海中突然跳出慧靜的話來——“禁言宗”,疑惑之下她翻遍數本經書,卻沒有隻字片語中提到這個流派,還有那殘酷的修煉方法,到底源自何處呢?

徐徐睜開雙眼,低頭,她盯著念珠,心緒已完全收斂不住。再念下去就要走火入魔了,她的晚課隻能戛然而止。

尼姑猶在持續。

她扭了扭僵硬的頸項,餘光一掃,猛然發現角落裏的蒲團上竟然空無一人。

晚課管理一向較為疏鬆,各人打坐與他人無關,但像這樣堂而皇之缺勤的卻著實罕見。也許那個位置不起眼,旁人注意不到,趁眾人醉心妙法時,有人就中途遁逸了。

打坐結束,她不再停留,起身向老尼姑行一禮,正要離去,卻見她微抬眼皮向她投來一眼,暗示她有話與她說。

張籽熬到晚課告終,尼姑們紛紛行禮退去,終於隻餘下她們兩人。

“善哉,張施主能坐到現在,慧根不淺。”

“小女不敢當。”

“坐禪念經,如果做不到心平氣和,心如止水,尋常人不能堅持恁久時辰。施主小小年紀,能忍受至此,因此是有慧根之人。”

“師太有話不妨明言。”

“善哉。若幹日前,鄙寺收留下一名書生,住在後山。老尼聽聞此人不慎唐突施主,想起乃是當日的因果,向施主請罪。”

張籽心一沉,果然廟中遍布她的眼線。

“他沒有唐突小女,隻是偶遇而已。小女的祖母酈邑公主,在廟中奉養香火,如同皇族享祭,師太又為何私自收容外人呢?”

“鄙寺禮佛惠民,更加斷乎不敢違背國法!那書生住在後山,是施主來之前的事了,而且後山與鄙寺隔著山澗,井水不犯河水,老尼料著倒也不妨礙什麼,因此未向施主提及此事。鄙寺豈敢在侯府眼皮子底下私容外人呢?”

清楚來龍去脈後,張籽暗鬆口氣,一介書生,不是那人的爪牙就好。

“師太宅心仁厚,請讓他繼續住著吧。祖母生前最敬重儒士,想來這樣做會合她的意吧。”

老尼姑忙傾身謝禮,掩去目中一絲得意。

——

一過霜時,又添數場新雨,空山愈漸蒼翠疏寥,轉眼越秋入冬。

日頭逐天兒短下去,早起時窗外黑漆漆、霧蒙蒙,寒星枕夜,風割如刀,隔著牆皮、裹了衾被,都能觸到那冷似的,冷徹心扉。

貪戀一會兒睡夢的溫暖,起來疊被梳頭。捐身進著廟裏,沒有奴婢梳好看的發髻,她自己倒摸出了心得,五指將長發一攏,囫圇往蓮冠裏一塞,末尾一根細簪長貫而過,又簡潔又方便。在短襖裏多添件短打,便著緊出了門。

這廂房離得飯堂偏遠,一路山風嘯麵,鬆濤如怒,一下子把她的睡意吹得無影無蹤,牙關緊抿,不敢讓一絲風兒漏進肺腑。

早飯照舊隻有一碗薄粥、一碟醬菜,尼姑並沒有因為她是張侯之女而有所優待。這還仍然是夏天的飲食標準,眼下天寒,許多人還沒到晌午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

熬粥的米是受潮的老粳米,有股江寧郡黃梅天的口感,醬菜裏少了白糖提鮮,隻餘下鹹苦的單調滋味。早飯就恰似鹹苦的黃梅天,早早地來,遲遲地去,籠罩在人心口上一片愁雲慘雨。

眾人念:“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

老尼姑訓誡:“你們中有人不滿意飲食,墮落於食欲,豈聽說過‘過午不食’之戒的由來麼:一人問佛陀:‘日中一食,何故斯樂?’佛陀答道:‘不悲過去,不貪將來,心係當下,由此安詳。’你們吃飯時要常思考,忍饑挨餓,亦是修行。”

“阿彌陀佛。”

開始進食,尼姑果然受誡,她們本就眉清目淡,不疾不徐,不僅再也沒有為粥菜的異味而皺眉,反而若有所思,像是參透起來。

滿堂靜悄悄的,張籽突然感到一陣坐立難安。仿佛又回到當日,她第一次從慧靜口中得知“禁言宗”,令她不安的不止是荒唐的事體本身,而更是尼姑對之習以為常,默然承受,甚至於刻意迎合。她們被割去煩惱絲後,慢慢地連五感、辨識真偽的能力竟也失去了。

多可怕的一座居清廟,她把正常人吃掉,換上一群行屍走肉般的人偶!